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向死而行
两位百将微微摇头,觉得樊军侯夸离轩之言过了。樊军侯瞟了二人一眼,说道:“动动脑子,好好看看这小子的身法步法。”
两位百将依言细看,离轩虽落下风,但却步法不乱,身法轻盈,每每能从千钧一发之际,依靠手眼身步的配合,化解屠胜的进攻。败而不乱,不,完全不能说是“败”,而是相持。
此时,不仅是两位百将,就连其他士卒都看出了门道,以屠胜剑技的特点,面对他处于下风之人,往往很快就将落败,而离轩却落下风而不败,更从一开始的左支右绌,渐渐有守有攻,如今更是越来越显得轻松,似在屠胜的威猛剑势下仍游刃有余。不禁面面相觑,心中觉得不可思议。
此时,屠胜又是一剑劈下,离轩用挂剑式将屠胜之剑势挂开,顺势前点,已点在屠胜膝上,屠胜单膝跪地,离轩已到他身后,剑放屠胜肩上。如果换成真剑,就是屠胜膝盖中剑,颈交敌手了。
屠胜冷汗溢出,起身向离轩行礼:“轩哥儿好剑法,佩服!”
离轩忙还礼:“屠大哥承让。”
众士卒喝彩。
之前比剑获胜的百将苦笑,自己以剑法自傲,居然看走眼了。屠胜在士卒中剑法已经属于高手,他都落败,看来只能自己试试了,其他人上去也只是多为对方送上人头而已。
当下从军侯身边走出,向离轩拱手道:“没想到轩哥儿到是剑法高手,这么几日都没有发现,实在可惜,否则必可多多交流切磋。请轩哥儿指教。”态度平谦,竟是把离轩放在了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
离轩拱手:“陈大哥谬赞,小子第一次和人交手,手下还生疏得很,还请陈大哥多指教。”离轩本来是谦虚之言,也是实话,却把众人噎得无法吱声。你第一次和人交手就把一个军中高手给打跪了,还这么说话,有这样气人的吗?
有了一次比剑经历,这一次与陈百将的比剑,离轩显得从容了许多。但陈百将也确实是剑法高手,各种基础剑技,在他手中随手组合,自然天成。由于长期实战撕杀,经验丰富,更非离轩能比。离轩完全依靠苦练形成的本能和良好的基础进行支持,但最终还是陈百将胜出。
但众士卒对离轩却再无一点轻视之意,他们甚至觉得,这只是离轩的第二次与人竞技,如果再比一场,陈百将恐怕将会落败。这位少年剑法基础之扎实,剑招之巧妙,实是令他们惊叹。在这个小镇上,居然能看到如此剑法。
樊军侯哈哈大笑,说道:“轩哥儿,你还学什么律法啊,跟我到军中,就凭你的身手,授爵升职,何足道哉!”秦国对军功之赏,丰厚无匹,二十爵位,若在后方要到大夫、官大夫爵位,是非常不容易的;但在军队里,说不定一次胜仗,就能升两三个爵位。这支护送韩非的队伍里,大家职位并不高,但这些士卒都是单兵之王,军功显赫,爵位都在大夫以上了。
离轩经此两战,浑身舒泰,带着微汗进入韩非房中,韩非放下笔,亲切地看着他。
离轩心头一热,上前拜倒:“师傅……”
韩非扶起他,说道:“勿……勿须如此多礼,你能继承我法治思想,就是尽到弟子之礼了。”
离轩道:“弟子愚钝,但必不负师傅所望。”
如往常一般,离轩将自己的疑惑告知韩非,韩非以其丰富阅历广博知识为他解惑。但离轩感觉,师傅今日心事重重,似有将毕生所学尽皆道出之意。
果然,在自己所提问题解答完毕后,韩非又从头对自己的思想进行梳理,特别是对法、术、势三者的结合之路,所述甚详。直至午间,韩非吩咐其风,多备了一份午膳,让离轩就与他在这里用过,又继续讲解,似乎想在这短短的时间,把所有东西都灌到离轩脑海中去。
“法家思想,法治之路,其实乃是帝王术。但帝王治国有道,御下有术,其荫自会及于普通民众,当然也就是富民之道。”最后韩非对自己的思想进行了总结。
离轩用心聆听,不敢有丝毫遗漏,他有预感,师傅此去,也许就再难相见了。
“明日为……为师将直入咸阳,此地离咸阳虽然不远,但庙堂与江湖,则有天壤之别,你我相见的机会自然微乎其微。”事实上,韩非知晓这次就是永别,但总要给弟子留下点念想吧。
离轩听到这里,眼眶已红。他与韩非虽只有几日之缘,但思想相通,如同血脉相连,那种亲厚无间之感,只有在与父母在一起时才能感受得到。
离轩拜下,说道:“师傅此去,弟子定以师傅弟子之名,光大师傅门楣,不使师门蒙羞。”
韩非看着离轩,严肃地说道:“不……不行!你一定要记住,自此以后,你不得以我弟子之名为……为事,你只当没有见……见过我。”
离轩吓得跪倒,声音微颤:“师傅是要逐出弟子?”
