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变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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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艰难

平丰从回家到再回到单位上差不多已是十来天之后了,猛然又踏入到工作的地方,平丰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不在状态。一切东西都像有了陌生感,连带同事们也不像了往常会经常性地在他面前晃,平丰也乐得清闲,只管想自己的事,有时还有了一种向衰老迅速滑去的不可挡之感,只想安静。连细心的林强也提醒他还需不需要再休息一下调整调整自己。平丰说算了,只怕自己一调整就更不想上班了。林强说也可能是,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个黑十月,听说那冯运杰的婆婆也要去世了,他也是一会儿请假一会儿休假,工作完全不在状态,前几天上班又开溜时,被张一波逮住不允许。就这事冯运杰还责怪王森洋,说是他告的密。王森洋有点不服,叫他去找张一波对质。两人在办公室里言语就不好听起来,蓝悦劝了几句才作罢。后来蓝悦看冯运杰确实状态不好,又不配合王森洋,多次被张一波批评,这又才悄悄地告诉他这个教导员叫他有时就准了冯运杰的假,对他放松点,这段时间他要照顾病人,确实有点忙有点累。他这才具体知道冯运杰现在的状态,说起来他这个当教导员的还真有点失职。当时也以为他有个妈可以照顾他婆婆,也知他这段时间可能有想法,所以并不准他怎么乱跑,也还批评过他,没想到还弄得和王森洋吵起架来,现在都还没找到更好的办法劝他呢。平丰听他说了,一下子就想到蓝悦,说就叫蓝悦去劝劝他。林强说他也想到过,但蓝悦这段时间也好像似愰似惚的,不像以往那么活跃了,叫她好好劝劝冯运杰,她也只说尽量而已,并没说一定会去做。平丰想起蓝悦说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但回来之后也没见她有什么响动,见到他也只是礼貌地笑笑打个招呼而已,他也确实没什么心劲去问她。

等林强走了,平丰就给蓝悦打了个电话叫她到办公室来一趟。蓝悦进来问有什么事。平丰叫她先坐一会儿,给自己彻了一杯茶,又问蓝悦要不要喝,也给她泡一杯。蓝悦忽地笑起来,说看样子老大是准备要和她长谈一番了。平丰说差不多,遂问她有什么事对他讲。蓝悦说还以为平丰忘了,见他整天疲倦憔悴的样子自然是不好提。平丰说自己现在好多了,就想听听她有什么要说的。蓝悦沉吟了一下,说自已回家去休整了一段时间,也思考了很多问题,想不回来了,又觉得还有些东西牵挂着,一时丢不开,等回来处理好了以后再说吧。听蓝悦这样讲,平丰真地有点失望,看来她还是要走的。可转念一想,这份工作确实对她可有可无,若是把青春耗在这里,好像确实有点可惜。平丰问她还是决定要走吗,她点点头,但又立即摇头说现在还说不清楚,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平丰也不知该再问什么了,就说她马上要转正了,到时要辞职可能会有一点难度的。但蓝悦又说她不在乎,反正又不是叫她立马嫁人。两人都笑起来,平丰有时就不得不佩服蓝悦,她总能在一些时候来一些画龙点睛的语言,瞬间就能把气氛搞活跃。平丰说蓝悦和同事们关系处得好,若是她走了,大家真会舍不得的。说到舍不得的问题上,蓝悦笑嘻嘻地说如果平丰也舍不得她走,她就真不走了。平丰回忆,蓝悦不止一次这样问过他,但他还是会说自己真是舍不得的,于是他认真地说自己当然舍不得她走了。蓝悦就说自己当真不走了哦,连猫老大都在留她,她还跑什么跑,跑回去吃屎啊。几句话又把平丰逗笑。笑罢,平丰说求她一件事去办,好好去留意关心一下冯运杰,让他别背什么思想包袱,真有什么问题,还有组织在。两人遂又讨论了一阵冯运杰的事。

蓝悦走了之后没有一会儿又给平丰发来一条短信:老大,谢谢你信任我。其实我刚才还想对你说,我之所以还留恋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有在这里我能找到一种归属感,无论我爸怎样对我,在他那儿我都像是局外人,那里的一切都不是属于我的。也许我会渐渐喜欢上这里的一切,特别是你,请原谅我的直白。可我就是喜欢你的责任与担当,那是一个成熟男人应该具备的,想来你今天之所以会成为现在的你,背后的故事也一定不简单。希望你以后能更快乐点,别常沉着个脸,就变丑啦。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话。唉哟,脸好烫!

