第5章
法航747型货机的轮胎在肯尼迪机场跑道上嘎吱作响。透过航站楼的落地窗,朱莉亚看到一具长长的桃木灵柩从飞机货舱上降下来,落在传送带上,运往停在柏油路上的灵车里。一名机场警察在候机室里寻找朱莉亚。陪同她一起来的有她父亲的秘书、她的未婚夫,以及她最好的朋友。在三人的陪同下,她坐上一辆厢式旅行车,来到飞机旁。在飞机下等待的一名美国海关人员交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些官方文件、一只手表和一本护照。
朱莉亚翻开护照。从上面的签证戳章可以了解安东尼·沃尔什最后几个月的生活。圣彼得堡、柏林、香港、孟买、西贡、悉尼,都是她未曾听说过的地方,都是她曾渴望和他一起旅游的地方。
当四名男子在灵柩周围忙碌时,朱莉亚想起小时候,她为了一点小事在学校操场上和人打架,而那时,父亲正在外面长期出差。
多少个夜晚,她期盼着父亲的归来,多少个早晨,在上学途中,她一边在人行道上一蹦一蹦地跳,玩着想象中的跳房子游戏,一边在心底许愿,如果游戏成功完成,父亲便会回家。有些时候,在无数夜晚许下的心愿突然实现,卧室的房门打开,地板上画出一道神奇的光芒,映射出安东尼·沃尔什的影子。然后,他走到床尾坐下,在被子上放一个小东西,好让她醒来的时候有个惊喜。这就是朱莉亚童年的全部写照,一个父亲在每次远行后,都给他的女儿带来透露旅行信息的特别礼物。一个墨西哥的洋娃娃,一支中国的毛笔,一座匈牙利的木雕,一只危地马拉的手镯,都成为她名副其实的宝贝。
之后,那是母亲刚开始得病的记忆。第一个印象,是星期天在电影院里感受到的不安,因为电影看到一半时,母亲突然问她为什么灯灭了。母亲的记忆力不断恶化,像在大脑中挖了一个洞,起初很小,后来越变越大,大得居然忘了自己是在厨房还是练琴房,于是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喊叫声,因为三角钢琴消失了……大脑机能的丧失,使她忘记了周围人的名字。更严重的是,有一天她看着朱莉亚大声喊道:“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在我家做什么?”最后是完全的空白,那是在一个漫长的十二月,救护车把母亲带走了,因为她点燃了自己的睡袍,整个人一动不动,仍沉浸在香烟点燃那刻迸发的神奇魔力中,而她从不抽烟。
几年后,母亲死在新泽西的一家医院里。直到去世前,母亲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她的少女时代就这样在服丧中度过,有太多个夜晚都在父亲私人秘书的陪伴下复习功课。而她父亲的旅行,则变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长。接着是中学、大学,最后她放弃了大学,专心从事自己唯一的爱好——创造动物角色,用墨水描绘它们的形象,在电脑屏幕上赋予它们生命。这些动物几乎和真实的人一样,成为她忠实的伙伴和朋友。只需一道简单的线条,它们便对着她微笑,只需点下电脑绘图的橡皮擦,它们的眼泪就会消失。
“小姐,请问这份证件是令尊的吗?”
海关人员的声音将朱莉亚拉回现实。她点了点头,于是海关人员在一张表格上签字,随后在安东尼·沃尔什的照片上戳了个章。这是护照上的最后一个戳记,那些城市的名字除了证明护照主人的消失,这次再也没有其他故事可讲了。
工作人员把灵柩抬上一辆很长的黑色旅行车。斯坦利坐在司机旁边,亚当替朱莉亚开车门,对这位原本今天下午要结婚的女子倍加关心。至于安东尼·沃尔什的私人秘书,他坐在车后最靠近灵柩的折叠座椅上。车子启动,离开飞机场,驶上678高速公路。
车子朝北方开去。车上寂静无声,没人说话。华莱士的双眼一直没离开装载他雇主遗体的棺木,斯坦利则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亚当关切地看着朱莉亚,而朱莉亚透过车窗凝视着纽约郊区灰暗的景色。
“请问您要走哪一条路?”当通向长岛的分岔道出现时,朱莉亚问司机。
“女士,我们走白石桥。”司机回答。
“可不可以走布鲁克林大桥?”
