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太宰治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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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对话自我

追忆

第一章

黄昏时分,我和姑母并排站在门口。姑母后背似乎背着个人,穿着背孩子专用的棉袄。我没忘记当时那昏暗街道上的寂静。姑母告诉我“天子陛下龙体隐居了”,还补充了一句:“那是活神仙。”我感觉我也像是饶有兴致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活神仙”。接着我似乎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姑母说我了,她说不该说那种话,要说“龙体隐居了!”“隐居到何处去了呢?”我忆起我明知隐居到何处去了却故意那样发问,曾引得姑母忍俊不禁。

我是明治四十二年夏出生,所以这位大帝驾崩时我虚龄四岁多。大概也是同一时期,我曾和姑母两人到离村八公里[1]之遥的某村走亲戚,我没忘记在那里见到的瀑布。瀑布位于离村很近的山里。宽阔的瀑布白花花一片,从长满绿油油青苔的断崖上倾泻下来,我骑在一位陌生男子的肩膀上观赏。旁边有个什么神社,那男子给我看了那里各种各样的木版画片[2],我渐渐感到无聊起来,嘴里喊着“咩咩、咩咩”哭起来了。我管姑母是叫“咩咩”的。姑母正和亲戚们在远处洼地闹闹哄哄地铺毛毡,听见我的哭声便急忙站起身来。当时似乎被毛毡绊住了脚,身体重重地打了个趔趄,好像鞠躬似的。其他人见此情景便起哄嘲笑说:“喝高啦,喝高啦!”我从远处俯视到这情景,气得不得了,更加大声地哭叫起来。还有一天夜里,我梦见姑母抛下我离开了家。姑母的胸脯把便门堵得满满的,她那通红丰满的胸脯上,汗珠淋漓。姑母狠狠地嘟囔着:“你这小崽子太烦人啦!”我把脸贴近姑母的那只乳房,一面不断地哀求“别丢下我呀!”一面流泪不止。姑母将我摇醒时,我在被窝里将脸紧紧地贴在姑母的胸脯上哭,醒后仍然觉得悲哀,久久抽泣不止。但关于那个梦,我一直守口如瓶,对姑母和其他人都没有提起过。

对姑母虽然各种追忆不少,但遗憾的是对父母的追忆却脑中皆无。曾祖母、祖母、父亲、母亲、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一个弟弟,外加姑母和她的四个女儿,按说这是个大家庭,但除了姑母之外,我五六岁前对其他人也可说几乎是一无所知。我依稀记得,从前在宽敞的后院似乎有五六棵大苹果树,在阴云笼罩的日子里,很多女孩爬到那些树上。那个院子的一角还有个菊园,下雨时我曾和很多女孩共用雨伞眺望已怒放的菊花争奇斗妍,那些女孩也许就是我的姐姐和堂姐妹们。

到了六七岁,我的回忆清晰起来。一位名叫阿竹的女仆教我读书,两人一同读了种种书籍。阿竹不顾一切地教育我,因我有病,便躺着读了很多书。没有可读的书了,阿竹便从村里的周日学校等处借来大量儿童读物让我读。因为学会了默读,我乐此不疲。阿竹还教导我道德,每每带我去寺院,给我看地狱天堂的挂画并加以说明。纵火者被迫背负着熊熊燃着红色火苗的背篓,纳妾者被双头青蛇缠身受熬煎。血海、针山、无间地狱[3]那白烟滚滚深不见底的洞穴,到处都有面色铁青、瘦骨嶙峋的人在半张着嘴哭号。当听说扯谎要下地狱,就这样被鬼拔掉舌头时,我吓得哭了起来。

