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匣子:爱与往事(阿摩司·奥兹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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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亲爱的阿里克斯:

要是你觉得我该下地狱了,干脆就用几个字给我发封电报,“曼弗雷德下地狱去”,我立即就去。可是,另一方面,若是你想到精神病院瞧瞧,就请便吧,不要捎上我。我不会有怨言。

遵你指示,我昨天违背自己意愿将我们宾亚米纳附近的橘园解冻(但不包括宰克龙雅考夫房产:我还没有完全发疯)。不管怎样,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随时恭候将它变成十万美元转给你可爱前妻的丈夫,只要我有你的最终指示。

然而,我还没有允许自己做最后的成交,留给你一个机会改变想法,取消你整个圣诞老人般的行动,不受到任何损害(给我的手续费除外)。

至少请你尽快提供一些令人信服的证据以证明你心智健全,原谅我用词刻薄,我的阿里克。你将我置于这样的处境中,我只能写一封漂亮的辞职信给你。麻烦的是我有点舍不得你。

正如你所知,有那么三十年,你那位卓尔不凡的父亲在患硬化症之前与期间,甚至忘记了他和我的名字、忘记怎样拼写阿里克斯之后,让我折了寿。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艰难地工作了五六年,让你成为他全部财产的唯一继承人,不用交上四分之三的遗产税和年老糊涂税。整个活动,我不想瞒你,这是对专业成就的评估,让我得到了耶路撒冷一套漂亮的住房,更有意思的是,我为此得了溃疡。但是如果那时我想到十年后沃罗迪亚·古顿斯基唯一的儿子突然开始把财富施舍给穷人,我就不会付出那些巨大的努力把那些该死的嫁妆原封不动地从一个疯子手里转给另一个疯子——为什么?

允许我告诉你,阿里克斯,粗略算一下,你打算给那个小狂人的钱占你全部财产的百分之七到八。我又怎能相信明天你不会一阵心血来潮决定把其他财产分给“单身父亲之家”和“受虐丈夫避难所”呢?要是那样的话,你为什么把钱给了他呢?只是因为他策划娶了你那二手前妻吗?要么就是对第三世界的紧急救援?要么就是对歧视东方人所做出的补偿?要是你完全疯了,或许你不介意再出把小力:把发疯的角度变一变,把财产留给我两个外孙。我不收手续费就把它替你办了。我们德国人在这里的确至少和摩洛哥人一样受苦受难。你们这些来自北宾亚米纳的法国化的俄国贵族不是瞧不起我们、贬低我们吗?考虑一下,阿里克斯,我两个外孙会把你的钱投到国家发展、电力、激光等事业上去。至少,他们不会把钱浪费到重建希伯伦废墟、把阿拉伯人的厕所变成犹太会堂等事上!我得告诉你,我亲爱的阿里克斯,你钟爱的米晒勒—亨利·索莫先生虽然是个小老百姓,但却是个大狂人。不是吵吵嚷嚷发狂,而是具有潜能:说话轻柔,礼貌而残忍。(若有时间,请见大作《在狂热主义者与狂热之间》。)

我昨天稍稍调查了索莫先生,是在我的办公室里。他每月只挣两千六百里拉,四分之一捐献给一个分裂出来的小宗教派别,它基本上比大以色列运动[1]还要右一些。顺便提一句,你可能会想到你那位光彩照人的妻子,品尝了耶路撒冷五分之一的男人,最后挑了个格利高里·派克[2]。但事实是,这位索莫先生像我们大家一样始于地面,可到了五尺三寸左右就突然终止了。换句话说,他比她矮整整一头。也许经过没完没了讲价,她把他买了下来。

于是这位非洲波拿巴来到我的办公室,他身穿耐久定型的长裤和稍大一点的制服夹克,头发拳曲,胡子剃得光光的,脸刮过之后用过放射性物质,戴着惹人注目的金边眼镜和镶金链的金表,领带上别着金色领带夹,头上——仿佛为驱逐所有可能发生的误会——戴着无边小帽。

显然这位绅士并不蠢,尤其是在谈到钱,操纵负疚情感,或者是夹枪带棒地暗示他战略性地安插在市政当局、警察局、他的党派,乃至税收部门的诸多强有力的关系时。我亲爱的阿里克斯,我可以给你打包票,有朝一日你会看见这个索莫坐在议会席上,以你我这样空想社会改良家的身份发表带有毁灭性的长篇爱国主义攻击性言论。因此你可否留心观察他而不是资助他?

