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生之肉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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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回故乡

我终于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车门一打开,一阵凛冽的风扑面而来,那味道熟悉又陌生。我一下子从迷蒙中清醒过来。我跳下车,迫不及待奔向狗圈。还是那个狗圈,一点也没有变,那些顶棚一看就是新加的塑料布,应该很保暖吧。我冲着狗圈汪汪大叫,我期盼着阵阵回应------那应该是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可惜,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我走近一瞧,狗圈里卧着躺着的全是猪。场还是那个场,养得不再是狗,而是猪。我在院子里乱窜,想要找大壮,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狗场主以一种奇特、惊讶的眼神看着我,问小土:“这就是那只狗吧,我瞧着眼熟!”小土笑着点点头。狗场主蹲下身来,摸我的头:“养了那么多年的狗,你应该是最神奇的一只了,以后给我当看门狗吧!”小土问:“你之前那只看门狗呢?”狗场主站起身来,叹了口气:“病死了,已经10多岁了!那也是一条好狗啊,想当年还救过我一命。它死了,我给埋在后山了。”小土问:“大伯,为啥不养狗了,改养猪了?”原来,狗场主是小土的大伯,这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好吧,人类相互之间的关系和称呼有一点点复杂。大伯说:“养狗不景气啊,现在那么多爱狗的人说抵制吃狗肉,不人道,之前供货的狗肉馆,被人围攻的,砸了,经营不下去了。有时候想想有点作孽,索性改养猪了,收益也不比养狗差。只不过今天年景不好,遇上猪瘟了。你回来的时候应该也看见了我们这儿成猪瘟重灾区,明天这一圈的猪都得扑杀掩埋了。还好有补贴,不然这百十来头猪,亏死我了。唉,不说了,不说了,进屋进屋!”猪瘟?我很好奇,这是个什么东西,让人类如此大动干戈,直接杀了掩埋。是个可怕的东西吗?

“这次猪瘟不是说不传染人么?”他们边走边进屋。

“但是危害也不小啊,全国到处不都在扑杀,预防疫情蔓延么?猪如果都得病了,那还得了,影响民生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猪瘟一种在猪身上发生的疾病,及时控制,防止传染,不然所有存在的猪都会死掉,那样想的话,实在是恐怖。但是那些即将死去的猪们,他们明天会怎么死?想想有时候又有些残忍。我们这些被饲养的动物的命运一直掌控在人类手里,那么人类呢?他们的命运又掌控在谁手里?我在这想这些猪是不是跟收养所里的狗一样被安乐死,然后拉走埋掉?那又将是一场大型的死亡现场。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我梦到了我看见的第一次猪的死亡,我看见满院子的狗尸体,我梦见了闷死在热水里的四姐,我梦见了娴娴睁着大眼死去,那些孩子闷死在她肚子里,我还梦见冰雪天的靠墙角死去的老人。我浑身颤抖着,一阵一阵的寒意向我袭来,突然间,我从睡梦里惊醒。我喘着气,下腹部又是一阵钝痛。这痛让我想起大意,他做完阉割手术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钝痛。我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梦见大意?大意在我的记忆里那么清晰。或许他死得不是那么痛苦,可能他是一种归于自然的死亡,用人类的话就是寿终就寝。他死得坦然、没有悲哀?我趴在那里,腹部贴着身下的垫子,柔软的垫子可以减轻下腹部的钝痛。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到狗圈,不对,现在应该是猪圈。那些人武装很充分,穿着白色的防护服,他们把那些猪赶上车,一辆很大的卡车,车里装了很多猪。大伯跟在那些人身后,问:“这是要掩埋到哪里去?”那些人都带着口罩,有个人回头,皱着眉头答:“后山吧!”“打算怎么处理?直接埋吗?”那人“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我们就站在门口他们开车,把猪拉走。又有一批人走进猪圈,说是要猪圈要全面消毒。他们戴着口罩、眼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拿着大桶消毒液在猪圈喷洒。那味道有点呛鼻,站在院子里都能闻见,我站在院子里一个劲地打喷嚏。小土带着我走出院子,走向后山:“小白,我们去后山看看吧!”去后山就要经过那条河,我想起了那年夏天。那时候小土还是个孩子,我也还是一只小狗。我又想起了,那年冬天,人们在冰面上追逐那只逃跑的猪。据说是快要过年了,可是今天没有一丝丝热闹的气氛,空气里也没有蔓延的猪血腥的味道。待我们走到那条河,我才发现,往常那天条河变得干涸,变成了一条细小的沟。我在想那一年夏天和冬天发生的与这条河有关的事情是否真切,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物是人非么。一切都在变,一切又好似从未变过。因为人们对于变化都已习以为常。我们走过那天小沟,真的就是走过,说跨过去都是夸张。在后山脚下,人们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坑里铺着塑料布。那些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眼罩和口罩的人正在把车上的猪往坑里赶。那些猪一个挨着一个,相互挤压着。先走进坑里的猪,被后进的猪压在脚下,猪都在在嚎叫,还有猪企图逃跑。当所有的猪都被赶进坑里以后,几辆装满泥土的大卡车把泥土往坑里倒,那时就听见猪在大声嚎叫,随着泥土的掩埋,声音变得小一些,再小一些,再小一些,最后变得细微,不仔细听就听不到。那个泥坑开始好像在晃动,慢慢趋于平静。我知道那是那些猪在挣扎,直到挣扎不动了。我想象着他们在泥土下挣扎、喘息,相互挤压。我在想他们在泥土下死去的面孔该有多扭曲,恐慌的?睁大双眼的?绝望的?痛苦的?是不是谁也没有想到以这样一种类似集体殉葬的方式死去。如果在常态下,就是被人屠杀。哪种死亡会好一些?也许不重要,结局都是死亡。