那座寺院后面是一片较高的墓地。沿着棣棠树之类的灌木篱笆墙塔形木牌林立,有的带着好像圆月大小、车轮般的黑铁圈。阿竹说,人哗哗地转动那铁圈,不久就那样静止不动了,那么,此人就能上天堂;如眼看要停下却又反向转动起来,那么此人就会下地狱。阿竹一转动,就发出悦耳的声音,转动一阵子必定轻轻停住;而我一转动,有时就会反向转动。我记得是秋天,有一次我独自到寺院去转动那个铁圈,每次都不约而同似的,哐啷哐啷地反向转动。我强压火气连续不断地转了几十次。因天快黑了,我万念俱灰地从墓地离去。

那时父母好像住在东京,我由姑母带领进京。据说我在东京住了相当长的时间,然而我脑中却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只记得有个老太婆经常到别墅来拜访。我讨厌这个老太婆,每逢她一来我就哭。虽然她送给我一个红色邮政汽车玩具,但我觉得没一点意思。

不久,我上了家乡的小学,追忆也随之一变。阿竹不知不觉间不在了,说是嫁去某渔村了。也许是因为怕我跟随她去,什么也没对我说就不见了。大约是翌年盂兰盆节时阿竹来我家玩,我感到她有点见外。她问了我的在校成绩,我没有回答,似乎是其他人替我回答的。阿竹只是说:“粗心大意可不行啊!”并没有怎么夸奖我。

同一时段,发生了不得不和姑母也分别的情况。在那之前是:姑母的次女出嫁,三女夭亡,长女找了个牙科医生当上门女婿,那回是姑母带着长女夫妇和最小的女儿从大家庭里分出去,搬到很远的市镇去了,我也跟去了。那是冬天的事情,我和姑母一起蹲在雪橇的角落,在雪橇出发前我三哥骂我“上门女婿!”“上门女婿!”,从雪橇篷子外几次三番捅我屁股。我咬紧牙关忍住了这番屈辱。原本以为是把我过继给姑母家了,但要上学的时候,我就又被送回家乡了。

上学后的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后面的空宅基地杂草丛生,一个天气晴好的夏日,弟弟的小保姆在草地上让我经历了憋闷的事。我八岁光景,估计小保姆当时也不过十四五岁。在我们乡下,管苜蓿叫“牧草”[4],那位小保姆吩咐小我三岁的弟弟去找四片“牧草”叶子,借此把他支走,然后抱着我在地上叽里咕噜地遍地打滚。

接着,我们又藏到仓库里或是壁橱里玩耍。而弟弟非常碍事,他被独自留在壁橱外抽抽搭搭地哭泣,所以有时也被我三哥发现。三哥听弟弟说了后就打开了壁橱的门,小保姆则若无其事地说:“硬币掉壁橱里了。”

我也经常是谎话连篇。有过这样的事——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桃花节[5]那天,我对学校老师扯谎说:“家人说今天要装饰桃花节偶人,让我早点回家。”一节课也没上就回家了。对家人则说:“今天是桃花节,学校放假。”为将偶人从盒子里拿出来,我的帮忙实属多余。另外,我很喜欢鸟蛋。只要揭掉仓库的房顶瓦,随时可以搞到很多麻雀蛋。可是,我家的房顶就没有樱花鸟[6]的蛋、乌鸦蛋等,我便跟学校的学生们索要那种颜色如绿火苗一般的鸟蛋和长着奇怪斑点的鸟蛋。作为交换品,我把我的藏书五本一捆或十本一捆地送给他们。收集的鸟蛋用棉花包起来装满了桌子的抽屉。三哥似乎察觉了我的那种秘密交易,一天晚上,他提出要跟我借两本书,一本是西洋童话集,另一本是什么书我忘记了,我很恼恨三哥故意使坏,我那两本书都已投资到了鸟蛋上化为乌有了。三哥打的主意是我一说没有他便要追究那书的下落。我就回答:“应该在,我找找看。”我的房间自不待言,我提着灯把整个家里都找了个遍。三哥一面跟着我到处找,一面笑着说:“没有吧?”我固执地断言“有!”,甚至爬到厨房的置物架上去找。三哥最后说:“算了吧!”