阿里克斯,你究竟欠了他们什么?你,在离婚时逼得我发疯,最恰如其分地因袭了你精神错乱的父亲,让我如猛虎般拼斗,确保她从你那里没拿走一文钱,没拿走耶非诺夫别墅里的一片房瓦,甚至连她最后在纸上签字用的笔也没拿走!只是勉强同意她可以保存贴身内衣和一些锅碗瓢盆,算是特殊的恩惠,那时你甚至固执地坚持要写下那是“一种作为补偿的让步”。

你突然一下子怎么了?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在用什么事情威胁你?如果有,立即都告诉我,把我当成家庭医生,不要有丝毫隐瞒。速发紧急信号给我——而后你可以坐下来看我为你各个击破。我乐意这么做。

听我说,阿里克斯:实际上,我没有理由干预你的疯狂计划。我现在有个关于起飞坪的案子,油水十足(与俄国东正教堂的遗产有关),即使官司打输了,赚头也大约比你决定当作逾越节[3]礼物捐给北非犹太人或者是老年慕男狂协会那少而可贵的钱多一倍。见你的鬼去吧,阿里克斯。只是给我个最后指示,我会按你所说的时间与人选把一切都给出去,满足每个人的贪欲。

碰巧的是,索莫并不贪婪地哭穷。相反,他话说得很漂亮,声音柔和圆润,面带微笑,循循善诱,像天主教知识分子。这些人显然从非洲来到以色列,途经巴黎休整。从表面上,他比你我似乎更加欧化。简言之,他可以举止文雅地给人上几课。

比如说,我问他是否知道为何吉代恩教授会突然间对他们慷慨解囊。他温和地冲我微笑,那是某种说“那是自然的啦”的微笑,好像我真的是在问他一个幼稚的问题,有失他的身份,也有失我的身份,他拒绝接受我的肯特牌香烟,让我抽他欧罗巴牌的,可是又屈尊——可能是表示犹太人团结一致——从我手里拿了一支。他向我表示感谢,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经过金边眼镜的扩张,这目光像是午夜猫头鹰的:“相信吉代恩先生能比我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扎克海姆先生。”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感问他,十万美元规模的礼物一点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吗?他回答说:“确实会的,先生。”接着便闭上嘴巴。我等了大约有二十秒钟,等听他再多说些点什么,一看不行,便问他对这件事碰巧有何高论。对此,他冷静地回答说是,确实有,可是要是我允许,他更愿意听我发表高论。

嗯,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采取近距离内射程攻击;我摆出在反诘时所使用的令人生畏的扎克海姆面孔,发起攻击,我略带停顿,以加重语词的分量:“索莫先生。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的高论是有人给我的客户施加了莫大压力。是你和你的朋友们要的‘封口费’。我很想尽快找出此人,他采取的是什么办法,又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类人猿脸皮真厚,朝我露出装作神圣的甜美微笑说:“是他的愧疚感,扎克海姆先生。那是唯一对他施加压力的东西。”“愧疚?为什么愧疚?”我问,答案早已在他那甜蜜的舌尖上备好了,我话还没说完,他便答道:“为他的罪孽,先生。”“什么罪孽,比如说?”“比如说,让他人蒙受耻辱。让人蒙受耻辱在犹太教中等于让他人流血。”

“你是什么,先生?你是收税的?是执行官?”

“我?”他眼睛眨都不眨地回答说,“我纯粹是个象征性的角色。我们的吉代恩教授是个学者,拥有国际声誉,受到极大的尊重,可以说是钦佩。不过,在他改过自新之前,所有他做的好事一文不值。因为它们建筑在罪孽的基础上。而今他受到良心的强烈谴责,他似乎终于走上了幡然悔悟的道路。”

“你是给幡然悔悟看门的,索莫先生?你站在那里卖票?”

“我娶了他太太,”他说,目光像投影仪似的聚在我身上,镜片下的眼睛扩大了三倍,“我医治她的耻辱,而且照料他的儿子。”

“报酬是每天一百美元,乘以三十年,先交现金,索莫先生?”