司机打开信号灯,立刻换车道。
“那要绕个大圈子,”亚当低声说,“司机要走的路比较近。”
“反正今天是泡汤了,干脆让他高兴点。”
“让谁高兴?”
“让我父亲高兴。带他最后一次穿过华尔街、运河街南三角地、苏豪街区,干脆也顺便逛逛中央公园。”
“是啊,今天是泡汤了,那你就让他高兴一下吧。”亚当继续说,“不过,必须通知神父我们会迟到。”
“亚当,你喜欢狗吗?”斯坦利问道。
“喜欢,我想是吧,不过它们不怎么喜欢我,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想到而已……”斯坦利一边回答,一边打开车窗。
车子自南向北穿过曼哈顿岛,一个小时后到达二百三十三号街。
到达伍德劳恩公墓的大门口时,栅门拉了开来。车子沿着一条小路驶进去,绕过一块圆形空地,经过一排排陵墓,然后穿过湖上的一片浅滩,最后停在一条小径的路口前。小径旁有一个新挖的墓穴,准备接纳未来的安息者。
一名神父正在那里等待。殡仪人员将灵柩放在墓穴的两个架子上。亚当上前和神父见面,商量葬礼的细节。斯坦利搂着朱莉亚。
“你在想什么?”他问朱莉亚。
“在为我几年没交谈过的父亲下葬的时刻,我在想什么?你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的斯坦利。”
“这一次我可是认真的。此时此刻你在想什么?你要记住你在想什么,这非常重要。这一刻将永远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相信我!”
“我在想妈妈。我在想,她在天堂能不能认出他,还是她仍然失忆,在云端游荡。”
“你现在相信上帝是存在的?”
“不是,不过人生总有旦夕祸福。”
“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件事,朱莉亚,答应我千万别嘲笑我。那就是年纪越大,我就越来越相信上帝的存在。”
朱莉亚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其实,对我父亲来说,我不确定上帝的存在是件好事。”
“神父问我们是否都到齐了,他想知道是不是可以开始了?”亚当靠过来问道。
“只有我们四个人。”朱莉亚一边回答一边招手,叫他父亲的秘书走过来。“这是旅行家和独行侠的不幸之处。亲朋好友只是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泛泛之交……而这些人很少会大老远赶过来参加葬礼。在生命的这一刻,他不能再为任何人服务,也不能再为任何人带来好处。人,生也孤独,死也孤独。”
“这是佛祖说的话。亲爱的,你爸爸可是个虔诚的爱尔兰天主教徒。”亚当回答。
“一条杜宾犬,亚当,你需要的是一条大型杜宾犬!”斯坦利突然叹道。
“为什么你老是跟我提狗呢?”
“没什么,算了算了!”
神父走到朱莉亚身边对她说,他为必须主持葬礼感到十分遗憾,他原本希望今天为她主持婚礼的。
“您不能一举两得吗?”朱莉亚问道,“因为说实话,有没有宾客来我们是不在乎的。对您的圣主来说,诚意最重要,不是吗?”
话音刚落,斯坦利忍不住放声大笑,而神父面有怒色。
“这是什么话,小姐!”
“我向您保证这主意真不坏,至少这么一来,我父亲还参加了我的婚礼!”