平丰看完短信,心里轻轻笑起来,其实脸发烫的应该是他自己,他哪有她说的那么好,还什么责任与担当,他只不过是在做一个男人基本应该做的,在他的命运环境中,他生而卑微,活而狭小,没有资本也没有条件去轻狂。哪个人不想坏,坏起来的舒服惬意比装好人不知要爽上多少倍,比如那些罪犯在打架斗殴酗酒干坏事时,会出了气、称了霸、悦了心、爽了身,自觉是英雄气长,江湖无敌手,快意恩仇得很。而好人呢,也许一辈子都享受不到这些感觉,有时还不得不伪装自己或者抑制自己的真实意愿,在说话做事上都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俱到,比起那粗声大气的恶人,气场上便短了好多。中医说气不顺则不达,达不通则患疾,所以那句“坏人活千年,好人命不长”的玩笑俗语是不是恰好就是证明了中医的这句理论。又比如那音容,在家总是能精神抖旺地寻他吵闹,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得一览无遗,她自己气气就完了,下次还可以再来。可时常将他气得一肚子火,憋着无处发泄,自己这两年就感觉身体素质差了好多,就像上次和关铮亮比试,实际上按照他以前的能力他一敌四是完全没问题的,可那个时候他已不得不借助外界的环境因素来应战了,实际上也就是凭个经验来抗敌而已,若是单凭体力来对抗,他应该是完全处于下风的。当时虽然赢了,其实也是累得气喘吁吁的,只不过他后来躲在一边背对着他们没被他们发现罢了,蓝悦有可能发现了,但她兴奋得哪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平丰也不知咋地会想到音容,可能是音容的娇气任性让他领教得差不多了才会这样自然而然地想起她。昨天她还明确了个意思不想让他的母亲来跟他们一起住,说家小住不下,且多一个人又多一张嘴,负担又加重,还要考虑欠账还钱的事,所以以后再考虑接她出来。平丰当时真地有点生气,但也不能说什么,现实条件确实就这个样子,但她说话就不能含蓄温柔点吗,至少说说老人一个人在家挺孤单寂寞的,暂时接来住一段时间也好嘛。可她就是不会说,非得直直白白地把事情说明说透,让你在情感上接受不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虽争赢了道理,却输了和气,还不如糊涂点好,糊涂并不是不聪明,恰是最聪明的体现。而音容却偏偏是个不想糊涂的人,她要精明地活着。

尽管好人命不长,可这世间为什么还是好人居多呢,平丰给自己找理由,因为这世界是需要好人来维持的,若都去成了恶人坏人,岂不是跟人类的野蛮时代差不多了,更何况文明发展至今,要肆意地去当个恶人坏人还是需要勇气的,没那个勇气,就最好是当个好人老实人。他平丰没那个勇气,当年只那么放纵了一下自己,轻轻吻了吻秦景,就差点被弄成了个万劫不复,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一点了,就更是没勇气了。秦景曾说安稳大过于一切,可能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人到中年的他们还经得起几个十年或二十年的折腾。只悠忽间,生老病死便逐一降临,活着还能做些什么。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些秋雨,轻轻嗒嗒地敲响着窗沿,平丰隔窗望着对面的监舍房,铁丝网和那薄如白绸纱的细雨缠绕在一起,在风中摇摆着,如了一帘白幕。

这蓝悦下了班之后就邀约萧洒一同去看望冯运杰的婆婆。两人先到镇上去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这才撑着伞往冯运杰家中走去。蓝悦只大致知道冯运杰住哪儿,并不知道准确的位置。萧洒说自己也未曾去过,冯运杰也从未邀请过他们,又听别人说他家境不太好,所以也不想去打扰他家人,就是不知今天去他会不会欢迎了。

