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Hi
业绩的话题告一段落,接下来是VIA在上海某家购物中心的门店续租一事。
这家店虽然不是旗舰店,却一直是VIA在中国内地单店利润和坪效最高的店,是品牌方决不能丢的一家店。
这家购物中心是港资的业主,最近刚刚经历高层换血,新来的地区大老板对招商租赁部门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要重新看场内品牌组合,希望整体性提升购物中心的年轻感和潮流感,对于一楼的国际奢侈品牌,则要在续租时重点评估品牌将来三到五年的市场影响力和业绩体量。
VIA这家店还有半年到期,BD(渠道拓展)的负责人孔行超压力很大。业主方提出要涨5%的保底租金,分成扣点也要往上增调1个点。别说陈其睿这种强硬的性格不肯轻易接受新的商业条款,就算VIA答应续租条件,业主方还要求品牌在商品层面承诺每季都会供应独家货品、在市场层面承诺每半年都会举办高规格的市场活动。
孔行超提出需要朱小纹、何亚天以及姜阑一起前往该购物中心与业主方的新管理层进行面对面商谈。
陈其睿点了头。
周会结束后,姜阑叫来手下负责Retail Marketing(零售营销)的张格飞,请她准备一份简单材料,包括该店过去三年的主要零售数据趋势、过往门店活动概览和对应业绩表现、购物中心业主方的场内场外营销活动等。面对坐拥客流优势的高端购物中心,业主方是绝对的强势甲方,姜阑需要摆正位置,拿出乙方心态看待这次会议。
张格飞说:“这些内容零售那边肯定也会准备的。”
姜阑说:“看的角度能一样吗?”
张格飞说:“好的,我去弄。”
姜阑刚出差回来,一直在忙,张格飞还没来得及找她汇报自己最近的工作情况。趁这个机会,张格飞见缝插针地说:“今年秋冬新品Trunk show(品牌在门店内举办的小规模当季新品时装秀)的全国场次和计划都已经做好了,阑姐,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可以过一下细节。”
姜阑说:“这一类活动你已经很熟了,这次由你全权负责,细节我可以不用看了。”
去谈续租的会议定在周四一大早。
业主方的办公地点就在商场背后的写字楼。姜阑在楼下办理访客登记的时候,遇上了朱小纹。两人打过招呼,又一起过闸机等电梯。
朱小纹和姜阑的关系客观来看算不上好,但比起朱小纹和何亚天的关系,那还是好太多了。
早高峰无论是哪栋写字楼里的电梯都很慢。
朱小纹貌似随意地问姜阑:“吃早饭了吗?”
姜阑说:“吃了。你呢?”
朱小纹摇头:“一大早就和几个大区开会,天天在追业绩,顾不上吃。”
姜阑说:“你们是辛苦。”
朱小纹说:“Julia下周一离职。华东区的事情短期之内你们有问题直接找我。”
Julia是朱小纹的一员大将,负责整个华东区的零售业务,上个月提出辞职,小道消息是去某个比VIA平均客单价高50%的品牌。
其实最近朱小纹部门里的重点人员流动不止这一个,在这之前还有两个大区经理前后脚走。大区经理走,下面的区域经理和城市/店经理也会受影响,上上下下的稳定性都是问题。零售的人心一旦涣散,再凝聚起来就需要花费时间和额外的精力。
这就是VIA最近业绩一路下滑的原因,也是陈其睿在周会上敲打朱小纹的原因。陈其睿认为朱小纹的领导力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姜阑说:“好。”
朱小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Julia下面一个店经理之前走,HR(人力资源)说行业里找人速度太慢,问我接不接受大牌化妆品的候选人。”
她能对姜阑开口吐槽,说明两人的关系比之前又稍好了点。
朱小纹继续说:“我说那就看看。然后就送来了个男孩子,人看着很聪明,做销售管理也有经验,Julia就给出了offer(录用通知)。结果入职第一天,晚上闭店后盘点盘到凌晨三点半都盘不齐,当场哭得稀里哗啦地闹着要辞职。后来被我狠狠训了一顿,再不敢在店里哭了。”
这太有画面感,姜阑笑了。
奢侈品门店的零售管理是份非常挑战的工作,别看都是大牌,都在商场做生意,但让管一个专柜的人转来管一家大店,不崩溃一下也不合理。
朱小纹微微叹气:“目前店里带队的就是这样的,你说业绩怎么搞?周一开会说的那些话,我也是没办法。”
姜阑说:“我理解。”
朱小纹看她一眼:“你聪明。Neal器重你也合情理。”
姜阑说:“Neal对每个人都公平。”
和业主开完会已经快十二点了。出了会议室,孔行超招呼着说:“快饭点了,咱们把饭吃了再回公司吧。下面商场五楼最近刚开了一家希腊菜,很不错。”
朱小纹说:“好。”
何亚天说:“我还有个会,就先走了。”
孔行超问姜阑:“你呢?”
姜阑说:“Chris没时间吃,我们吃完打包给他带回去。”
三个人坐电梯下行到写字楼的二楼,穿过连廊走到对面商场。商场里面的样子距离姜阑上次来又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从二楼往上,几乎每层楼都有一些即将入驻的新品牌打了围挡在装修。
孔行超边走边说:“现在这些年轻人喜欢的牌子连我都认不全。业主招商那边的人嗅觉真敏锐。”
想要吸引年轻消费者的不止是品牌方,商业地产也要吸引年轻客流。再也没有比直接招年轻人青睐的品牌入驻商场更有效的办法了。
吃午饭的时候,孔行超和朱小纹聊到了VIA要在今年试水电商的事情。
两个人都是老零售人了,在中国内地的品牌零售管理和商业地产方面是最资深的那一批职业经理人,但是对数字化生意的新渠道却非常陌生。
孔行超说:“我是没办法想象奢侈品生意在线上要怎么做。”
奢侈品的价格不光是靠品牌的高溢价和一定程度上的稀缺性,更要靠线下实体门店能够带给顾客的精致服务和体验加成,对鞋服品类尤其如此。奢侈品开辟电商渠道,服务和体验怎么由线上完成?之前平台方派团队从杭州来上海拜访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陈其睿目前不光在考虑开通品牌官网的购物功能,还在考虑以旗舰店形式进驻平台的奢品中心,顾客打开手机购物APP就能轻易购买、无忧退换货……孔行超简直没办法想象。
朱小纹一样很难想象:“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她扭头问姜阑:“你觉得呢?”
