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菲利普渐渐熟悉了他要与其一起生活的这些人,而且通过他们日常交谈的只言片语——有些并不是说给他听的——也知道了很多他自己和他已故双亲的情况。菲利普的父亲比黑马厩镇的牧师要小好多岁。他在圣路加医院实习期间成绩卓著,被院方聘为正式的医生,不久就有了可观的收入。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牧师在开始修缮教堂的时候,曾向自己的兄弟募捐,竟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两三百镑捐款:凯里先生生性节俭,又因为阮囊羞涩而不得不撙节用度,收下那笔款子的时候不免百感交集,心情极为复杂。他对弟弟心怀嫉妒,因为他能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他为教区的教堂感到高兴,同时又因这种迹近铺张卖弄的慷慨行径隐隐有些恼火。后来亨利·凯里和自己的一个病人结了婚,一个美丽动人却身无分文的姑娘,一个无亲无故却出身名门的孤女;婚礼上高朋贵友如云。牧师每次去伦敦的时候总会去拜访他这位弟媳,不过态度总有些矜持,有所保留。他在她面前总感到有些畏葸,而在心里面则对她那非凡的美貌暗怀怨怼:身为一位兢兢业业的外科医生的妻子,她的穿着未免过于华丽了;而她家里那些精美迷人的家具,那些即使在冬天也四处摆满了的鲜花,更表明一种他无比痛恨的奢侈无度。他听她说起她要去参加的那些游宴娱乐;正如他回家以后跟自己妻子所说的,既然接受了人家的款待,那就总要设宴回请的。他在她的餐厅里曾见到过的葡萄至少也得卖八先令一磅;午餐吃到的芦笋在牧师自家的菜园里至少还得两个月后才能食用。现如今,他所预料到的一切都已经成为现实;牧师不禁感到一种满足,就像那位预言家,亲眼看到那个无视自己的警告而不肯悔改的城市被地狱的硫黄火吞噬一样。可怜的菲利普实际上已经一文不名,她母亲的那些高朋贵友现在又有什么用呢?他听人说,他父亲的奢侈浪费是真正的犯罪,而万能的上帝及早把他母亲招回自己身边也实在是一种慈悲:对于金钱,她并不比小孩子更有见识。
菲利普来到黑马厩镇一个礼拜以后,发生了一桩似乎使他伯父大为恼火的事情。有一天早上,他发现餐桌上有一小包邮件,是由已故的凯里太太在伦敦的寓所转寄过来的。收件人是她本人。牧师打开一看,原来是凯里太太的十二张照片。都是只拍肩膀位置的半身像,她的发式梳得比平常更朴素,低垂在前额上,使她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她的脸瘦削而又憔悴,但无论什么疾病都无法减损她美丽的容颜。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哀伤之情,这种表情是菲利普非常陌生的。乍一看到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凯里先生不免有点震惊,不过紧接着的就是困惑不解。这些照片似乎是最近刚拍的,他无法想象到底是谁找摄像师拍的。
“你知道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吗,菲利普?”他问道。
“我记得妈妈说过她去拍过照,”他回答道,“沃特金小姐还为此责怪过她……她说:‘我想给孩子留下点他长大后能记起我来的念想。’”
凯里先生看了菲利普一会儿。孩子是用清楚的高音说这番话的。他想起了妈妈说过的话,却并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你还是挑一张,保存在你的房间里吧,”凯里先生道,“其余的就先让我收起来。”
他寄了一张给沃特金小姐,她回了封信,解释了拍摄这些照片的缘由。
有一天,凯里太太躺在床上,觉得比平常的状况要好一点,而且医生早上过来的时候像是也对她的病情抱有一些希望;爱玛带着孩子出去了,女仆们都在楼下的地下室里;凯里太太突然间感觉在这个世上孑然一身,无比凄凉。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原本以为不过半个月就能康复的一点小病,极有可能就要死在这上头了。儿子今年才九岁,怎么能指望他记住自己呢?想到他日后长大成人后会把她忘掉,把她完完全全忘掉,她就心如刀绞,无法忍受;她如此深情地爱着他,是因为他体质柔弱,又有残疾,是因为他是自己的亲骨肉。她自打结婚以后就再没拍过照,而她结婚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她想要儿子知道自己最后是个什么样子。那样他就不会忘记她,不会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知道,如果她把使女叫来,跟她说自己想起床的话,使女肯定会阻拦她,也许还会把医生也叫来,她现在可没有力气去挣扎和分辩。她下了床,开始自己穿衣服。她已经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两腿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然后脚底又是一阵刺痛,几乎没办法踩到地上。但她咬牙坚持。她不习惯于自己梳理头发,抬起胳膊梳头的时候,感到一阵晕眩。她怎么也梳不成使女平常给她梳的那种发式。她的头发很漂亮,发质很好,是一种富有光泽的深金色。她的眉毛又直又黑。她穿上一条黑色的裙子,但选配了一件她最喜欢的晚礼服紧身胸衣:是当时正在流行的白色锦缎质地的。她照了照镜子。她脸色苍白,不过皮肤很光洁:她素来就没有多少血色,这总是衬得她那美丽的嘴唇更加红润。她忍不住呜咽了一声。但是她没时间在这儿顾影自怜,她已经觉得极度疲倦了;她穿上去年圣诞节亨利送给她的裘皮大衣——当时她曾为此而无比骄傲、无比开心——悄悄溜下楼去,一颗心怦怦直跳。她安全地溜出大门,叫了辆马车去了照相馆。她付了拍摄十二张照片的钱。拍到一半的时候,她撑不住了,不得不要了一杯水喝;摄影师的助手看出她有病在身,就建议她改天再来,但她坚持这一次一定要拍完。终于拍完以后,她又叫车回到肯辛顿的那幢阴暗的小房子,她打心底里厌恶这个住处。死在这样一幢房子里简直太恐怖了。
她发现房子的大门开着,她乘坐的马车停下来的时候,爱玛奔下台阶来搀扶她。先前她们发现她不在房间里了,都吓坏了。起先还以为她肯定是去沃特金小姐家了,就打发厨娘去看看。结果沃特金小姐和厨娘一起回来了,万分焦急地等在客厅里。这时候沃特金小姐也满怀焦虑地下楼来,一个劲儿地责怪她不该这么任性;但凯里太太经过这番折腾已是劳累过度,再加上需要她咬牙坚持的时刻也已经过去,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她一头倒在爱玛的怀里,被抬上楼去。她昏迷了一小会儿,但对守在她身边的那些人来说简直长得难以忍受,赶紧派人去请的医生又一直都没来。一直到第二天,她多少恢复了一点以后,沃特金小姐才从她嘴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当时菲利普正在他母亲卧室的地板上玩耍,两位女士谁都没有去注意他。她们说的在他听来只是似懂非懂,他也不知道那些话为什么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记忆中。
“我想给孩子留点儿念想,让他长大以后还能记得我。”
“真不明白她干吗非要拍十二张,”凯里先生说,“两张也就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