两人走到临近镇街尾时,其实也是平丰那一片比较大的民警住宿区,两人下了街从另一条青石板路走了进去,路途中差次错落的也是些青瓦木房或砖房,要么就是几排平房,房屋门前都有些树木花草,有些转角之处还能看见竹林和不大的庄稼地。蓝悦也早已熟知了这里的生活环境,说白了,就是山里的一个大农庄。家家屋前不缺花草树木,只差民警不能户户养猪了,但有闲的民警家属们还是多半会养些鸡鸭鹅自给自足的,更节约一点的就会开辟些空地种点儿蔬菜,还有的会上山拾些柴来烧。蓝悦初到这里时觉得很新鲜,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并不再向别人问些白痴问题,比如那些家禽是不是把屎尿拉得屋里到处都是,他们拾那么多柴,是不是卧室也堆的有。听的人憋住笑,说这种情况可能也有,但别人还是会注意的,在院里或房子边搭个窝就行了,也不至于让它们在屋里到处跑,至于捡柴,大不了堆在厨房里就行了,也可堆在院子里或房屋边,还不至于堆到卧室里去,勤快点的随时可上山去捡。不过有些家属倒的确为了些家禽柴火争吵,山里的人把这些看得重。后来蓝悦也知道了许多民警家属,特别是那些从农村迁出来的妇女们,家里只有男人一人工作,一大堆子女需要养活,勤俭节约也是必然的。哪像她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自然是无法想像这些人的生活状态,后来又一想这些人要是迁往城市了,又用电又用气的,不知会心疼成啥样了,是不是还会在家里砌个灶台来烧火煮饭。说给别人听,别人也只哈哈笑,说应该不会吧,到了哪座山再唱那首歌呗。

在路上萧洒指着一栋四层楼的旧房给蓝悦看,说那就是冯运杰的家。蓝悦没想到冯运杰的家还会在楼房里住着,因为听其他人说一般只有资历老的人才会有资格住楼房,心又想冯运杰的父亲是那两年的老干部,又因公牺牲,是完全有可能住在里面的。两人加快步伐,很快就到了楼房前,底楼前的小坝里果然也有些鸡鸭窝棚,一些鸡鸭还在地上到处跑着,有些大人正拿着些盆碗咯咯嘎嘎地唤着,一些小孩子也正在楼前嘻笑打闹,还有些小女孩子踢着键子跳着橡皮筋。看来这栋楼里还住着不少人,应该有个几十户吧。看到有陌生的面孔来了,那些大人小孩也只盯两眼,各自还是做着各自的事。

萧洒在楼前给冯运杰打电话。只一会儿冯运杰便从靠左的一个单元楼跑了出来,问他俩怎么来了,因为他也才前脚刚到家,早知他俩要来,就一同过来了。又见他俩提着好些东西,就怪他俩太客气了。三人说着就进了单元楼。蓝悦见楼梯间果然也堆着些柴火,想必也是哪个节约人家的。上了几步台阶,冯运杰就站定了,说他就住在底楼。推门进去,蓝悦就闻到了一股中药味,屋里光线较暗,再加上外面下雨,光线就更黑了。还没来得及细看,一个老年妇女听到冯运杰喊“妈,有客人来了。”的同时已站到了蓝悦他们面前,还招呼着:“快,进屋里坐。”蓝悦有点心惊,没想到冯运杰的妈会这么老了,她刚才乍一看时还以为是他婆婆,心想还没瘫嘛。听她答话时才知道自己搞错了,再仔细瞧他的妈妈,身材不高,偏瘦,就是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将她显得格外老了,腰上还正系着个黑灰灰的粗布围腰。冯运杰的妈又问蓝悦俩人吃饭没有,她正在熬稀饭。蓝悦也不客气,笑着说她和萧洒就是来蹭饭的,食堂的饭菜都吃腻了,今天来换换口味。冯运杰的妈说没问题,以后想来就随时来,她这会多去准备些菜。说完就退出了房间,蓝悦跟在她后面同她一起进入了厨房,嘴上也只管甜甜地喊阿姨少准备点,有没有什么需要她来做的。那冯运杰的妈连忙说不需要,不需要,她一个人忙得过来。边说的时候边又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蓝悦看灶台上有个小铝锅正在热气腾腾地冒烟,看来稀饭都快熬好了,紧挨着的案几上还有个中药罐子,想必就是冯运杰婆婆喝的中药,正想问冯运杰婆婆怎样了。哪知冯运杰的妈见蓝悦注意到药罐,便在案几另一头找来药盖子将药罐盖上,说自己身体也不好,熬得这药味满屋都是,也不知蓝悦他们闻得习惯不。蓝悦说习惯习惯,鼻子最贱了,只呆一会儿就适应了,说着的时候又两步走到灶前的小木板凳跟前坐了下来,说她来给阿姨烧火。急得冯运杰的妈要来拉她,说将她的衣服弄脏了,快点到外屋和冯运杰他们耍去。蓝悦笑天天在一起也没什么耍的了,她就是想和阿姨呆一会。冯运杰的妈拿她没办法,只夸她礼貌懂事。于是两人就唠嗑着。蓝悦这也才将厨房看清楚,厨房不大,案几和灶台基本就占去了半个空间。案几的另一头有一个水泥砌的小水缸,旁边又是个约一米五高的深红色老式木碗柜。碗柜上搁着些小坛子和玻璃罐灌等等,有些已灰扑扑的了。碗柜旁边的墙上则开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窗子边又是一道打开的门,外界的光主要就是通过这扇窗和这扇门打进来,而此刻外界的光并不好,因此对着案几灶台的墙面上的黄色小灯便开着,瓦数也不大,昏昏暗暗的,大约只能照得见案几和灶台,并不能将锅里的东西看得真切。但看冯运杰的妈妈熟练地搬弄着一切,想来她早已习惯了在这暗淡的灯光下操作。蓝悦心知他们可能是为了节约,才安装了这么小瓦数的灯泡,自己坐的位置旁边包括后面靠墙都搁着些大小粗细不一的木柴,想来那楼梯间的木柴也有冯运杰家的了。蓝悦烧火并不在行,火一会大一会小,屋里便有点浓烟滚滚的,冯运杰的妈妈便不时来搬弄一下,那火势就正常了,想控制大点就大点,想控制小点就小点。蓝悦笑没想到烧火还是个技术活。冯运杰的妈便叫蓝悦休息一下。蓝悦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她可以淘菜。冯运杰的妈也不让,说弄脏她那好看的衣服了,也注意别碰到墙壁上的烟灰了。其实蓝悦就只穿了件长袖浅灰色衬衣,下班时在洗手间换的便服,警裤都还未换呢。平时都会备一件便服在办公室,以备外出监区时能用上,没想今日便用上了。蓝悦又仔细看冯运杰的妈,其实在刚才的聊天过程中,蓝悦也知道了她姓刘,但见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红夹黑的碎花白色棉布长袖,外套一件暗红色布背心,看着就像一个普通的家庭妇人,跟这里其他的家庭老妇女无甚什么区别。蓝悦又和她唠了两句,说自己去看看萧洒他们在做什么。

