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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类型的现实主义小说对作者和读者会有特别严格的要求,那就是历史小说,尤其是当小说中涉及到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时。比如有些著名历史人物像罗马皇帝哈德良、罗伯斯庇尔、拿破仑、梵高、俾斯麦、罗斯福总统父子、斯大林,甚至猫王,还有数不尽的其他人,这些人都曾经走入小说之中成为主要角色。当小说家刻画这类人物时,如果是出于抒发他们个人的政治热情或政治偏见(许多人的确曾经这样做),那么他们的作品所能提供的有关历史的智慧就相当有限了。他们只是把读者从别的地方已经熟知的史实加以戏剧化一番而已,要不就是更添油加醋一番,借以满足个人的政治观点。[2]历史小说的作者免不了会挣扎于已经定论的传记事实和个人文学想象的翱翔之间,因此读者必须容许他们在编织小说中主角人物的对话和思想时,有一点点可资自由挥洒的空间,只不过这个挥洒空间的界限要如何准确拿捏,恐怕会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坦白说,能够自由挥洒的范围是相当有限的。万一他们不小心,所编织的对话内容违背了史实,那么他们所刻画的历史人物,比如俾斯麦或梵高,就会沦为某种意识形态或某种幻想的工具,会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另一种虚构的人物,只是这个人物恰好有个真实的名字。
创造现实是一桩吃力而严苛的工作,好比拼装马赛克图案里缺失的片段,有些还无法辨识。在从事写作之时,虚构的篇幅有多少必须符合史实、有多少可以自由想象发挥,这很难有规则可循。在小说中如何去安排历史上真实人物的言谈和行为,其想象空间的发挥可能会因作家的写作技巧和所掌握的历史资料充分与否而有所不同。对于有才华并且充分掌握资料的作家而言,可资发挥的想象空间是很大的。女作家希拉里·曼特尔(HilaryMantel)在她那本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大部头历史小说《一个更安全的地方》(APlaceofGreaterSafety,1992)中曾这样说:“这本书所处理的事件极为复杂,因此在戏剧化和解释史实之间经常会互相冲突。”[3]这是一位历史小说家必须解决的问题,曼特尔尽其所能贴近事件发生的日期和场所,至于人物方面,她的主要角色像罗伯斯庇尔、丹东、戴穆兰及马拉则完全以符合史实为原则,这方面她做得很好。然而,当要刻画这些主要角色的年轻时代及他们的亲密关系时,作者必须越过她手中所掌握的史实资料而稍稍发挥一下她的想象功夫(当然她必须小心翼翼以免想象得过了头),而书中所描写的最为吸引读者的恰好就是这个部分。这本小说要通过的考验,毋宁说是作为一部掺杂想象的历史著作,可以让专门研究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专家读起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一般读者在读小说的时候,会倾向于信任小说家所写的内容,正如同他们也会相信历史学家所写的内容一样。如此做的代价往往比想象中要高,例如:一般人都相信英国国王理查三世之所以会那么恶毒,乃是由于他那难堪的驼背,但这毕竟与史实不符。莎士比亚这位都铎王朝的天才宣传家在刻画这位历史人物的时候编造了这一特征。由于他的写作手法活泼生动,竟会让我们误以为他所写的就是真正的历史,虚构变成了“事实”。如同读者想要信任小说家,小说家也总想要让自己值得信任。现实主义历史小说家要赢得这种信任格外困难。
我们不妨看看《战争与和平》这本小说,借以说明这种文类及其问题。托尔斯泰在年轻的时候尽管过的是浪漫不拘的生活,但毕竟还是喜欢涉猎群籍,他读了许多书。1865年,当他着手动笔写《战争与和平》时,早已充分掌握了有关拿破仑战争的重要史实,他研究过许多的回忆录、书信、自传、历史书籍,甚至还去访问过许多研究这段历史的专家学者。他的主要资料来源是当时比较流行的历史著作,比如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梯也尔(AdolpheThiers)所写的大部头巨著《执政府和帝国史》(Histoire du consulat et de lempire),这本大著主要描写从法国大革命,历经恐怖时期,以至拿破仑专政掌权并对外发动侵略为止的一段历史。这部多达二十册的长篇巨著对托尔斯泰而言,实在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珍贵宝藏,他能够自由自在地加以参考引用。
因此,托尔斯泰在写《战争与和平》时手头并不缺乏庞杂繁多的历史素材可资运用,而且这些素材还都是相当地权威可靠,因而他在书中描写的涉及史实的大多部分,都经得起挑剔的检验。实际上,托尔斯泰坚持认为,他可以记录每个事件最微小的细节。这种说法显然是可疑的。此外,他还被一套激进的历史理论所迷惑:历史上的大人物只是历史洪流中他们无法辨认或是认出也无法克服的力量之玩物而已。真理并不存在于名流们滔滔不绝的言论中,而是出自卑微农民或是粗鲁而诚实的士兵口中,他们说出了自己国家的真正精神。因此在托尔斯泰眼中,作为虚荣的化身,喜欢吹嘘自己的行动改变了世界的拿破仑,是历史洪流中最可怜的傀儡。至于他笔下的另一个重要历史人物,在拿破仑于1812年入侵俄国时领军与之对抗的库图佐夫将军(PrinceKutuzov),则摇身一变由一位宫廷人物变成了令人十足钦佩的全俄罗斯灵魂的代言人。[4]托尔斯泰所谓的历史哲学是一种有趣的观点,但问题是,他在呈现历史事实的时候允许这种观点凌驾其上。以至于每当事实和他的论调有所冲突之时,他宁可牺牲事实去迁就他的论调。当然,这部小说的大部分内容作为经过戏剧化的历史是可以接受的,同时我们也可以把它当作文学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