姜阑说:“是很快。”
世界变得太快,很难说是好还是坏,但是姜阑一点都不想被这个变化很快的世界抛在后面。
吃完饭,姜阑给何亚天打包了一份色拉。
孔行超带两个人走出餐厅,一路沿着商场内的手扶梯从五楼往下走,边走边给朱小纹和姜阑指看场内新开的一些品牌。
有一个姜阑此前从来没见过的品牌,装修围挡极其特别,没有任何画面,只有通体的黑。更特别的是,这个品牌占据了二楼和三楼垂直连通的两个铺位。
她问孔行超:“那是什么牌子?业主居然同意这样打围挡?不上任何画面都可以?”
孔行超说:“据说是个中国本土的街头品牌。他们怎么和业主方谈的我就不知道了。现在的商业玩法太多太新,目的都是为了吸引注意力。你看,你这不就被吸引了?”
下到二楼,姜阑的注意力仍然被这个奇特的品牌吸引着。紧接着,她的目光一顿,停在了站在这家新店围挡外面的一个男人身上,脚步也随之一顿。
“姜阑?”朱小纹叫她。姜阑在工作中从来都不使用任何英文名。可以叫她姜阑,也可以叫她Lan。
姜阑说:“你们先走。我一会儿自己回公司。”
BOLDNESS将在寸土寸金的上海中心商圈落位,开出最大的一家线下概念店。
费鹰站在商场二楼往下看,他的背后是品牌概念店的纯黑色施工围挡。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BOLDNESS的运营总监孙术。孙术跟了费鹰十二年,从最开始做衣服的时候在广州、中山一带跑工厂,到BOLDNESS正式在深圳创立,到在淘宝开店,到进驻天猫开旗舰店,到成为圈内首屈一指的本土街头品牌,再到这两年扩大渠道,开始试水线下零售生意。
孙术是跟着中国互联网经济的崛起而一路成长起来的品牌人和商业人,怎么做品牌线下的零售生意对他来说相当陌生,这两年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吃了不少亏,也得到了不小的成长。实体零售和电商比起来实在是太难搞了,孙术每天都会遇到新的挑战,还好BOLDNESS至今才开出三家店,不然这事真能要了他的命。
这会儿他随着费鹰的目光一起往下看,那些门店外墙上的艺术橱窗和硕大灯箱看起来奢华光鲜。孙术说:“费鹰,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把店开到下面那些牌子旁边?”
下面是这座购物中心的一楼,全是国际一线奢侈品牌的精品店。
费鹰没笑他白日做梦,只说:“走着看看。”
孙术说:“行呗。那我进去干活了。这边没什么问题你也别在这儿耽搁了,去忙投资那边的事吧。”
费鹰确实很忙,这些年来一直很忙。
上周壹应资本刚刚换了办公地点,新搬去的写字楼据说是浦西目前物业管理水平最高的。今天下午投资团队有个小型的内部乔迁聚会,他得过去一趟。
费鹰转过身,看见三米开外站着一个女人。她的穿着比上次更精致了,他甚至还能回忆起她身上那股非常高级的香味。
费鹰又有些想笑了。
“Hi.”
他主动开口打了个招呼。
姜阑看着这个男人。
他的两只手揣在裤兜里,穿得比上次更加简单随意:一件黑T和一条黑色运动裤,还有一双黑色球鞋。仍然是从头到脚的Label-less。
他此时站在那一面巨幅的纯黑围挡前,看起来有那么一点酷。
姜阑向前走了几步,说:“你好。”
然后她说:“你一直没有给我发专属小程序购物码。你们品牌的顾客服务不是很好。”
送给你
费鹰这次是实实在在地忍不住笑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止住笑意,然后回应:“你也没再给我发微信问那件T恤啊。我觉得你并不是真的喜欢那衣服。”
姜阑就没听过这种服务逻辑。她在高端时尚零售行业里待得太久了,一个销售员工对顾客给出的承诺代表着他身后的品牌,他没有兑现给顾客的承诺,伤害的是这个品牌在顾客心中的形象。这是不被允许的。
还有,从什么时候开始,销售不再主动跟进顾客,反而要让顾客自己跟进销售了?
姜阑微微皱眉,说:“我以为我那天的购买意愿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了。”
费鹰觉得这事简直太有意思了。
怎么他还真就被当成郭望腾品牌的员工了,他觉得郭望腾真得给他付上半天的工资——要按费鹰每小时创造的价值来算。
还有,这个女人的执着劲也太逗了。
费鹰忍不住想继续逗她,又开始胡诌:“那件现在已经卖完了,没货了。永远不会再补货了。”
姜阑觉得这个品牌的零售培训做得实在是不行。如何站在顾客角度看待问题并有效解决客户投诉应该是每一个零售从业人员必备的基本职业素养。
她很干脆地问道:“那么你要怎么弥补我?”