我在学校写的作文,也可谓全是胡编乱造。我尽力在作文中把自己写成神童一般,这样,就总会得到大家的喝彩,为此甚至不惜剽窃。当时,被老师当成杰作夸奖的《弟弟的剪影》,就是我一字不差抄袭某少年杂志的一等奖作品,老师让我用毛笔将其誊清后送展了。后来那件事被一个喜欢看书的学生发现,我便盼那学生死掉;也是那个时段,我的作文《秋夜》被所有老师交口称赞。但那是我的一篇小品文,说的是我用功用得头疼了,便来到廊下环视院子,皓月当空的夜晚,水池中有很多鲤鱼、金鱼在嬉戏,我陶醉地眺望着院中恬静的景色,忽然旁边房间里传出母亲她们的哄笑声,才使我醒悟过来,这时我的头疼也好了。这篇文章的内容无一真实。院落描写我确乎是从姐姐们的作文本上抄来的,甭说别的,我用功到头疼的情况就是子虚乌有。我讨厌学校,因此,我从没读过学校的教科书,读的全是娱乐性书籍。家里人只要看到我在读书,就以为是在用功。

不过,我要是将真实写进作文,是一定会产生恶果的。当我将父母不爱我这种牢骚话写进作文时,就要被班里的训导主任叫到教员室挨一顿训斥。给我的作文命题是“如果发生了战争”,我便写道“如果发生了比地震、打雷、火灾、老爷子[7]还可怕的战争,就首先逃到山里吧!捎带叫上老师。老师也是人,我也是人,害怕战争这一点上没什么两样”。这时,校长和副训导主任两人来调查我,问我是在什么心情下写的这些。我说“只是半开玩笑写的”,用这个瞎编的理由蒙骗过去。副训导主任在小本子上写下“好奇心”三个字。接着,我和副训导主任之间展开了辩论。他问道:“你写的‘老师也是人,我也是人’,人,全都一样吗?”我扭扭捏捏地答道:“我那样认为。”毕竟我是不轻易开口的人。这一来,他就问我:“我和校长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工资不一样呢?”我考虑良久后回答道:“那是因为工作不同嘛!”戴着铁边眼镜、瘦脸的副训导主任马上把我那句话记到小本子上。以前我曾经对这位老师有好感,他接着又向我提出如下问题:“你父亲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吗?”我被难住,哑口无言了。

我父亲是个大忙人,不怎么在家,即便在家也不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很怕这个父亲。我想要父亲的钢笔,但不便开口,独自苦思冥想到最后,某个晚上就在被窝里假装说梦话,对着在隔壁房间和客人谈话的父亲低声呼唤:“钢笔!钢笔!”但看样子既没入父亲的耳,也没入父亲的心。我和弟弟在装满大米袋子的粮库里正玩得十分开心,父亲横在仓库门口申斥道:“臭小子!滚出来!滚出来!”因为光亮从背后照进来,父亲的高大身影显得漆黑。一想到当时恐怖的情景,我现在都感到不快。

对母亲,我也亲近不起来。我是吃奶妈的奶发育成长,在姑母的怀里长大,小学二三年级前我还不认识母亲呢。下面所讲的事是两个男仆专门告诉我的:一天夜里,睡在我旁边的母亲看见我的被窝在动,感到奇怪,便问我在做什么。我当时相当困惑,就说:“我腰疼正在按摩呢。”母亲睡眼惺忪地说:“那么,你可以揉一揉,光是捶打也没……”我就默默地揉了一会儿腰。关于母亲的回忆往往都是缺乏温情的。我从库里拿出哥哥的西装,穿着它在后院花坛之间一边溜达,一边哼着自己即兴作的充满哀愁的歌曲热泪盈眶。我想穿着那身衣服和账房的书生[8]一起玩,便让女佣去叫他。可是,书生老是不过来。我用鞋尖划过后院的竹篱笆,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等待着他。终于等得不耐烦,双手插进裤袋哭起来了。母亲发现我哭了,不知为什么把我的西装扒掉,啪啪地打了我的屁股,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我是从很早开始就关心服装问题的。衬衣的袖口没有纽扣我是不答应的,我喜欢穿白色的法兰绒衬衣,和服里面的衬衣领子不白也不行,并且还特别留心要让那白领从领口露出一两分。每年十五的月夜,村里的学生们都穿着漂亮衣服来上学,我也必定穿着茶色宽条纹的正宗法兰绒和服上学,在学校狭窄的走廊像女生一样用袅袅婷婷的小碎步急行。