从厨房退出来就是个小小的过堂开间,即是他们刚才进门时的小房间,小房间朝不同方向开着三扇木门。蓝悦心想可能是三个卧室门,迅速探望了一眼,果然,房门洞开的两个房间里正挂着蚊账,另外一个离厨房门最远靠边的一个房间里正传出萧洒和冯运杰的聊天声,应该是被改作了他们平时侍客的地方。这开间里靠厨房门的一角还摆着张不大的木桌子和两张小木椅,蓝悦又猜可能是他们平时吃饭的地方,可靠天花板处又被用木板隔了一层,搁了好些杂物。整个空间便显得又矮又黑了,因为在底楼,开间里又长年不见光,所以空气里还弥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两个卧室门之间的墙上还挂着一幅毛主席像画,将房间的气质一下就突显出来了,年代久远,气质铅华。蓝悦甚至能幻想得到冯运杰的父亲应该是穿着中山装的模样。没想到到这个年代了,冯运杰也没舍得将画换一换,看来对于他也许有不一样的意义,或许对于他的妈妈也不一样的意义吧,也说不定是冯运杰的爸爸亲自挂上的,所以才没换掉,让它一直挂着。蓝悦胡思乱想着,说真的,整个房子空间加起来可能还没有她自己家的客厅加一个卧室那么大,大不了就六十几个平方米左右,每个房间都狭小而拘促。幸好冯运杰家人少,还转得开,若是人多的家庭,不知要挤成什么样了。蓝悦心里感叹着,噫,厕所呢,厕所又在哪。蓝悦还想继续参观,又跑回厨房问刘姨厕所在哪儿。刘姨指着厨房里挨窗子的那扇门说在阳台上。其实蓝悦开始也注意到了门外就是一个阳台,只是没想到阳台上还有厕所。于是蓝悦走到阳台上,阳台也不大,对着厨房门便是一个水泥修的洗衣台,便是洗衣台也占据了半个空间,洗衣台上还搁着些抹布、肥皂和一些时令蔬菜等等。洗衣台下的空间处也有个鸡笼子,有只母鸡正在里面站着,瞪着小圆眼瞧着来人。蓝悦弯下身咕咕地逗它,它便抖抖身子将羽毛竖了起来。蓝悦笑,呵,还认生呢。又偏头对厨房里说,刘姨怎么只养了一只鸡。刘姨说前不久才杀了一只鸡,给冯运杰的婆婆吃了。蓝悦这才想起还没看到冯运杰的婆婆,又问怎么没看见婆婆呢。刘姨说正在铺里躺着呢,神志也有点不清醒。蓝悦哦了一声便走到阳台最里角的厕所门边,摸到门边的电灯线,一拉,厕所里便亮了。蓝悦推开门一看,也是小得可怜,恐怕就只够一个人在里面转身挪腾。墙壁上挂有个电烧的铁皮方桶和塑料的洗澡喷头,想来他们家人也是在这里面洗澡。这一点比蓝悦想像的要现代些,不然她还以为他们洗澡时会烧热水一桶桶地往厕所里提呢,冬天岂不是要被冷死。蓝悦想着都会打寒颤。