小土说:“听说有的地方是直接焚烧呢?”我想,活活被烧死会更扭曲和痛苦吧,那样死去是不是灵魂都没有了完整形状。

是的,我又见证了一场大型死亡。往回走的路上,小土兴致有些不高,他跟我说:“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看杀猪吗?当时,觉得那只猪好可怜,拒绝吃猪肉。今天看了这群猪的死亡,生出怜悯,更多是无奈。你知道吗,人类总会觉得无奈,尤其是长大以后,那种无力感越是明显。小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大人,觉得自己长大以后可以拯救这个世界。长大以后,才发现无能为力的很多,我拯救不了世界,谁也拯救不了世界。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可是,你知道做好自己有多难,多一份纯真就是傻,少一分童真就是现实。现实让我们变得不可爱,有时候会自己都会讨厌自己。”我汪汪地冲着他叫,我可能也不太理解他的话,我只是想告诉他,我在听。他蹲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能找回你真好。你知道我当时知道他们把你送到狗肉馆有多伤心。我跟我爸妈赌气了好几天,让他们把你从狗肉馆要回来。他们把那当作一个小孩的任性,根本没人在意。再后来,爸爸说有只小白狗从狗肉馆逃走了,我一猜就是你。你是最聪明的那只。我那时候还想啊,小白你是不是到处找我呢,经过这么多年,那种念头就越来越淡了,谁知道你就突然出现了。”我听着他说的这些,有些小小感动,有人惦念,还是不错。我突然想欣欣是不是也会惦记我?小画家是不是会惦记我?好医生呢?还有那些我认识的活着的小伙伴会不会惦记我,他们也都还好么?年纪大了,似乎开始爱回想,总是有意无意想到一些片段,那些片段有时候很真切,有时候又像一种臆想。小土某些回想是对于成长的感悟,我的回想真的就是我经历的狗生。从生理年龄来讲,我比小土要老很多。我的身体在退化,一点点失去力量,走向衰败;而小土正走向成熟和强壮。其实,我想我对于人性的恶已经慢慢淡化,我似乎明白人类的有些行为不是保护自己,就是保护自我里的那种正确意识。那是一种本能。就像狗急了咬人也一样,那是一种本能,而不是出于心底里的仇恨与恶。既然他们掌控世界,那就是趋利避害的。或许我们这些被控制的存在威胁到了他们的世界里的安全。他们对于我们的驯化,目的就是为了他们服务的,不是?这么一想,好像真的就是传说中认命,坦然了。还有就是人与狗之间的误解,我想人与人之间也是存在误解的吧,比如男人和女人之间。所以,这都不是怨恨的理由。我想,这世界就这样。谁活着都不容易。想着这些,突然觉得自己开阔了,但是这种开阔的感觉,我不知道该向谁去讲解。