费鹰笑出了声,看着她:“你要能说出来品牌的名字,我就想办法弥补你。我们的衣服只卖给真正喜欢它的人。”
姜阑一时语塞。
她不单不记得那个品牌的名字,更不记得那天在展上看到的任何一个品牌的名字。姜阑很忙。如果不是今天在这里偶遇费鹰,她已经忘了那件T恤和这个有着好看腰腹肌肉线条的男销售。
如果说姜阑在某些方面真的很执着,那么费鹰在某些方面就真的很纯粹。
费鹰看得出来姜阑不了解街头文化和街头品牌,也能看得出来姜阑对这些并没有真正的兴趣。他觉得人没必要为自己没兴趣的东西浪费资源,不论这个资源是时间、精力、才华、生命,还是金钱。
这时候,姜阑的手机开始振动。
她看了一眼来电,并没有接这个电话。她真的很忙,没有富裕的精力在这里浪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在这里进行达不到她诉求的对话。
但是这个男人微笑的样子有点帅气,姜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秒,然后言简意赅地结束对话:“行,再见。”
转身下楼时,姜阑重新拿起手机拨出刚才没接的那个电话。在等对方接通之前,她小小地走了个神。她不知道,刚才吸引她留住脚步并且回应那个“Hi”的,究竟是那件没买到的T恤,还是那个男人的脸,又或者是他的身体。
她想知道,雌性人类身为哺乳纲灵长目动物的一种,是不是也有定时的发情期。
上一次是“好的,谢谢”,这一次是“行,再见”。
费鹰目送姜阑转身下楼,然后再次忍不住笑了。他把手机从裤兜里摸出来,打开微信,在联系人里翻了半天,找出这个把他逗笑了好几次的女人。他点开她的头像,她的朋友圈里一片空白。
这时候有微信消息进来,是基金那边的管理合伙人陆晟。
陆晟:“你人在哪儿?上海路况复杂,我还是派人去接你吧。”
费鹰:“不用。”
陆晟:“那你自己开车一定要注意安全。”
费鹰:“行,别唠叨了。”
陆晟加入壹应资本之前在另一家著名的外资风投的中国本地化基金工作,专注消费和消费出海方向,在行业分析和中早期投资领域拥有非常深足的经验。壹应近几年投的一些很成功的本土消费品牌,大多出自陆晟的手笔。
费鹰不是做金融出身的,但是他长达十多年的实业创业经验、天生对新商业机会的嗅觉敏锐度以及极其强悍的对外募资能力,都是陆晟十分佩服的。之前BOLDNESS总部在深圳,壹应资本总部在上海,费鹰一直两头跑。现在BOLDNESS要在上海开概念店,费鹰对品牌的长远发展有下一步的规划,他决定彻底搬来上海,陆晟非常支持他的这个决定。
费鹰很了解陆晟,陆晟给他发微信,是在催他。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和孙术打了个招呼,然后坐商场电梯下地库去取车。车是胡烈的那辆改装过的斯巴鲁,不贵,但费鹰开着爽快。
他来上海,没让陆晟给他安排司机。他喜欢在自己开车的时候看街头,这种感觉和坐在后面不一样,他愿意为了这个感觉牺牲有限的时间和精力。
在写字楼停车场倒车入库时,费鹰接了个电话。
来电人是杨南。当然圈内的人不叫他杨南,他更为熟知的名字是B-boy San(B-boy:男地板舞者)。杨南十几年前创立的Win-X是中国北边街舞圈里极具影响力的Breaking dance crew(地板舞团队),在中国本土街头文化史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杨南在电话那头说:“赞助费收到了,代表兄弟们感谢你。你什么时候来北京啊?咱们是不是也好久没见了?”
费鹰说:“这个电话就多余。”
杨南“哈哈”笑了两声:“你这笔钱打得也多余。你没见这两年各种嘻哈类的综艺层出不穷,那些明星再带头一吆喝,全国青少年都在跟着赶时髦。现如今主动找上门来给我们比赛商业赞助的各种品牌多了去了。”
费鹰说:“那挺好。”
杨南说:“你钱要是实在没地方花,就去帮老丁他们一把,一群玩涂鸦的writer(涂鸦写手)已经从街头沦落到要去画廊卖艺了。我这儿用不着。”
费鹰说:“老丁自己现在天天嚷嚷着要搞钱,在做可再生墙纸,在搞新式喷漆。”
杨南简直笑得要窒息了:“把人逼成什么样了啊。”
费鹰也笑了两下。
杨南说不差钱,那就是说给费鹰听的。
费鹰这群认识了十几年的街头圈内的朋友,只要现在还在圈内,只要现在还没往外走商业路线,哪一个是真混好了的?
当然杨南过得还算可以。上回费鹰在北京和杨南吃饭,吃完饭杨南的太太来接他,直接开了一辆奔驰。
杨南一边穿外套一边说:“你看我媳妇儿多能干,车是她自己赚钱买的。”
要说这话里面没有自嘲的意味,那也不客观。杨南当时的那句话费鹰压根就接不上,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
杨南不止一次地建议费鹰尽早找个老婆成个家,费鹰也不止一次地说等不忙了再说。
这话他已经说了十年,从二十二岁说到三十二岁,杨南就不相信费鹰能有不忙的那一天。
十几年过去,费鹰其实早就不是当年十几岁的费鹰了,但在杨南这儿,费鹰一直没什么变化。每次见面只要喝点酒,beat(音乐节拍)一放,费鹰两个八拍之内必定下地。B-boy的热血很难被磨灭,就和小时候大家一起疯玩没什么差别。
杨南经常说:“你怎么就没变?”
费鹰否认:“你看这腹肌,早就不如当年了,怎么就没变?”
挂了电话,费鹰熄火下车。
停车场有写字楼物业安排的礼宾,一切都很体面,一切都很高级。
费鹰在大堂等陆晟派人下楼接他。
这栋楼是这个超级商业综合体的写字楼的三期,还有另外两栋写字楼在它的侧面。在写字楼群的另一边,是三栋连廊购物中心。在购物中心的背面,是一栋国际奢华品牌的五星级商务酒店。在酒店的旁边,是一栋高端酒店式公寓。
等人时,费鹰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液晶指引屏。这栋楼里除了壹应资本,还有另外七家投资公司,国内国外的都有。除了这些,还有三家国际奢侈品牌公司将办公室设在这里。费鹰回忆了一下陆晟之前报给他的办公室租金,心想这也难怪。
楼内楼外,有衣着光鲜亮丽的男女进进出出,看着这些人,费鹰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精致得不像话却又逗得要命的女人。他笑了笑。
姜阑加班到九点才离开公司,到家后,她就收到了闺密童吟的微信:
“阑阑,你私人微信一直没回我,你们品牌今年的亲友内购会什么时候办啊?求邀请函。我能否一次性拥有三十张呢?”
姜阑有点累,没劲问童吟要三十张内购会邀请函是要干什么,她把工作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给自己倒了杯酒。
但是童吟今晚的话很多,一条一条地继续发,微信提示音连续在响。姜阑无奈,心想谁家的闺密也没她家的活泼闹腾,只得又把手机拿起来。
可她错怪童吟了,后面这几条微信根本就不是童吟发的。
F:“推荐一个品牌。”
“如果想尝试有街头基因的服饰,这家的风格会比较适合你。”
“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姜阑看着这个微信名和微信头像,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她手动复制他发来的那个链接,打开手机浏览器输入,没多久,跳出一个品牌的全英文官网,品牌名是由五个数字和六个字母组成的三个单词,姜阑完全没听过,也从来没见过。
她慢慢地划着屏幕,一一浏览。
这是一个女装品牌,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只做女装的奢华街头品牌。成衣、配饰、鞋履,应有尽有,价格从200美金到8000美金不等。除了姜阑刻板印象中的那些中性风的街头服饰单品,这个牌子居然还做了西装外套、连衣裙、皮质高跟鞋。
姜阑觉得自己的认知边界被这一个链接直接拓宽了八千米。
微信又弹出新消息。
F:“想要了解街头文化,最好的方式是从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入手。”
姜阑足足思考了三分钟,然后才回:“OK,谢谢。”
她退出微信界面,回到网站,想要选购几件单品。这个品牌确实是她会发自内心选择的风格。
但是点来点去,每个她看中的商品的状态都是SOLD OUT(售罄)。
又弹出新微信。
F:“它家的东西很难买,基本上线都是秒罄。你如果喜欢,我这里有它家的两条项链。”
姜阑看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这个男人主业销售,副业代购?这是在收工之后给她推销他有渠道帮忙代购的海外品牌?靠顾客的代购费赚点外快?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不用了”,新的微信消息又进入了她的手机。
F:“送给你。”
“算作我对你的弥补。”
胆
这两条项链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对一个普通客户投诉的正常弥补标准。姜阑略微思索后,退出当前聊天框,打开和童吟的对话。
姜阑:“一个男人只见过一个女人两面就给她送首饰,首饰价格约等于他一个月的薪水,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童吟:“这个女人是谁?你吗?阑阑,你终于有时间分给男人了吗?话说我能不能一次性拥有三十张邀请函呢?”