我装那种时髦都是悄悄搞的,避免被人发现。家里人说,我的容貌是全家人里最丑的,因此考虑到我那样的丑男却如此装时髦,恐怕要被大家笑话,我反而装作对服装不关心,而且这一点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是成功了。在任何人眼里,我可能都显得笨拙、土气。当我和我的兄弟们坐在饭桌前时,祖母和母亲她们经常一本正经地议论我的丑陋长相,对此,我还是很难受的。因为我坚信自己是个帅哥,所以我也曾去过女佣的房间,不露声色地问她们,兄弟中谁是最帅的男人,女佣们多半都那样说:大哥第一,其次就是小治。我涨红了脸,尽管如此还是有点不满。我是想让她们说我比大哥更帅的。

除了容貌问题,我笨手笨脚这一点,祖母她们也不中意。每逢吃饭时,她们都说我筷子的拿法拙劣,还说我鞠躬时屁股撅得太高难看得很。我曾经被要求在祖母面前端坐,一次次地被迫鞠躬,可是无论怎么做,祖母也不说我鞠躬鞠得好。

祖母对我来说,也是很感棘手的。村里戏棚子的开场季节,东京的雀三郎剧团下乡来此公演,每逢有演出我是场场必到。那戏棚子是我父亲建的,所以,我每次都能免费坐到好座位。一放学,我就马上换上柔软的和服,将细细的银锁链吊在和服带上,带的末端拴一支小铅笔,跑向戏棚子。生平第一次知道歌舞伎这种玩意儿,我很激动,看狂言的时候也都不止一次泪眼婆娑。演出结束后,我把弟弟、亲戚家的孩子们召集起来,搞了个“剧团”自导自演。我从很早就喜欢搞节目,每每把男仆和女仆召集起来又是给他们讲古,又是给他们放幻灯或电影。当时,我列了三出狂言,分别叫《山中鹿之助》[9]、《鸽子之家》和《加坡来》[10]。我从一本少年杂志上摘选出山中鹿之助在溪流岸边一家茶馆收了手下武将早川鲇之助[11]那一段,加以编剧整理。“在下乃山中鹿之助是也。”——为了把这长句子改成歌舞伎的七五调[12],我真是煞费了苦心。而《鸽子之家》是我无论读多少遍都必定要流泪的长篇小说,我将其中最为悲切之处变成两场。而《加坡来》则是雀三郎剧团谢幕时乐队全员出动跳的那种舞,所以我也决定跳那种舞。排练了五六天,到了上演那天,我把书库前宽大的走廊当成舞台,做了个小小的拉幕。

我们从中午开始就做了准备,可是,那拉幕上的铁丝刮到了祖母的下巴。祖母骂我说:“你想用这根铁丝勒死我吗?赶紧停止那些河原叫花子[13]的勾当!”尽管如此,当天晚上我还是召集了十多个男仆女仆进行了演出,不过,一想到祖母的话,我的内心就堵得慌了。我虽然扮演了《山中鹿之助》《鸽子之家》中的男主角,也跳了《加坡来》,但感觉根本没劲,怅惘得几乎不能忍受。其后,我还演了《偷牛人》[14]《摔碗女亡灵》[15]《俊德丸[16]》等,每逢那时,祖母都很不痛快。