“朱莉亚!”这次换亚当呵斥她。
“好吧,看来大家都觉得我的主意不好。”她只好让步。
“您要不要说几句话?”神父问道。
“我是很想说。”她盯着灵柩回答。“你呢,华莱士,你不想说几句吗?”她问他父亲的私人秘书,“毕竟你是他生前最忠实的朋友。”
“小姐,我想我也说不出来,”秘书答道,“你父亲和我都习惯在沉默中互相了解。你不介意的话,我只想说一句话,对你说,而不是对他。尽管在你看来他浑身都是缺点,不过你要知道,他这个人有时显得很冷酷,有时又很滑稽,甚至有点古怪,但是他是个好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还有,他很爱你。”
“哦,要是我没算错的话,这已经不止一句话了。”斯坦利看到朱莉亚的双眼湿润,轻轻地咳了一声。
神父念了一段祈祷文,然后合上经书。安东尼·沃尔什的灵柩慢慢地往下放,最后落在墓穴里。朱莉亚把一枝玫瑰花递给父亲的秘书。他笑了笑,把玫瑰花还给她。
“小姐,你先请。”
玫瑰花瓣缓缓落下,接触灵柩的瞬间四散开来,接着另外三朵玫瑰也相继落在灵柩上。随后,四个送葬人沿着原路往回走。
小径远处,原来停放灵车的位置,现在停着两辆轿车。亚当握住未婚妻的手,拉着她往轿车的方向走去。朱莉亚抬起头,凝望着天空。
“万里无云,天空好蓝,蓝色,蓝色,到处都是蓝色,天气既不冷也不热,一点寒意也没有,真是结婚的好日子啊!”
“还有很多其他好日子,别担心。”亚当安慰她。
“像今天这么好的吗?”朱莉亚张开双臂大声说,“像今天一样蔚蓝的天空?像今天一样舒适的气温?像今天一样葱翠的树木?还有在湖里嬉戏的鸭子?我可不信,除非等到明年春天!”
“相信我,秋天的天气也一样好。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起鸭子了?”
“是它们喜欢我!你看到了,刚才有多少只鸭子聚在我父亲陵墓旁的池塘里!”
“我没看见,没特别注意。”亚当回答,有点担心他未婚妻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
“有好几十只呢,好几十只绿头鸭的脖子上都系着蝴蝶结,特地来到这里,葬礼一结束就离开了。这些鸭子原本是决定来参加我的婚礼的,结果却和我一起参加了我父亲的葬礼。”
“朱莉亚,今天我不想惹你生气,不过,我认为那些鸭子并没有系蝴蝶结。”
“你知道什么?你画过鸭子吗,你画过吗?我可画过!所以,要是我说这些鸭子都穿着燕尾服,你也要相信!”朱莉亚大声喊着说。
“好好好,我的宝贝,你的鸭子都穿着燕尾服,我们现在回家吧。”
斯坦利和私人秘书在车旁等着他们。亚当拉着朱莉亚走过去,但是她突然停在草坪中间的一块墓碑前。她看着脚下墓碑上的名字,以及已经是上个世纪的出生日期。
“你认识这个人?”亚当问道。
“这是我祖母的陵墓。我的家人全都埋在这座墓园里。我是沃尔什家族的最后一个人。当然,不包括那些住在爱尔兰、布鲁克林、芝加哥的好几百个素未谋面的叔叔、姑妈、堂兄弟姐妹。刚才的事情请你原谅,我想我是火气大了点。”
“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本来是要结婚的,结果你却在为你父亲下葬,你情绪激动,这很正常。”
他们沿着小径往前走。现在离那两辆林肯轿车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你说得没错,”亚当抬起头望着天空说,“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你父亲整我们都整到最后一天。”
朱莉亚突然停住脚步,迅速把自己的手从亚当手中抽回。
“你别这么看着我!”亚当哀求着说,“从知道你父亲的死讯开始,这句话你起码说了二十次。”
“没错,我想说多少次就可以说多少次,但是你不可以!你和斯坦利坐第一辆车,我坐第二辆……”
“朱莉亚,对不起……”
“用不着。今晚我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整理一下我父亲的东西,像你说的,这个整我们整到最后一天的父亲。”
“但是这不是我说的,老天啊,是你自己说的!”亚当大声说,而朱莉亚已经坐上了轿车。
“最后一件事,亚当,我们结婚的那天,我要有很多鸭子,很多绿头鸭,几十只绿头鸭!”她说完,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朱莉亚乘坐的林肯车很快消失在墓园的栏杆外。懊恼的亚当登上后一辆车的后座,坐在私人秘书的右边。
“也许要一只猎狐犬!小了一点,可是咬起来很凶……”坐在前面的斯坦利一边总结,一边示意司机发动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