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美国芝加哥伊利诺中西大学政治学系
亚历山大·阿·吉代恩
亲爱的阿里克:
如果你在认出信封上我笔迹的那一刻不把这封信毁掉的话,则表明好奇胜过了仇恨。或者说你的仇恨需要添加新的燃料。
现在你的脸色苍白了,用你自己特有的方式咬住你如狼的下巴,嘴唇都看不见了,你忙不迭地在字里行间寻找,看看在我们断绝了七年音信之后,我会向你索要什么,我敢向你索要什么。
我想要你知道布阿兹的状况很糟糕。你应该赶紧帮帮他。我和丈夫无能为力,因为他和我们断绝了所有联系。像你一样。
现在你可以不看信了,直接将它付之一炬吧。(由于某种原因我总是想象你待在排满书籍的狭长房间,独自坐在漆黑的书桌旁,面对着窗外白雪覆盖的绵延平原。平原上没有山丘,没有树木,白雪耀眼,没有生气。你左侧的壁炉火光闪闪,你眼前的空桌子上是一只空玻璃杯和一只空瓶子。整幅画面是黑白色调的。还有你:苦行僧,苦修者,桀骜不驯,整个的你也是黑白的。)
现在你把信揉成一团,用英国人惯有的方式哼了一声,不偏不倚地将它投入火中:你管布阿兹干吗?无论如何,你不会相信我的话。眼下你那双灰眼睛凝视着闪烁的火光,自言自语:她又来捣鬼了,这个女子从来不会罢手,也不会消停的。
我干吗要给你写信呢?
没辙了,阿里克。当然,在绝望的时候,你就是我世界的主宰。(是啊,我当然——像大家一样——读你写的书《绝望的暴力:狂热主义比较研究》。)但我现在不打算谈你的书,而是谈铸造你灵魂的物质:没有感情的绝望,冷冰冰的绝望。
你还在接着读信吗?还在仇恨我们吗?像小口抿着上品威士忌酒那样在品尝幸灾乐祸吗?如果这样的话,我最好别再取笑你,最好集中谈谈布阿兹吧。
事实是我现在不知道你究竟了解他多少。如果知道你了解一切实情,让律师扎克海姆每月向你汇报我们的生活情况,这么多年一直用你的雷达屏幕在监视我们,我也一点都不会吃惊。另一方面,如果你对一切均无所知,不知道我和一个叫米海尔(米晒勒—亨利)·索莫的人结婚,也不知道我有了个女儿,不知道布阿兹的情况怎么样了,我也不足为奇。就像你当初掉头而去,永远将我们隔绝在你的新生活之外。
你把我们扫地出门后,我带布阿兹住到了姐姐和她丈夫的基布兹[1]。(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无处可去,也没有钱。)我在那里住了六个月后回到了耶路撒冷。我在书店工作。而布阿兹在基布兹住了五年,直到年满十三岁。和米晒勒结婚前,我基本上每三个星期去看他一次。从再次结婚起,孩子管我叫婊子。像你一样。他甚至一次也没有来耶路撒冷看过我们。听到我们女儿(玛德琳·伊法特)出生的消息时,他啪的一声把电话给挂了。
两年前的冬天,他突然在凌晨一点钟闯到我们这里,告诉我说他再也不在基布兹住了:要么是我把他送到农业学校,要么是他“露宿街头,我休想再得到他的消息”。
我丈夫被吵醒了,让他把湿衣服脱下来,吃点东西,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早晨再说。孩子(即使那时只有十三岁半,长得已经比米晒勒还高还壮了)像是把只虫子踩在脚下,回答说:“你算老几呀?谁搭理你了?”米晒勒笑了一下,建议说:“我说朋友,你出去冷静一下,换副模样,再敲敲门重新走进来,那样便像个人,而不是像大猩猩。”
布阿兹转身朝向门口。但我自己站到了他和出口之间。我知道他不会碰我的。小姑娘醒了,大哭起来,米晒勒去给她翻身,到厨房给她热奶。我说:“好吧,布阿兹,要是你真想上农业学校的话就上吧。”米晒勒穿着内衣,抱着已不再哭闹的孩子站在那里加了一句:“但有个条件,这之前得向妈妈说对不起,好好提要求,而后说谢谢。怎么,你是匹小马驹儿吗?”布阿兹一下子变了脸,带着极度的憎恶和从你那里继承下来的蔑视低声对我说:“你就让那玩意儿每天夜里糟蹋你吗?”随后立即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换了种口气说:“可你们的孩子挺可爱的。”每想起此话都令我心如刀割。