姜阑:“能。回答问题。”
童吟:“喜欢她,想追她,想睡她,你觉得你这情况符合上述哪一个?”
姜阑:“我问问。”
童吟本来已经躺在床上了,看到这一条直接惊坐而起,迅速打字:“我的阑!你真是接触男人接触得太少了!别问!”
但是姜阑切换聊天对象的动作更快。
姜阑:“喜欢我,想追我,想睡我,你是哪种情况?”
等了五分钟,对面都没有回复,姜阑切回和童吟的对话。
姜阑:“都不是。”
童吟简直要疯了。
大约一刻钟后,姜阑的微信又响了。
F:“你希望我是哪种情况?”
费鹰捏着手机,手机界面是他和胡烈的微信对话。
找胡烈,是因为胡烈是他所有的兄弟里看起来最懂女人的那一个。已婚男人不会乱起哄,不会胡说八道。
费鹰:“你给建议一下我该怎么回复。”
胡烈:“你这才来上海几天?你终于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事了?对面是谁?”
费鹰:“一个特逗的女人。”
胡烈:“你符合哪种情况你自己不清楚?你来问我?”
费鹰:“这女人真的特别逗。你不知道有多逗,我一和她说话就想笑。”
胡烈:“我看你符合上述所有情况。你等我帮你问问该怎么回。”
过了十秒钟,胡烈:“渺渺建议你把主动权交给女方。”
胡烈的太太陈渺渺是一个厉害得不行的女人,全方位的。费鹰认为来自她的建议肯定靠谱。
费鹰:“行,谢了。”
落地窗外的上海夜景非常漂亮。
在临时租住的酒店式公寓里,费鹰盘腿坐在窗边地板上。他刚刚洗完澡,发梢还是湿的。他穿了条运动短裤,上身光着,左腰处有个简单的英文刺青:BOLDNESS。
城市的夜光照进窗户,BOLDNESS下面还有一个中文若隐若现:胆。
费鹰是个有胆的人。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格,他走不到今天。陆晟一直说他的嗅觉敏锐,费鹰也知道自己敏锐,他对自己本能性的反应尤其敏锐——他平常就不是一个没事爱笑的人。
费鹰年纪不小了,这个年纪背后的多元经历可以让他在面对某些事的时候很复杂委婉,也可以让他在面对某些事的时候很简单直接。
费鹰手指动了动,在对话框里敲出一行字:“你希望我是哪种情况?”
这头,姜阑和童吟的对话就没断过。
童吟:“这个男人是谁?最近没听你提起过呀。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的?”
“话说那两条项链有多贵?他一个月的薪水有多少?”
童吟的性格相对来说比较现实,她正在一段长期恋爱关系中,看待两性问题的角度和姜阑很不同。姜阑想了想,很快回复:“看上去比我小。做零售门店销售的。哦,还有个副业是代购。薪水目测应该是行业平均水准。”
童吟十分惊讶:“他不介意你比他年纪大还比他赚得多很多?”
“面对你这样条件的女人还能毫无心理压力的男人可不多呢。这个男人可以说是相当自信了。敬佩。”
姜阑:“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具体情况,自信也很正常。”
不管怎样,姜阑能因为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来咨询她,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让童吟足够意外了。
“请问这个男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姜阑:“脸有点帅。腰腹肌肉的线条让人过目难忘。”
童吟:“秒懂。”
童吟真的是秒懂。姜阑是做什么行业的,这么多年来见过多少各种国籍各种长相各种身材的男明星和男模特,尤其是男模特——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她见得多了。能让姜阑觉得脸有点帅,那必须是真的帅。能让姜阑过目难忘的腰腹肌肉,那简直无法想象是有多么过目难忘。
童吟:“你见色起意。”
姜阑没否认。面对闺密没什么可装的,她直面自己的本能:“嗯,看见的时候有点想摸。”
童吟:“项链都要送给你了,腹肌不可能不愿意给你摸。”
姜阑半天没有回复。
童吟:“你有什么顾虑?”
姜阑:“没精力应付复杂的事情和复杂的关系。”
童吟很明白她的意思。姜阑没时间和男人谈恋爱,也不擅长和男人谈恋爱。当然时间如果一定要挤还是可以挤出来的,她的核心问题是不擅长。人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通常都会嫌复杂。像姜阑这样的性格,更不可能拿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去换复杂的难题。
童吟:“你在精神层面和经济层面需要男人吗?”
姜阑:“并没有这个需求。”
童吟:“你在身体层面需要男人吗?”
姜阑:“你说呢?”
童吟:“这不就行了。”
一切不走心不涉财的事情,再复杂也不会复杂到哪里去。
童吟又回:“在过去的十年里,你在生活中认识的像这样长得有点帅且腹肌还令人过目难忘的直男有几个?”
姜阑的工作和社交圈里男人不算少,但直男是真少,符合上述条件的直男简直微乎其微。
姜阑:“OK。”
到了很晚的时候,费鹰终于收到了来自姜阑的回复。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说:“你明天在店里是什么班?”
费鹰一下就被逗乐了。他十分配合:“我明天轮休。”
姜阑:“那么晚上我请你吃饭,补上差价。”
费鹰看着这句话。两条项链也说不上多贵重,这女人还想着要补差价,还能不能更逗了?但他并没有多废话:“可以,我去接你。时间地址?”