我虽然不喜欢祖母,但在不能成寐的夜晚,我也有过感谢祖母的时候。在小学三四年级时,我患上了失眠症,到了夜里两三点钟还是不能入睡,经常在被窝里啼哭。家里人就教给我很多办法,诸如睡前吃砂糖啦,数座钟的嘀嗒声啦,用冷水泡脚啦,把合欢树的叶子铺在枕下啦,等等,但似乎都没什么效果。

我是个心不宽的人,晚上,脑中要翻腾出种种事情瞎担心,所以就更睡不着了。偷偷鼓捣父亲的夹鼻眼镜,“嘎巴”一声把玻璃镜片打碎的时候,我连续几夜难以成眠。与我家有一栋房之隔的人家是个杂货铺,也卖少量书籍。有一天,有过这样的事——我在那家店里见到一本女性杂志的卷首画,其中有一幅黄色的美人鱼水彩画,我非常想要,便想偷走,悄悄从杂志上撕下来时,被店里少掌柜盘问:“小治!小治!”我便将那本杂志使劲地摔到店里的榻榻米上,然后飞也似的跑回家了。而这种失败又加剧了我的失眠。另外,我在被窝里还无端地因恐惧火灾而备受煎熬,一想到这个家要是被烧掉了,我就睡意全无。有一次,我睡觉中间起来如厕,与厕所隔个走廊的黑咕隆咚的账房里,书生在独自放电影。白熊从冰山上跳入海中的场面时隐时现地映在房间隔扇上,有火柴盒大小。我看到这,油然感到书生的那种心情无比悲凉,不堪忍受。进入被窝之后,一想到电影的场面仍然内心狂跳不止。我又是想到书生的身世,又是想到万一放映机的胶片起火酿成大祸可怎么办,忧心忡忡,一直到接近破晓也没能入睡。我对祖母怀有感激之情,就是在这样的夜晚。

首先,晚八点的时候,女佣伺候我睡下。我睡着之前,女佣是要一直陪睡在我身旁的。我可怜女佣,所以,一进被窝就马上装作睡着了。我一边感觉到女佣悄悄地离开了我的被窝,一边一门心思地祷告能快点睡着。直到十点钟,我还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便低声哭着爬了起来。那时全家人都在梦乡,只有祖母没睡。祖母和打更老头围在厨房的地炉旁聊着天。我穿着宽袖棉袍加入其中,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谈话。他们必定在议论村里人们的家长里短。一个秋夜,更已经深了,我听着他们叽叽咯咯谈话时,远处传来驱赶害虫仪式的咚咚鼓声,听到那声音,我就浑身来劲地想道:啊!还有很多没睡的人啊!只有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

说到声音我有个回忆。我大哥当时在东京的大学,每逢暑假回乡,总是将一些音乐、文学的新时尚推广到乡下。大哥是学戏剧的,在某乡土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叫《你争我抢》的独幕剧脚本,在村里的年轻人之间受到好评。他完成脚本后,也读给众多弟弟妹妹听。大家一片“不懂!”“不懂!”的声音,但我懂,甚至闭幕时的台词“漆黑的夜啊!”里所含诗意我都能理解。而且,我认为剧名不应叫“你争我抢”,而应该叫“荠菜”,所以,其后我就在大哥写坏作废了的稿纸角落小小地写上了我的意见。大约大哥没有发现,所以还是没改原题就那样发表了。大哥还收集了相当多的唱片。我父亲举办什么家宴时,必定从大老远的大城市千里迢迢地请来艺妓,我也记得五六岁时被那种艺妓们抱过,学会了《从前从前那个从前》[17]呀,《那是纪国的柑橘船》[18]呀等谣曲和舞踊。因为这,比起大哥唱片里的西洋音乐,我更快地适应了日本传统音乐。一个夜晚我刚睡下,从大哥房间传出美妙的音乐,我便从枕头上抬起头来侧耳倾听。次日,我早早起床到大哥房间随手一张张地放唱片,并且我终于找到了前一晚令我兴奋到难以入睡的那张唱片,是《兰蝶》[19]