后来(因米晒勒的哥哥起了作用)我们把布阿兹送进泰拉米姆农业中学。那是两年前的1974年初,战争[2]刚刚结束不久,我听说你从美国回来当了西奈坦克兵团的指挥官,而后又跑了回去。我们甚至屈从了他的要求不去看他。我们付了学费并且一声不吭。这就是说,学费是米晒勒付的。也不完全是米晒勒付的。
我们那两年连一张明信片也没从布阿兹那里收到。只收到来自女校长的警报。孩子有暴力倾向。孩子吵架,把学校守夜人的脑袋打开了瓢。孩子当夜失踪。警察局将孩子记录在案。孩子被狱外监管。孩子得离开学校。孩子是个怪物。
阿里克,你想起了什么?你最后一次看见的是一个八岁的小东西,头发棕黄,又高又瘦,像根玉米秆,连续几个小时默默地坐在凳子上,倚靠在你的写字台旁,按照你给他买的《自己动手》那本小册子,专心致志地用印度轻木制作飞机模型,那是个认真仔细、听话讲理、几乎是胆小怕事的孩子,即使那时只有八岁,他已经能够用某种安静与执着的克制战胜屈辱。与此同时,现在十六岁的布阿兹六英尺三英寸了,还在长,是个痛苦野蛮的孩子,恨与孤单使他拥有了惊人的体能,像颗定时炸弹。今天早晨,很长时间以来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是个紧急电话。他们决定把他从寄宿学校开除,因为他侵犯了一位女老师。至于详细情况,他们不告诉我。
就这样,我立即赶了过去,可布阿兹拒绝见我。只让人带话说“他不想和那个婊子有任何瓜葛”。他是在说那个老师,还是在说我?我不知道。事实证明他并非真的“侵犯”她:他只是开了些冒傻气的玩笑,她扇了他一个耳光,他立即回了两个。我乞求他们将决定开除他的事情缓一缓,让我能够安排一下。他们看我可怜,给了我两个星期的时间。
米晒勒说,要是我愿意,布阿兹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尽管我俩和孩子只住一间半房子,还得为此偿还抵押贷款)。可你和我一样清楚,布阿兹不会同意的。这个孩子讨厌我。也讨厌你。所以我们,你和我,毕竟还有相似之处。对不起。
让警察局备了两次案,又被狱外监管,没有机会再进职业学校。我之所以写信给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即便你不看信,即便你看了信也不会回复,我也会写信给你。大不了你可以让你的律师扎克海姆给我发封律师函,体面地提醒我说他的委托人还没有承认父子关系,血缘鉴定结果模棱两可,我本人那时又反对做细胞亲子鉴定。将死。
离婚解除了你对布阿兹应尽的所有责任和对我应尽的所有义务。阿里克,这些我铭心刻骨。我不抱任何希望。我写信给你就像站在窗前对大山讲话。或者是对星辰之间的黑暗讲话。你是研究绝望的。倘若你愿意,你就把我当成标本吧。
你还在渴望复仇吗?如果是这样,我就把另半张脸给你。我的,还有布阿兹的。请吧,使劲打。
我肯定会把这封信寄给你,尽管刚才我放下笔,打定主意不去打搅你;毕竟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前面的路都堵死了。你得意识到这一点:即使监管人员与社会工作者设法劝说布阿兹前去接受某种治疗、康复、救助、转学(我相信他们不会成功的),我也出不起钱。
可你有许多钱,阿里克。
我没有什么路子,可是你打几个电话就可以把什么事都解决了。你很强,人又聪明。至少七年前你是这个样子。听人说你做过两次手术。他们没说是什么手术。我希望你现在一切均好。这里我不多写了,不然你该指责我虚伪、逢迎、拍马屁。阿里克,我不否认,我还是准备对你俯首帖耳。一切按照你的意愿行事。我是说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只要你能挽救你的儿子。
如果我是个聪明人,我现在会删去“你的儿子”等字眼,写上“布阿兹”,为的是不惹你生气。可是我怎能删去整个事实?你是他的父亲。至于我聪明与否,你不是早就下了结论,说我是个十足的笨蛋吗?