姜阑回了个七点,并且给他发了一个详细的地址。
费鹰一看,觉得陆晟搬办公室这事简直办得太漂亮了。
次日又是一个周五,姜阑早上一到公司,温艺就来找她说事。
自打签了徐鞍安之后,温艺就没有一天觉得不闹心的。纽约拍摄上周结束,总部创意部门在今天一早发来了视频的A Copy(剪辑第一版),温艺照例转给丁硕让他确认艺人部分的剪辑,丁硕反馈了一堆这儿那儿的问题,纠结的点全是徐鞍安在视频里的角度看起来够不够美。
“美”这个事实在是太主观了,更别说这中间还隔着比太平洋还要宽的中西方审美差异。想让美国人和意大利人按照中国人对女明星的“美”的标准来输出创意,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但是丁硕这次绝不妥协,他说徐鞍安最近有一套剧中造型被吐槽得太厉害,对她进行各种人身攻击的都有,他还指望着VIA这次新广告片的拍摄打个舆情翻身仗。
温艺问:“阑姐你说这事怎么弄?”
姜阑说:“知道了。”
温艺说:“那行。”她走之前,又忍不住开口吐槽网友,“不嫩不瘦不少女就不美,徐鞍安小朋友现在肯定已经气死了。”
姜阑抬眼:“到底什么造型?我看看。”
温艺摸出手机,去微博找出照片,然后递给姜阑看。
姜阑还没看清楚照片,就被温艺手机屏幕上弹出的一条微信消息掠走了注意力。
那条消息来自业内的一个猎头,姜阑正好也认识。
那人给温艺发:“亲爱的,上次和你沟通的那个职位你确定愿意看,对吗?我帮你把简历今天发给我客户哦?”
中午吃过饭,姜阑直接坐电梯去VIA后台部门所在的楼层。
HR那边负责TA(人才招聘)团队的余黎明看见姜阑,眉头一跳,问:“姜阑,你找我?”
姜阑往他办公桌前一坐,直截了当:“HLL是你们目前在用的猎头公司对吗?”
余黎明说:“是。怎么?”
姜阑说:“你的乙方,在给别的品牌,挖我的人。你们是怎么管理乙方的?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余黎明当然也很吃惊:“不可能吧,这也太不专业了。”
姜阑盯着他。
余黎明从来不和姜阑正面杠,强势冷漠的姜阑他不可能杠得赢。他说:“行,这事我调查,我给你一个说法。”
姜阑站起来:“这事稍后我会发邮件出来,给Neal。”
从余黎明那儿离开后,姜阑笔直左转,去负责C&B(薪酬福利)的林别桦那里。
姜阑说:“Echo,在忙?”
林别桦看见是姜阑,笑着说:“有什么事你说。”
姜阑问:“今年原定10月份的调薪,还正常进行吗?”
林别桦说:“Neal对今年薪资支出的目标收得很紧,10月份这次调薪大概率要砍。老板和总部还在做最后的商量。”
姜阑说:“行,我知道了。谢谢。”
姜阑给Vivian打内线:“老板什么时候有空?”
Vivian说:“下周一下午四点十五还有一个十五分钟的空当,你要吗?”
姜阑说:“要。”
温艺非常能干,姜阑损失不起,替换温艺的各种成本都会很高。HLL的行为固然令人生气,但姜阑知道,今天就算没有HLL,还会有别的猎头,猎头多得是。
温艺居然会把简历发给猎头,这是姜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姜阑一直觉得,员工想走,大的动机无非两个:一是顶头上司让人干得不爽,二是钱真的没给够。
姜阑自问还算是个OK的上司。如果温艺想走是因为钱,那么姜阑不可能等到看见温艺的辞职信时才和她谈钱,那就太晚了。
晚上七点,姜阑的工作微信准时收到消息提示。
F:“我在楼下。银色SUBARU,车牌沪××××××。”
姜阑这一天的心情不算很好,她甚至有点想取消这个不知道算不算约会的约会。她看了一会儿这条微信,然后草草地补了个妆,拿上手袋走出办公室。
车很好认。
驾驶室这边的窗户全开,男人的侧脸在秋天半黑的夜色中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帅了。
男人转头,也看见了她,然后笑了。
一见这张脸和这个笑容,姜阑的心情好像忽然就没有那么不好了。
费鹰下车给姜阑打开副驾驶的门。
姜阑说:“谢谢。”
然后她坐进去,把手袋随手放在脚下。
费鹰关门,绕回去,上车,再关门,然而他并没有立刻系上安全带。短短几十秒间,车里已经充盈着那股高级的香味。费鹰感觉他实在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一下这个浓度的她的气味。
这辆斯巴鲁的底盘有点低,车座也压得有点低,费鹰之前不觉得,但现在看见姜阑的腿和裙子,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胡烈在没结婚之前最喜欢开这辆车。
费鹰抬手揉了一下自己的左耳,听见姜阑在一旁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费鹰回答:“费鹰。”
姜阑一直没有收回她的目光。男人今天穿的和前两次差不多,他的胳膊纹丝不动地搭在方向盘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问:“英雄的英?”
然后她听见男人说:“苍鹰的鹰。”
Hungry for Battle(渴望战斗)
费鹰没有问姜阑叫什么名字。他加她微信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微信名写得很清楚:姜阑Lan。
费鹰也没有问姜阑是做什么的。她上班的写字楼,她和他偶遇的商场,她连续三次身上穿戴的同一个品牌,很清楚。
今晚这顿饭是姜阑请。
费鹰把胳膊从方向盘上放下来,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去哪儿?”
姜阑说了个某路某弄。
费鹰“哦”了一声,居然没用手机导航,直接说:“那就走了。”
他一脚油门踩下去,引擎的轰震感让姜阑踩着高跟鞋的脚跟微微发麻。
姜阑从没听过这种引擎声,当然她也根本不了解改装车。
事实上姜阑连副驾驶都很少坐。她出门只坐商务车,后排,车窗紧闭,车内空调的温度可以让她一年四季都光腿穿连衣裙。
不像现在,费鹰没关车窗,也没开车内空调。上海九月秋天的夜晚凉风不燥,从大敞的车窗外张扬肆意地扑上姜阑的脸,将她精致有型的长发毫不温柔地扫起。
姜阑微微眯眼,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闻过车风的味道。
“冷吗?”