不过,与大哥相比,我和二哥更亲一些。二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的商业学校,然后就直接回乡在自家银行工作了。二哥也是受家人冷遇的。我曾听母亲和祖母她们说过:长得最丑的是我,其次就是二哥。所以,二哥的不招人待见,恐怕也是源于容貌吧。我记得二哥曾半调侃似的对我说过这样的玩笑话:“什么也不需要,我也想只要生得仪表堂堂就好,你说是不?小治。”不过我内心倒从没觉得二哥长得难看。我相信,在兄弟们中间,头脑方面他是属于聪明伶俐的。二哥每天喝了酒就和祖母吵架。每当那时,我就私下对祖母心生怨恨。

最小的哥哥和我的关系是互相对立的。因为我有很多把柄被他抓在手里,所以在他面前我总是局促不安。加之小哥和我小弟两人长得很像,被大家夸奖长得漂亮,我强烈地感到被这两人上挤下压。这小哥上中学后,我才总算松了口气。小弟呢,是小儿子,又生得一张好脸蛋,父母都对他疼爱有加。我不断地嫉妒小弟,经常因揍他而遭到母亲的训斥,我对母亲怀恨在心。记得我大约十岁十一岁的时候,因衬衣和贴身汗衫的衣缝里满满地生了芝麻粒一般的虱子等原因,被小弟稍微嘲笑了一下,我就把他结结实实地打倒在地。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便给他头上起的几个包涂了一种名叫“不可饮”的药。

我受到姐姐们的疼爱。大姐夭亡,二姐出嫁,剩下的三姐四姐分别上了不同市镇的女校。我们村不通火车,所以到相距大约十二公里左右通火车的城市,夏天靠马车,冬天靠雪橇,而春天冰雪消融时节或秋天雨夹雪的天气时,就只好步行。又因为三姐四姐坐雪橇晕车,所以,放寒假时也是步行回来。我每次都到村头建筑木材堆那去接。即便天大黑了,道路仍然被雪映照得通亮。良久,从邻村森林背光处隐约出现姐姐们的提灯时,我便大声喊“喂——”,并挥动双手。

三姐上的学校所在市镇比四姐学校的市镇还小,所以带回的礼品比起四姐的总是很寒酸。有一次,三姐一面红着脸说“什么也没有”,一面从衣袋中掏出五六把纸捻焰火给了我,我当时感到很揪心。这位姐姐也总被家里人说长得不漂亮。

这位姐姐因为和曾祖母在厢房里起居,以至我还误以为她是曾祖母的女儿呢。曾祖母是在我小学毕业时去世的,曾祖母被穿上白色和服入殓时,身子又小又僵硬,我一眼看到,就担心:这个形象今后要是长期在我脑中萦绕,那可怎么办啊?

不久,我小学毕业了。说是因为我身体差,家人只让我上一年高等小学校[20]。父亲说,身体好了就让我上中学,但像哥哥们那样去东京的学校不利于健康,所以要把我送到更加偏僻的乡下中学。我不是那么想上什么中学,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作文里写到对自己的体弱感到遗憾,来迫使老师们同情我。