我在这里向你许诺。如果你愿意,我准备用书面形式,当着公证人的面承认布阿兹是随便什么人的儿子,你说是谁的儿子都行。我的自尊很久以前就被摧毁了。只要你同意给布阿兹提供紧急救助,作为回报,我会签你律师摆在我面前的任何协议。咱们管它叫人道主义救助,管它叫拯救一个完全陌生孩子的善举吧。
真的,当我停下笔,仔细琢磨他时,我坚持这样说:布阿兹是个陌生孩子。不,不是孩子。是个陌生人。他叫我婊子。管你叫狗。管米晒勒叫“小老鸨”。他自己呢(即使在正式文件中)姓我未出嫁时在娘家的姓,布阿兹·布兰德斯泰塔。把我们应他要求找人牵线送他上的学校叫恶魔岛。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些让你用来打击我的事。我在巴黎的公公婆婆每月给我们寄些钱供他上这所寄宿学校,即使他们从没有见过布阿兹,布阿兹甚至似乎从来就没听说过他们的存在。他们绝对不是富人(阿尔及利亚移民),不算米晒勒,他们在以色列和法国还有其他五个儿女和八个孙儿孙女。
阿里克,你听着。我对过去只字不写。但只有一件事例外,那是一件让我无法忘怀的事,即使你不知道我是怎么听说的。我们离婚前两个月,布阿兹因患肾炎住进沙阿里蔡代克医院。出现了并发症。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去找布鲁门达尔医生,询问若有必要能否将大人的肾捐给一个八岁的孩子。你打算把自己的一个肾捐献给他。你警告医生要满足你一个条件:永远不能让我(和孩子)知道。直到和阿多诺·布鲁门达尔的助手——那个被你指控在医治布阿兹时犯有渎职罪的医生——成了好朋友之后,我才得知此事。
如果你还在看信,你现在的脸色大概会更加苍白,你带有某种加以抑制的暴力姿势猛然点着打火机,让火苗凑近嘴唇——那里并没有烟斗,又一次对自己说:当然。阿多诺医生。那又怎么样?如果你还没有毁掉这封信的话,现在则是毁掉它的时候了。还有布阿兹和我。
后来布阿兹病情有了好转,你便把我们从你的住宅、你的名号和你的生活中逐出。你从来没有捐过肾。但我坚信你是认真打算做的。因为你的一切都是认真的,阿里克。我是这么看的——你是认真的。
又在恭维你了?如果你愿意,我请求谢罪:恭维,奉承,在你面前双膝下跪磕头,像过去的好时光。
因为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不在乎乞求。我会照你的吩咐去做,但不要拖太久,因为两个星期之后,他们会把他赶到大街上。大街就在那里等候着他。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你办不到的事。发动你那个律师喽啰。也许牵线搭桥送他进海军学校。(大海对布阿兹有种奇特的吸引力,从他小时候就有。阿里克,你记不记得“六日战争”[3]那年夏天的阿什克隆[4]?那漩涡?那些渔民?还有木筏?)
在把信装进信封之前我再说一件事: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和你睡觉。在你愿意的时候。以你所想要的方式。(我丈夫知道这封信,甚至同意让我写——但最后一句话除外。所以现在你如果想毁了我,只要把这封信复印一份,用红笔在最后一个句子下画道杠,寄送给我丈夫,它会像符咒般运作起来。我承认:前面所写的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是在撒谎。)
就这样吧,阿里克,我们现在完全受你支配了。就连我的小女儿也一样。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们。
伊兰娜(索莫)
1976年2月5日于耶路撒冷
注释
[1]基布兹(Kibbutz),其希伯来语词根有“聚集”“团体”之意,指以色列所特有的一种集体农庄,人们在那里一起劳动,财产公有。基布兹成立于二十世纪初期,在以色列国家建设中起了重要作用,而今逐渐衰微。
[2]指1973年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之间发生的赎罪日战争。
[3]“六日战争”,指1967年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之间爆发的战争,即第三次中东战争。
[4]阿什克隆,以色列南部地区一海滨城市,靠近加沙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