费鹰在下一个路口转弯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姜阑摇头,目光望向街边。
她很少在坐车的时候这样看街头,绝大多数坐车的时候,她都在处理工作信息或是闭眼休息。
周五晚,车多,车水马龙的路边,有个十几岁的少年踩着滑板飞驰而过,酷劲十足。这个年纪正是反叛不羁的时候。
姜阑觉得真危险,费鹰倒是看得饶有兴致:“真年轻。”
姜阑看他一眼,他这语气好像长辈一样,可他明明看起来也很年轻。但她就这么一想,并没开口问他。
餐厅是姜阑今天一早订的。
一家人均2000人民币左右的fine dining(高级餐厅),主厨是德国人,餐厅的tasting menu(品尝套餐)每个季度都会更换,wine pairing(佐餐酒单)的酒选得既有特色又不失稳妥,服务生和侍酒师都很有分寸,是个用餐很节省脑力和可以放松的地方。
姜阑订这家餐厅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单纯就是算了一下要补的“差价”,想一顿饭把和钱相关的事先解决了。
这家餐厅营业规模不大,私密性很好,地理位置也不在任何商业区或是商场内,目标顾客群同样不大。
费鹰一路没开导航,好像并不是第一回去的样子。本来姜阑觉得像这样的餐厅不像是费鹰这种收入的人平常会光顾的地方,但他对路太熟了,她不由得多想了一下。
多想了一下的姜阑问费鹰:“你的代购生意好做吗?”
当时车停在一个红灯路口,费鹰像是有点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嗯?”
姜阑提醒:“就是你帮顾客代购海外的品牌商品,像之前你推给我的那个品牌。”
费鹰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姜阑看见男人的嘴角扬起,十分快乐地笑了。他侧过头看她,笑得双眼黑亮,他的模样又更帅了一点。
红灯转黄又转绿,费鹰右脚松开刹车:“还行,能吃饱饭。”
快开到餐厅时,费鹰减了点车速,问:“你喜欢这家餐厅?”
姜阑没什么喜不喜欢,她只是觉得这家省事:“还行。”
但被费鹰这么一问,她不由得又想了想。她似乎从来没有非常喜欢过一家餐厅,她的生活方式一直十分自律,十分标准,十分高效,也十分无聊。
姜阑看了看身边的男人。他松松握着方向盘的手长得很好,他的每一块骨头和肌肉在她眼里都长得很好。
约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出来,是姜阑自律、标准、高效的人生里头一次不那么无聊的生活方式。
车窗仍然开着,晚风仍然在吹,车外的街头仍然有形形色色的年轻人的身影。
在这一刻,姜阑突然不想去这家“还行”的餐厅吃饭了。
姜阑问:“想不想换家餐厅?”
费鹰很随意:“都行。”
姜阑说:“你有喜欢的餐厅吗?”
费鹰一笑。他没问姜阑为什么改变主意,就问了一句:“我来决定?”
姜阑“嗯”了一声。
费鹰没废话,打了一把方向盘,斯巴鲁原地掉头。他加了一脚油门,在引擎轰震声中说:“那我带你吃点儿家常菜去。”
车停稳时,姜阑抬头看了一眼店牌。
746HW。
这家店她略有耳闻,但这根本不是家餐厅,这是上海近两年非常火的一家Hiphop(嘻哈)风格的夜店,很多当红的rapper(说唱歌手)都来过这里。
姜阑从没进过这种地方。
费鹰松开安全带,和她说:“到了。”
姜阑莫名其妙:“家常菜?这里?”
费鹰笑道:“嗯。”
姜阑一动不动:“我的风格和这里不太搭。”
费鹰说:“你是什么风格?这儿是什么风格?”
姜阑看着他。
费鹰和她对视了两秒,然后直接开门下车,绕过来,把姜阑这边的门打开:“年轻人口中的酷,可以包容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一同站在属于他们的街头上。”
姜阑微愣。
费鹰说:“下车吧。”
746HW的营业时间是每周四到周日的晚九点到次日凌晨五点半,这会儿还没到营业时间,店也没开门。
费鹰在门口的密码锁上按了几下,门直接开了。他带着姜阑走进去。
姜阑匪夷所思:“你和这家店很熟?”
费鹰说:“这里的主厨是我朋友。”
一家Hiphop风格夜店的主厨?姜阑觉得非常扯,但她居然就这么跟着他继续往里走,穿过吸烟区、吧台、舞池、DJ台。
昏红的霓虹灯亮着,四处一片安静,还没开门的夜店正熟睡着。
走到头,费鹰推开一面墙。
再进去,里面竟然别有洞天。这里是一间极简风的纯黑色会客厅,面积大约五十平米,挑高约三米半,厅内所有的软装都有一股现代艺术感。而这里的配色和风格,让姜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那天在购物中心看到的那家纯黑色围挡的街牌新店。
费鹰给姜阑拿了一瓶气泡水,对她说:“你坐会儿,我去找主厨点菜。”
王涉在办公室里坐等着费鹰。费鹰一进门他就在监控上看见了,费鹰居然还带了一个女人来,这真的是新鲜事。
等了半天,费鹰终于来了。
一进门费鹰就说:“老王,做饭去。”
王涉简直想骂人:“你滚远点行不行?你作为这里的大股东,平常管过生意没有?你今天来干什么?店还没开门。还有那个跟你一起进来的女人,你什么情况?你们什么关系?”
费鹰说:“你这儿生意都好成这样了,店都红成这样了,还要我管什么?快做饭去,饿了。”
王涉骂骂咧咧,王涉不情不愿,王涉站起来到后厨去了。
王涉是746HW的老板。
王涉和费鹰认识得早,十几年前王涉在Hiphop圈内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DJ时就和费鹰认识了。后来王涉在国内HiphopDJ圈里变成了OG(元老)大佬,想搞个自己的DJ厂牌,还想开店,但是钱不够,当时是费鹰掏的。这两年嘻哈类综艺节目层出不穷,王涉被其中的一档综艺邀请做节目现场DJ,一下火了,连带746HW也一夜爆红。
现在746HW每晚的入场券卖200块,开门营业的每个晚上都爆满。圈子里现在走到地上来的那些知名rapper到上海的时候也都要来王涉这儿坐一坐,偶尔碰上过生日的,王涉还会给人把生日会办上,完了再一发微博,立刻又能涨一批粉。当然王涉也不忘本,DJ圈的事他没少操心张罗,746HW每周都会留一个晚上给还没出头的新人DJ露脸。
但这些都不是费鹰关心的。这么多年来,王涉在费鹰这儿就一个优点:王涉爱吃,王涉做饭好吃。
746HW作为一个Hiphop风夜店,居然聘请了几个厨子开了全城外卖生意,外卖菜单是王涉搞出来的。费鹰说王涉是主厨,这话其实不算骗人。
费鹰跟到后厨,指点王涉:“少放点盐和油。”
王涉忍着没骂人,和费鹰说:“你今天来得真巧,店里现在每周都留一个晚上搞点特别的嘻哈文化活动,今天晚上是dance battle(斗舞)。你来都来了,一起玩玩?”
费鹰怀疑:“你这是见我来了现编的吧?”