韩非把离轩扶起,目现慈爱,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也……也是我衣钵传人,如何舍得逐你。”转向咸阳方向,目光闪烁,“但我……身为韩人,此去咸阳,恐树敌太多,你……你若以我弟子之名行事,恐于你不利。”
离轩刚要说话,韩非抬手打断,接着说道:“你是我今……今后唯一的希望,一定不能给他人任何可……可乘之机和可攻之口实。必须记住这一点,否则为师走后也无法安……安心。”
离轩含泪称是。
韩非舒了口气,说道:“今……今后如有机缘,可与李斯李廷尉多接触。此人有盖世之才能,也有盖世之胸怀,且于法家一途多有独到见解,在法治实践上更高……高于我。他是我师弟,也是我唯一的朋友知己,如若你今后要有所成就,必将无法避开他对你的提携照顾。”
韩非一番话下来,竟像在安排后事,让离轩悲从中来,不禁热泪滚落。
韩非突然发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遂收拾心情,笑道:“为师只是一说而已,此去咸阳,是大王专程邀请,自然只是好……好事,而无坏事。”
语毕,让离轩离去。
离轩跪下,恭恭敬敬叩首告别,这一次,韩非没有拦他,而是静静地受了弟子之礼。
出了官驿,却见门口樊军侯身着便衣,竟似在等他。
离轩刚要见礼,樊军侯把他扶住:“你们读书人就是礼多,嘿,其实你也不算纯粹的读书人嘛。到你家坐坐,怎么样?”
离轩尚有与韩非的离愁,还没反应过来。樊军侯见离轩面色不悦,问道:“怎么,不欢迎啊!”
离轩急说:“哪里哪里,只是刚刚结识各位,刚才却听说你们要走了,心里有些不痛快。军侯要去寒舍,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樊军侯哈哈一笑:“男儿志在四方,哪来屁的离愁别绪,遇到就是有缘,走了也就走了,哪来那么多的伤感。”
离轩为他的豪气所感染,展颜一笑:“也是。”
到了家门口,离轩请樊军侯门口稍候,他去报与父亲来正式迎接。时人重礼,如有登门者与主人不期而遇,主人都会视而不见,先关门,换衣整理妥当之后,再开门迎客。樊军侯是真正的贵客,自不能草率了事。
樊军侯阻道:“咱们学武之人,哪来那么多臭规矩,时间紧迫,走走走!”竟是直接拖着离轩进了家门。离轩苦笑,只好作罢。
进得门来,离轩要引樊军侯入正堂,又被军侯一把抓住:“得了,就在这里。”
说罢,放开离轩,向院中走了几步,突然拔剑在手,气势磅礴,如猛虎将要下山,似蛟龙刚刚出海。竟是自顾自地舞起剑来。
一时间,小院中充溢杀伐之气,樊军侯那把宽剑,寒光粼粼,樊军侯身如游龙,劈、挑、刺、格、斩、挂、点、撩,如黄河泛滥、长江决堤、雷霆震怒,那种杀伐无双的气势,如同刀割败草一般收割着无数的生命。
离轩惊疑不定,一方面,第一次见到这种完全充满杀伐之气的剑法,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樊军侯会突然演示这套剑法给他看。
樊军侯舞得兴起,爆喝一声,一跃三丈,将离轩练功用的一根直径盈尺的木桩一剑拦腰劈为两断!要知那木桩着实坚硬,就算用斧头也得砍上些时候,但樊军侯却凭借一柄青铜剑将其斩断,自然包含着力度、技巧、气势和速度的完美结合。
樊军侯收剑,哈哈大笑,连呼痛快:“轩哥儿,你觉得我这套剑法如何?”
离轩佩服:“若与军侯交手,恐怕离轩支撑不了五招。”这到不是谦虚,而是在那种气势之下,他的实力能发挥出十之四五就不错了。
樊军侯说道:“其实你的剑法已经相当不坏,但剑是凶器,你没有见过杀人之剑,在面对这等剑法时,难免心摇神驰,无法稳住心神,必败无疑。从剑法而论,这套剑法并不适合于你。你我有缘,今日只是让你见一见杀人之剑而已。”
离轩感动,躬身道谢。
樊军侯又是哈哈一笑,说道:“今后若是有缘,我们必能相见。对了,明天我们辰时离开,走了!”
说完,竟是掉头就走,步伐豪迈,背影潇洒。离轩摇头苦笑,心头却甚是温暖。
辰时,初秋的关中,天色才刚刚放开。两辆马车在众军士护卫下,从官驿驶出。樊军侯还是带队走在前面,两位百将一左一右,略落于后。
离轩早已立在道旁。此时天色尚早,街上只偶尔有人经过。
樊军侯出官驿就看到了离轩,对他微微点头。军队成列,则不能随意开口,军士们看到离轩,虽限于军法不能表达,但脸上都露出善意。
离轩紧紧盯住第一辆马车。其风看到离轩,对着窗帘轻轻说了句话。
窗帘挑开,韩非看向离轩,微微含笑点头。
离轩猛然鼻尖一酸,热泪滚滚而落,一揖到底。
抬起身来,马车已离去,窗上还有一只手轻轻摆动,而其风则坐在马上回头,似在帮车中人凝望着他。
不多时,马车消失在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