这样,我终于乱了他的方寸。巴黎人的神态被打碎,非洲人的愤怒脓汁般迸发出来。

“尊敬的扎克海姆先生,您在半小时里用嬉笑嘲弄挣来的钱我见都没见过。请仁慈地予以注意,扎克海姆先生,我没有向吉代恩教授要过一分钱。是他自己给的。不是我要跟你进行现在这个会谈的,先生。你让我来的。现在,”——小个子老师突然站起身,那一刻我觉得他会抄起我写字台上的尺子敲打我的指节;他没有伸手,只是忍住恨,迸出几个字——“现在,经过您仁慈的许可,我可以终止这次谈话,因为您的影射既恶毒又不堪入耳。”

于是我急急忙忙地哄他,使出了你可能称之为“种族退缩”的招数。我谴责自己无法让人接受的德国人的幽默感。祈求他原谅我蹩脚的玩笑,那些话就当我没说。我立刻表现出对他向你要钱到希伯伦去狂热胡闹的兴趣。此时他选择了一副激昂的教训人的架势,两条小短腿仍然站在那里,像陆军将军那样对着我办公室墙上的地图,就我们对土地的所有权问题他给我做了一个免费的布道(我的时间除外,因为无论如何你会代表他付的),等等。我不再用这些令人恶心的事情来烦你了。整个事情被用《圣经》引语与暗喻来加以美化并使之简单明了,仿佛在他看来我理解迟钝。

我盘问这个缩小了的麦蒙尼德[4]是否意识到这与你所持的政治见解恰巧有点对立,所有关于希伯伦的这些疯狂设想与你公开表现的立场截然相反。

他这一次还是很克制。(我跟你说,阿里克斯,我们得多听听这个疯疯癫癫的弥赛亚的!)他用悦耳的声音耐心地回答,依他之愚见,“像其他许多犹太人一样,吉代恩博士目前正经历一种走向悔悟的心灵净化过程,这很快将导致他心灵的根本变化”。

在这方面——我不向你做任何隐瞒,我亲爱的阿里克斯——这次轮到我失去我的欧洲人风度冲他发作:究竟是什么使他认为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怎么有这种勇气,见都没见过你就为你做决定——或者甚至是为我们大家做决定——决定我们现在想些什么将来会想些什么,甚至比我们自己知道得还早?

“确实吉代恩教授现正试图驱逐人与人之间的罪恶。所以你才请我到你的办公室进行这次会谈,扎克海姆先生。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该利用这一时机,通过这次捐助,开辟一条通道,扫除人与全能者分离的罪恶?”

他不甘心就这样走开,而是费劲地向我讲起希伯来文中“血缘”一词的本义。它也可以指钱。你瞧这个人。

我亲爱的阿里克斯,希望这些描述能够充分激起你的愤怒。或者会更好,你会开怀大笑,改变你对整个事件的决定。这是我费劲巴拉向你重述整个事件的原因,重述这个小布道者是怎么说的。“幡然悔悟的大门永远不会关闭。”所以立即悔悟,改变你的怪念头让那两个家伙下地狱去吧。

老年人的知觉悄悄告诉我,除非是有人不知怎么听到风声,得知些令人难堪的细节,这个魔鬼——或者他幕后的指使者——正借此来威胁你,恐吓你,以便用你的钱买来他的沉默(以及那希伯伦废墟)。如果那样的话,我恳求你再次给我一个微小的暗示,你会看到我怎样温文尔雅地给你拆除他们的爆炸设计。

与此同时,遵照电报中指示,我派了个小小的私人侦探(咱们的老朋友施罗莫·赞德)调查索莫,兹将报告附上。如果有劳你留心阅读的话,你无疑会意识到说得有些吓人。我们还有一些事情得做,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向那个先生证明这场游戏可由两个人来玩。只需告诉我同意,我就派赞德找他做次惬意的谈话。担保不出十分钟,东方战线将会寂静无声。你再也听不到他们叽叽喳喳了。

信中附上三份文件:一、赞德做的索莫报告;二、赞德助手做的布阿兹报告;三、拉比法院关于终止你婚姻关系的判决复印件,区法院就你的美人向你索赔一事所做的决定。我把重要部分均用红笔画了线。但勿要忘记整个事件在七年前即已经了结,现在只是考古历史而已。

这是你在电报中要求我所做的一切。希望至少你要对我表示满意,因为我一点不被赏识。谦卑地等待进一步的指示。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发疯。

焦虑的曼弗雷德

1976年3月28日于耶路撒冷

注释

[1]大以色列运动,以色列极端主义者持有的一种理念。笃信以色列应到“六日战争”期间占领的土地,包括加沙地带和约旦河西岸上的土地上定居,勿以土地换和平。

[2]格利高里·派克,美国影星,奥斯卡影帝,曾被誉为“一生都值得爱的男人”。

[3]逾越节,犹太教三大主节之一,纪念摩西率领以色列人出埃及。

[4]麦蒙尼德(1135—1204),犹太教法学家、哲学家、科学家,出生于西班牙,定居埃及,著有《迷途指津》等融合宗教、哲学和科学思想的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