王涉怒了:“你进门没看见墙上贴的海报?”
费鹰说:“你做快点儿,完了让人把饭端我那儿去。谢了。”
这间纯黑简约风的会客厅是王涉给费鹰专门留的。费鹰在上海和国外来的品牌谈联名合作的时候,会把人直接带来746HW。这里可以很直观地让人看到街头文化,尤其是嘻哈文化在目前中国年轻人群体中的商业化程度。
费鹰从来不反对文化被商业化。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文化的推广是不依托商业的,街头文化也不例外。
但是现在进入这个领域的人多了,什么沾边不沾边的牌子和商业模式都要贴个“潮流”“街头”的标签,有时候未免会让人看不见真正流淌着街头基因的那些品牌。
王涉是文化商业化的得益者,但文化商业化这事又让王涉觉得烦。
上次费鹰过来,王涉没少和他吐槽。街头的很多东西最早都是穷孩子玩起来的,结果现在变成了新贵,圈子里面的人还一个看不上一个,之前有个某某某在微博上diss(诋毁)746HW,说“场地不够Hiphop”,可真把王涉气笑了。王涉问费鹰:“你说说什么样的场地才足够Hiphop,啊?”
费鹰回来时,手里拎了一瓶日本的米酿。
他把酒放在姜阑面前:“一会儿配饭。我开车不喝,你尝一点儿。”
然后他把身上的外套脱了,搭在沙发扶手上。他在姜阑的九十度侧面坐下,姜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锁骨。姜阑的目光滑下来,看见他腰间因为脱衣服的动作而掀起来的一角T恤。她说:“我很少喝这种酒。”
吃过饭,时间正好九点半。
费鹰问姜阑:“想出去玩儿吗?”
姜阑刚刚吃了一碗卤肉饭,喝了三杯酒。
她的体脂率常年保持在19%,每天的饮食结构很严格,总热量摄入不超过1400卡,蛋白、碳水、脂肪控制在5:3:2。但她今晚吃了一碗卤肉饭,喝了三杯酒,味道超棒,毫不无聊。
喝了酒的姜阑问:“玩什么?”
费鹰说:“我带你玩儿。”
那扇厚重的墙门被重新推开,外面的声浪铺天盖地地泄进来。姜阑如被热浪扑额,后退了半步。费鹰站在她身后,他的体温蒸着她。
这些音乐和律动,曾经代表着激烈的进攻,暴力的反抗,尖锐的表达。
就在这一刻,姜阑想起了纽约,想起了徐鞍安和她喜欢的Quashy R.,想起了非洲裔女rapper那首歌词很棒的作品。
女人的性欲,和女人如何主宰自己的欲望。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的缘故,姜阑微微出了汗。
十点整,今晚的dance battle开始。
舞池被清出一片区域,MC(主持人)到位,DJ到位,现场气氛被烘托到了另一个高度。Locking(锁舞),Hiphop,Popping(震感舞),最后是Breaking(地板舞)。
Cypher(接力),最消耗体力和比拼耐力的斗舞形式。
年轻男孩们下地后的各种powermove(地板回旋动作),场边人群的喝彩,MC的声音被麦克风和音箱放大后侵入姜阑的耳中。
这很热血。
费鹰的声音在姜阑耳边响起:“Breaking,hungry for battle的舞种。”
声音不高,可这句话太有力量。
姜阑的耳根有些发麻,说:“你要给我的弥补在哪里?”
费鹰回到会客厅,走到沙发旁,从他脱下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只盒子。他转身,姜阑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姜阑说:“能换成别的东西吗?”
费鹰点头:“你想换什么?”
姜阑上前一步,说:“你靠近一点,我告诉你。”
费鹰把头低下。
顷刻之间,他的呼吸被姜阑身上的香味所覆盖。
她咬住他的耳垂,说:“让我摸摸。”
这并非一句请求。
费鹰的声音哑了:“姜阑。”
他叫她。
他说:“你太香了。”
体面
如果不是有胡烈之前那一句“渺渺建议你把主动权交给女方”,费鹰现在不可能还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
姜阑的长发柔软地搔着他的脸部和颈部,她身上的味道撩动他大脑的中枢神经。费鹰用所剩不多的理智将自己的双手背到腰后。
他短暂的沉默给了姜阑误会的余地。
姜阑稍稍退后几厘米:“当然,我是个体面人。我从不强迫人。”
她的语气很认真,也很正经,不像是喝了酒。
然而在说这话的同时,体面人姜阑抬起右手,隔着衣服按上了费鹰的腰。
纯棉布料下面的热度熨烫着她的掌心,肌肉的质感好到令她想要叹息。她隔着衣服轻轻抚摸男人的肉体。
费鹰感到他的心脏在造血,有大量的血液被泵去他身体的某一处。他克制不了身体的原始反应,背在腰后的双手握成了拳。
然后费鹰听到体面人姜阑又凑近他的耳边说:“我轻轻摸。你别动。”
下一秒,她用手指撩起他的T恤下摆,手轻轻滑进去,从腰侧到腹部,再到腰侧,她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摸他力量强大的核心肌肉群。
喝了酒的姜阑说:“我已经想摸你很久了。”
费鹰的血在热,皮肤表面被热血蒸出了一层薄汗。他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哑:“摸够了没有?”
姜阑的指尖停留在他的腹肌处,问:“你的体脂率是多少?”不等他作出反应,她又说,“6%还是8%?男人维持低体脂真是好容易……”
费鹰啼笑皆非。他的血温缓缓降下来。
姜阑的下巴压在费鹰的肩窝处,她的脑袋实在是有些沉。
费鹰扭头看了一眼桌上那瓶日本米酿。
她察觉到他的动作:“我没有醉,16度的酒我不可能醉。”没醉的体面人姜阑动了动脑袋,“我只是稍微有些头晕。我摸够了。我需要醒一醒大脑。”
姜阑抽出手,一把推开费鹰,转身屈膝,在沙发上坐下。她抬手按了按额角,指尖还残存着男人的体温。
她将手放下,捻了捻指尖,然后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费鹰:“你不要担心。酒后乱性在我这里不存在。以及,我们才刚刚认识,我不清楚你的私生活,也不清楚你是否健康、有没有传染病,所以今晚不会发生什么。”
她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的弥补。”
这逻辑非常清晰,无懈可击,而且非常酷。
费鹰又笑了。
王涉从DJ台下来时,看见一个人坐在卡座里的费鹰。
他三两步走过去,让店里的男孩子上两瓶酒,又嘱咐后厨上几盘卤味和炸物。
费鹰看见他了:“你怎么不继续?”