当时,我们村实行的也是町制[21],那所高等小学校是我所在的町和附近五六个村共同出资办的,在离市镇两公里的松林中。虽然我总是因病缺席,但因为是该小学的代表,所以,在其他村优等生云集的高等小学校也必须努力争当第一名。然而,我在那所学校依然不用功。“我马上就当中学生了”的优越感令我不快,我觉得该小学肮脏。课堂上我主要是画连环画,一下课就进行声音模仿秀,向学生们宣讲漫画内容。那种漫画的本子我积攒了四五册之多。我在桌子上手托下巴茫然望着教室外的景色,有时甚至能超过一小时。因我的座位在玻璃窗旁,玻璃窗上有一只被捻碎的死苍蝇一直粘在上面,这只死苍蝇在我视野的余光中模模糊糊显得很大,在我想来如同野鸡或山鸠那般大,几度令我吃惊。我和喜欢我的五六个学生一起逃课,胡乱地躺在松林后的水池边玩耍,又是议论女生,又是大家一起撩起和服,互相比较稀疏地长在那个部位的毛毛。

那所学校是男女生混校,尽管如此,我也没有接近过女生。我的情欲很强,所以就拼命压抑,对女人很感胆怯。过去曾有两三个女生对我有好感,然而我总是一直佯装不知。我每每从父亲的书架上拿出帝国美术院展览的入选画册,满脸发烫地翻看里面隐藏的白色画作。我还屡屡让我养的一对兔子交尾,为雄兔那弓起的圆形脊背而疯狂心跳。我就依靠这些忍住我的情欲。因我是个虚荣的人,所以甚至连手淫也不对任何人说,在一本书里读到其害处,苦心孤诣多次要戒掉,但都没有成功。不久,有赖于我每天步行到那个很远的学校上学,身体也渐渐变得强壮了。额头起了一些小米粒大小的疙瘩,对此我也很感羞耻。我往上涂一种叫宝丹膏的药,将其涂得通红。那一年大哥结婚,婚礼当晚,我和弟弟悄悄溜进那位新嫂嫂的房间,嫂嫂正后背对着门坐在那里扎头发,我一眼看到映在镜子里的新娘微微白皙的笑脸,便即刻拉着弟弟逃跑了,并逞强地对弟弟说:“我就说长得没啥大不了的嘛!”因为涂药把额头涂得通红,为此我就更加觉得难为情,所以就越发做出逆反行动。

冬天临近了。我也必须开始准备考中学了。我看到杂志上的广告,从东京订购了很多参考书,但只是把它们摆在书箱里,根本不看。我要考的中学位于县里第一大的城市,报考者必定有两三倍之多。我经常担心名落孙山,那种时候我也用功了。而且,连续用功一周时,便马上有了能考上的把握。我用起功来,快半夜十二点了还不上床,早晨多半四点起床。用功学习时,有位名叫阿民的女仆在我身旁陪伴,让她生炭火盆或者烧茶。阿民不管熬夜到多晚,次晨必定四点来叫我起床。我为算数课里老鼠生崽子的应用题很伤脑筋时,阿民在旁边老老实实地看小说。后来,一个年老的肥胖女佣来代替阿民陪伴我,我知道那是母亲的主意。考虑到母亲的深意,我眉头紧锁了。

翌年春天,积雪还很深的时候,家父在东京的医院吐血去世,附近的报馆为家父的讣报发了号外。比起父亲的死,我更为这样一种轰动感到兴奋。我的名字也掺杂在遗属名单中上了报。父亲的遗骸躺在一口很大的棺材里,被放在雪橇上拉回故乡。我和众多镇上人一起到邻村附近去迎接。一会工夫,月光下带篷雪橇一辆接一辆地从森林暗处滑行过来。望着此情此景,我觉得美不胜收。

翌日,我的家里人都聚集在放有亡父灵柩的佛堂房间[22],一打开棺盖,大家都大声哭号。父亲似乎睡着了,高高的鼻梁变得苍白。我听到大家的哭声,受到感染也流下了眼泪。

在那一个月期间,我家闹腾得如同失了火。我被裹挟在混乱中,备考也完全疏忽了。高等小学校的学年考试我也几乎是乱答了一通。虽然我的成绩在全班排在第三名左右,但这很明显是训导主任碍于我家面子对我的照顾。当时我已感到记忆力减退,如不事先准备,考试时我是什么也答不出的。对我来说,那种体验还是首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