他们说快过年了,可是一点气氛都没有,人人都变得恐慌和敏感。突然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不再出门。小土说,人类的瘟疫来了。这瘟疫来得猝不及防。所有的人都变得紧张。电视一直开着,所有的人都盯着屏幕看着,那一串串的数字。死亡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患病,瘟疫在不断的蔓延,人们不再到处流动。小土说,姗姗的所在的城市彻底封了。姗姗所在的城市很危险,生病的人数急剧上涨,死亡人数也在急剧上涨。我听见小土和姗姗用手机视频通话,姗姗看起来一脸紧张。姗姗说:“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我爸妈了,他们医院现在病床很紧张,他们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小土告诉我,姗姗父母是医生,医生,对,他们是给人治病的人,跟郝医生一样,郝医生就给动物治病的。小土还告诉我,现在的瘟疫根本没药可治,送去医院隔离,也只能使用大量激素,能不能活下来全靠病人自身的抵抗力。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了人类的手无足措的样子,他们好像在跟那些病毒抗争,但是看上去毫无力气。小土说全国上下都已经处于一种封闭状态,若无必要,所有的人都待在家里。医生们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抢救病人,其他人都在等待,仿佛世界静止了。这个世界无法触碰,到处都是病毒的感觉。无力感在到处蔓延,人们相互打气,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所有的不幸都会过去,但是等待多久却不确定。人们带着希望,等待。我想人们的这场瘟疫跟猪的那场多多少少有些相像,不同的是人们可以把患病的猪杀死以防蔓延,人们不能把患病的人杀死来以防瘟疫蔓延。他们在抢救,他们在争取生命的存活权。我想这是人类作为高等动物最厉害的地方了。他们也有所恐惧,即使看起来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个世界依然有他们不可控的因素存在,他们在奋力争取试图把控更多,从未放弃,一直怀抱希望。与不可抗、不可控的因素做斗争才是人类最勇猛之处。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人类的脆弱,他们不是强大得坚不可摧。那些病毒在空气里流淌,无处不在,让人类恐慌。所有的人都戴上了口罩,惟恐病毒侵入。不仅仅是我们狗惧怕死亡,人类也一样。没过几天,姗姗的父母都感染上病毒,住进了重症病房。看着手机另一端的姗姗,她显得很无助。她跟小土说,“除了等待,不知道能干什么?除了在房间来回走动,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小土很温柔地安慰她,跟她说话,他说,“你应该睡一觉,我在这里陪你,看你睡着。”小土用他低沉的声音哄姗姗睡觉,直到她睡着。他就那样看着熟睡的她,眼里全是心疼。小土说:“也许她需要一个拥抱,用来安慰的拥抱,可是我不在她身旁。”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陪伴在那一特殊时刻显得尤为温暖和重要。

过了一些日子,人们不再那么恐慌,变得习以为常。封闭也不再那么严格,偶尔小土带着我出门遛一遛,他说这个世界多美好,只是不可触摸。我们一回到家,他就给我各种消毒,尤其是爪子,他说,“那爪子走过的地方,谁知道有多少病毒呢!”他会拍各种户外的照片给姗姗,告诉她外面下雪了,结冰了,阳光灿烂了,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化,都是美好,这个世界会好的。他说,“我听见喜鹊在喳喳叫,一定有好事情发生。”是的,喜鹊,那种带着大尾巴的鸟,据说是吉祥的象征。果然,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姗姗的父母情况好转,转出了重症病房。

户外活动的人开始变多,似乎疫情已经有了好转的倾向。就在某天下午,来了一辆救护车停在大伯家前一户的门口。听说,那家有人出现异常的症状,人被带走了去了医院。来了一群人,同样是穿着防护服进了那家,全面消毒。我隐约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但是我觉得那是一种内心的恐慌。所有的人再一次足不出户,开始等待,这是一场不知道将要持续多久的等待。

