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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无政府主义者
狄更斯的《荒凉山庄》
Ⅰ
狄更斯擅于在他小说中的某些关键性时刻展现他的看家本领，保证经常会让他的维多利亚时代读者读到感动落泪的，就是他对感伤的死亡场景的描写。在《荒凉山庄》这部小说里头，他以极精湛的手法描写了几个角色的死亡。首先是那位可爱、固执的年轻人卡斯顿（RichardCarstone），他因为想一夕致富的美梦破灭而伤心绝望死去；其次是女主角的母亲德洛克夫人（LadyDedlock），她死在自己情人的墓旁；然后是乔（Jo），这位浑身脏兮兮而又目不识丁的烟囱清洁工，他在小说中的死亡给予狄更斯抨击他那些冷硬心肠之同胞的绝佳机会。不过，这其中最精彩的莫过于对克鲁克（Krook）突然暴毙的描写，这是一个猥琐而卑鄙的专收破烂的小商人，有一天，他突然倒毙在他的那堆破烂当中。这个特别的死亡方式无意利用读者对优秀催泪场景的偏爱，而是诉诸他们的轻信。狄更斯期待他的读者能够相信，克鲁克的死亡是由于“自燃”（spontaneouscombustion）。
然而，有人并不这么看，有些人甚至还带着怀疑口吻提出他们的反对意见，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刘易斯（G.H.Lewes），他是个声名卓著的杂志编辑和文学评论家，同时也是乔治·艾略特的伴侣，他声称“自燃是无稽之谈”。狄更斯并未一笑置之，或是承认用离奇的方式安排一个虚构人物的命运只是有趣的文学自负，相反他积极为自己辩护。他在《荒凉山庄》的序言里还特别举出18世纪一些专家的说法，说明过去至少有三十个“自燃”的真实案例有稽可查。他进一步强调，希望热爱他的读者能够谅解：“我绝对无意误导我的读者，我在描写这一段插曲之前已经仔细研究过许多这方面的资料。”他似乎没有想过他找到的权威够不够权威。当我们谈到19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时，狄更斯绝对不会是第一人，但他一直想强调，他所掌握的现实是正确无误的。
狄更斯同样为他在《雾都孤儿》（OliverTwist）一书中所刻画的妓女南茜（Nancy）做过许多辩护。萨克雷曾批判他在该小说中所创造的“南茜小姐一角实在是一个不真实到极点的角色”，并且认为“他在描写这类年轻女人时不敢说真话”。狄更斯在小说序言中这样生气地反驳道：“去争论这个女人的行为和性格是自然还是不自然，是可信还是不可信，是对还是错，都是没有用的，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把“这一切都是真的”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用大写字母写出，好像期盼在印刷品中喊话去代替理性的争辩。在这场争论中也有一些利害关系：狄更斯把妓女描写成具有一颗“金心”（heartofgold），他的小说恐怕难免有沦为低级格调之危险，这种低格调作品当时被称为“纽盖特小说”（Newgatenovel），这类作品经常会把一些罪犯加以理想化，把他们写成法外的英雄人物。但是，即使这种可能由此而来的蔑视没有笼罩着狄更斯，他也会坚持他所塑造的人物和所铺叙的他们的故事，全都是真实的。
《荒凉山庄》中有一个叫作斯金波（HaroldSkimpole）的角色，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说明了狄更斯的小说人物是根据事实来描写的。这个角色虽然不是小说的核心人物——有些评论家甚至认为这个角色穿插得很勉强——但是如同小说中的其他角色，对情节的发展还是有必要的。这是一条寄生虫，到处骗吃骗喝，他一天到晚声称他只为诗和音乐而活，同时鄙视金钱。他的口才很好，许多人都被他天花乱坠的言语所迷惑，以至于愿意忽略他对朋友和家人不择手段的剥削。
有些读者认为这是狄更斯小说中最“有意思”的人物之一，但是熟悉他圈子的人都很清楚，这个角色在影射一个人，这个人叫作利·亨特（LeighHunt）。亨特是个个性温和的诗人、自由派散文家及多产的剧作家，但他对19世纪英国文学的主要贡献还是在于编辑工作方面。他认识文学界的每一个人，他在他的杂志上提拔过不少作家，其中包括诗人济慈。
他经常缺钱，因为他必须用他那微薄的编辑杂志的收入养家活口，同时还要照顾酗酒的老婆。狄更斯在《荒凉山庄》中所描写的那位邪恶的自恋狂，其实在许多方面都不像亨特，除了一样，那就是缺钱。作为一个小小的让步，他要求为《荒凉山庄》画插图的人把这个角色画成矮壮的样子：与原型完全不同，事实上亨特却是长得细瘦高挑。尽管如此，这样的伪装还是蒙骗不了狄更斯和亨特圈子里的人。
当然，狄更斯自己心里很清楚，他创造这个角色所要影射的对象正是亨特。他于1853年9月写给一位叫作华生太太（Mrs.
Watson）的友人的一封亲密信函中，透露为刻画斯金波这个角色而觉得洋洋得意：“我觉得这个角色刻画得惟妙惟肖，真不是语言所能形容！我很少这样做，那种相像的程度真教人惊讶，相信他本人都没可能那么像。”他说他以后再也不干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在斯金波这个角色身上，“一点都没有夸张或压抑的成分，这绝对是一位真实人物的翻版，当然我已尽力把他们的外貌描绘得不一样，其他则是栩栩如生像到了极点”。大约六个星期之后，他在写给亨特的一封信中这样说道：“每个人在写作时都会根据自己的经验下笔，我也一样，我写出了我和你之间的交往经验。”
后来不知道基于什么理由，狄更斯竟会感到良心不安，1854年的11月初，他写了一封信给亨特，跟他否认先前所说过的话，“这个角色不是你，和这个角色的特征相同的人至少有五万个以上，我没想到你会认出他。”总之，狄更斯对这位朋友的粗鲁影射，在感到歉疚之余，除了用谎言安慰他之外，别无他途。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可真是名符其实的现实主义者了，远远超乎他自己所愿意承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