王涉纳闷:“我就凑着battle(斗舞)的热闹玩一下,刚刚不都battle完了吗?你走神走到哪儿去了?”
费鹰“哦”了一声。
王涉问:“怎么就你在这里?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呢?”
费鹰说:“她在里面休息。”
王涉继续纳闷:“啊?”
费鹰说:“她晕这个环境。”
王涉忍不住了:“不是,我说,你今天带了个什么人来?看着不像咱们圈里的啊。”
何止不像他们这个圈子里的,看那打扮和气质还有样貌,简直就像是横穿地心另一头的圈子里的。
王涉认识费鹰太久了。像费鹰这样的,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再到三十几岁,就没有不招女人喜欢的时候。费鹰做生意和搞投资的那个圈子王涉不熟,但街头圈里有多少女孩(虽然圈内女孩并不多)喜欢费鹰,那王涉可真是太清楚了。
但这么多年王涉没见费鹰和一个女人走得这么近过,别的不提,他就没见过费鹰像眼下这样笑过。
费鹰笑道:“一个特逗的人。”
酒上桌时,费鹰不喝:“我一会儿还要开车。”
卤味和炸物上桌时,费鹰不吃:“从今往后你给我多备点儿高蛋白、低脂低盐的东西。”
王涉简直无语:“你这是什么情况?”
费鹰说:“想追人。”
王涉不懂追人和控脂增肌有什么必然关联,但他懒得再问。他看着刚刚结束battle的舞池和那圈还没散开的年轻人,有点感叹:“现在跳舞的大环境好多了啊。”
今晚dance battle,费鹰没一起玩,王涉一点不意外。王涉之前让费鹰一起玩玩也就是那么一说,他知道费鹰已经很多年不在公开场合下地了。
年少不羁时,B-boy(跳地板舞)是热血和炸,battle是好勇斗狠的战场,想表现,要发泄。你身后站着一整个crew(团队)的兄弟,轮到你上,你就绝不能有输的念头,你代表着什么,你就要为它而战斗。
费鹰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光,但随着年岁渐长,费鹰已经不需要通过下地来battle,他每天都在无人所见处battle,和自己,在看不见的战场。
那个战场叫理想。
如果有人问一万个B-boy,B-boy意味着什么,那他可能会得到一万个答案。
对费鹰而言,B-boy是不懈战斗的一生精神。
三十二岁的费鹰早就不像十六岁时那么棱角分明,叛逆不羁,他现在对外的状态很随和,不熟悉他的人根本想不到他曾经是个B-boy。如今的费鹰也就是和像杨南这样的老友在一起时,才会很放松地下地玩一玩,但那和battle已毫无关系。
王涉说现在跳舞的大环境好多了。
费鹰同意王涉的话:“再过三周,就青奥会了。你不知道,杨南到现在都还不能坦然接受Breaking入奥的事儿。”
去年传出Breaking将作为比赛项目列入2018年的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青奥会的消息时,整个街舞圈上下哗然。
列入青奥会,是为了给正式入奥试水。如果不出意外,Breaking会在六年后正式亮相法国巴黎奥运会,作为体育舞蹈的比赛项目之一。
这个世界变得太快。
人人都想要拉拢年轻人,人人都想要接近年轻人。连奥运组委会都在为观看比赛的人群平均年龄过长而头疼,不得不做出调整,加入现如今最受年轻人喜欢的内容以吸引年轻观众。除了Breaking,还有滑板、冲浪这两个和街头文化息息相关的项目也在此次青奥会的比赛项目中。
很多圈内人都很难接受。Breaking是street dance(街舞)的根,是艺术,是表达,是精神,是自由,怎么能作为竞技体育被打分,被标准化?
王涉不是街舞圈的人,但觉得这是好事。他和费鹰聊,费鹰也认可。长远来看,Breaking一旦入奥,国内资本就会进到这个领域,一旦有了资本,B-boy今后的平台和发展的可能性都会比现在好太多。
很多人不屑资本,但王涉敢说,街头圈内没人比费鹰更有资格评价资本的利与弊。
这么多年,费鹰拿从投资那边搞来的钱帮扶了多少圈内的人和项目。费鹰从来不把文化推广四个字挂在嘴边,但要让王涉说圈内对本土街头文化的推广,没有谁比费鹰做得更实实在在。费鹰用着资本的力量,养着他最纯粹的理想。
王涉有点不放心,他实在是看不出来那个晕环境的女人有任何一点理解费鹰理想的可能性。
王涉说:“作为兄弟,我还是得建议你找对象找一个懂你的,别被一时激情迷了头。”
费鹰很干脆:“我很清楚。”
凌晨一点左右,姜阑重新坐进那辆斯巴鲁的副驾驶。
费鹰问:“送你回家?”
姜阑“嗯”了一声,报了个地址。
她现在非常清醒,一点都不头晕。但如果让她在车内狭窄的空间里转头正眼看一看费鹰,那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是会再次上头。
半夜的月亮很黄,也很柔。
费鹰没发动车,把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稍作沉默,然后说:“我本来今晚也没有想要和你发生什么。”
费鹰自认为也算是个体面人。体面人想要追求女人的时候,要顾及自己最基本的声誉和在对方心中的形象。
姜阑看也没看他:“哦。”
费鹰不知道她这是信了还是没信。
姜阑打开手袋翻了翻,说:“我从公司走的时候忘带纸巾了。你车里有纸巾吗?”她其实也不是很需要纸巾,她只是想换个话题。
费鹰说:“我找找。”
车是胡烈的,费鹰这才开了没几天,对车里到底有些什么并不是很熟悉。
他侧身,伸长胳膊打开副驾驶那边的手套箱,里面的东西很杂很乱,他只能翻了又翻。正在费鹰准备说“抱歉没有”时,一个小扁盒顺着手套箱的边缘滚出来,落在姜阑的腿上。
这是一盒三只装的避孕套。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点沉默。
姜阑把它从腿上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重新放回手套箱。
费鹰解释:“这车是我朋友的。”
姜阑说:“哦。”
费鹰顿时觉得这句解释苍白无力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假。
姜阑住的地方距离她工作的写字楼大约两公里,是一个不大但很高级的小区。
在姜阑下车之后,费鹰又把那盒避孕套从手套箱里拿出来,看了看。
大半夜的,他忽然很想骂人。
FIERCETech最近在做核心产品的主要功能迭代,胡烈跟着开发和技术那边开会加班到很晚,他没想到这个点还能收到费鹰的微信。
费鹰:“已经快过期了。你还行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