我的下腹部不再是钝痛,是剧痛。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我的食欲一天不如一天,身体开始变得瘦削,皮毛大量脱落。人们都很奇怪,因为这不是换毛发的季节。小土以为是我在家待太久,没有出门活动而抑郁了。他总是安慰我,“伙计,特殊时期忍忍吧,能吃就多吃一点吧!”我呜呜地回答他,我想他肯定听不懂。

有一天,小土和姗姗视频电话,那时候,姗姗父母已经出院回家,姗姗变得开心一些。她告诉小土在网上看到一幅超写实的狗狗画像,得了一个什么绘画大赛金奖。她说,“我说觉得很像小白。”再后来她说她联系到那幅画的画家,问小土是不是可以让画家看看小白?因为那个画家也在寻找画里的狗。最终我在小土的手机见到了小画家,他变了,他满脸洋溢着一种自信,从心底里的自信,眼神笃定,与那个低头沉默,眼神迷茫的年轻人有很大不同。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即使那时候我已经瘦到皮包骨头,依然叫我小豆丁。我摇着尾巴,呜咽呜咽地叫着,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表现我的热情和高兴。他告诉小土我跟他曾经同吃一个面包,他给我洗澡,他说,“这只狗陪我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一程。也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荣誉。如果可以,我想再见他一面。”小土跟他讲我的奇特经历,什么从狗肉馆逃跑,怎么样长途跋涉寻找他,在这个过程中,我还曾经救过人。我听着他们讲,觉得很恍惚,那是我的狗生吗?想来也是精彩万分的。我在他们的讲述中,睡着了。那一觉很沉很香。第二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也有足够的力气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小土很开心,他觉得我缓过来了。在那天,我又从手机里看到了小画家,我也看见了毕加索。毕加索老了一些,他眼神凌厉而哀伤。小土跟小画家自顾自地聊起我在画家村的故事。我跟小画家说:“我不喜欢他们的讲述,那只是他们的记忆和想法,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懂。”毕加索很严肃跟我说:“对不起,我盗取了你的劳动果实,狗狗天才画家应该是你。”我说:“听着,伙计,我不想听你道歉的,这一生,谁也不好过,我知道你过得也不是那么春风得意。我只是想跟你说话,因为你能听懂我说话。”毕加索突然就笑了,“人类永远也不懂我们。”我说:“是的,你看见我这一副骨瘦如柴的模样,我可能要死了,我下腹部疼得要命,命根子的地方疼得要命。”毕加索又笑了,“那是因为你没有做阉割手术,年轻的时候性生活太多。”我也笑了,“我想你是对的,如果阉割还可以多活两年,是吧!”我俩都哈哈哈大笑,我们明白其中的奥妙。选择,我们的选择?命运,是的,这就是命运,无可抗争。我跟毕加索讲我后来经历的一切,还有我对人类世界的理解。毕加索说,“伙计,可以了,你这一生值了,已经足够精彩了。”我想也是,生就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中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我说,“我对我的狗生很满意。”毕加索笑着说,“满意就好。我觉得能再见你一面,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安慰。我要好好活着,直到死去。”我笑着说,“那我们就死后见吧!”毕加索也笑了。

从小土那里,我获知,小画家要画狗狗小白一系列画,用来展示我的经历的不同事情和不同状态。我想小画家只能依靠自己的想象了。我趴在那里动不了,腹部剧烈的疼痛,我只能低声哀叫。小土没有办法,戴上口罩,抱着我去找村里的兽医。那兽医看了一眼我的下腹部说:“睾丸癌,活不久了,就这两天吧!”是的,我被判了死刑。

我开始想,我死后会怎样?我会被埋在哪里?我是不是会被缅怀?我又想,我死后这个世界都不再与我有关了。所有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腹部像被划开一样,疼痛蔓延开来,这个世界越来越模糊。我好像听到小土在哭泣,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逐渐也听到不任何声音,我呼吸不过来了,那一口气长长的一口气凝固在那里。

我是一只狗,出生在狗场。

我是一只狗,死在我出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