从厕所出来,刘姨就笑蓝悦瞧不惯吧,让她这大城市的姑娘见笑了,没办法,他们家就这条件,穷着呢。冯运杰的爸爸死得早,好多家用东西还是他生前置的。单位虽然发了些抚恤金,但后来又供冯运杰读书,他婆婆又长期生病,钱就早花得差不多了,她一个从农村来的妇女又没工作,所以只得什么将就着过就行了。蓝悦与她继续聊着,这才详细知道了冯运杰的家境身世。他爸十七岁就出去当兵,在部队上干了差不多十年,期间学会了开车,技术很好又为人踏实,便在退伍转业前转了干,成为了国家干部。为了解决冯运杰和他妈妈的户口问题便转到了这所监狱来上班,当时还应该叫做劳改农场。因为会开车的特长,来了不久就给领导开车去了,当时冯运杰也才两岁左右,全家人终算是聚在一起了。冯运杰的妈聊到这里时,一脸的笑意。蓝悦能感知到她的幸福,对往事回忆的无限幸福,那些幸福肯定在她梦里回放过无数遍,支撑着她往后艰难的岁月。是的,那是一个多么冷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冷多了,出山的公路也没现在好,坑坑洼洼的,雪刚一下到地面就湿漉漉的滑。车子在沿山的公路上艰难地行走着,谁会想到出差转来时天就下雪了呢,天气预报也不准,只说会下雪,没说雪会下多大,那雪把世界都染白了,都还不停地下呀,不停地下,越接近山里雪就越大了,大得连雾灯都不起作用了。但路上的人都想在夜黑前赶回家呵,哪怕能回家里喝上一小杯酒呢,便是最舒服的事了。所以,车子就不停地开啊,不停地开啊,不想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呆上一夜。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看不清了,吱溜一下就开进了旁边的悬崖下。那时没有什么呼机、手机,联也联系不上,人们就只得等啊,可是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已过去了一天了还是不见回来。于是监狱就组织好多民警,包括还带上了好多只警犬去寻,结果就在离家不远的几公里之处的悬崖下找着了,车子被摔得七零八落不说,人也变形得无法辨认。与他在一起的还有当时的政委,也听说血肉模糊,都被冻硬了。她怎么敢去看呢,稀里糊涂地就听别人的安排就将他给葬了,至今都快想不起他什么模样了。蓝悦听她絮絮叨叨地讲着,好像不带感情,可却又像是最好的播放师,将一帧帧的画面在她眼前播放着。她怎么知道恰好那时雪就越下越大了呢,她又怎么知道她男人就只想回家喝口小酒呢,她也是在给自己演电影,那电影里有她无数的创造,以便安慰她不敢相信的事实。也许这世间的最大悲剧便是你永远也不相信摆在面前的事实,让你活在幻想中而又成为别人眼中的谈资。蓝悦就曾听别人说过,冯运杰的妈妈好像就沉默了很多年,而她的小冯运杰忽然一下就长大了,得了个组织照顾去读警校的名额,人们又开始热烈讨论,有羡慕也有嫉妒。冯运杰的婆婆呢,在听说唯一有工作的儿子忽然死了之后也是伤心过度,吵着嚷着也想来照顾小冯运杰,实际上也就是想找份哀思和寄托罢了,没过几年自己的老伴去世后便跟着了冯运杰的妈妈,其实那时也快七十岁的人了。幸好组织照顾,又分到了这么一个套房,不知比先前住的瓦房好了多少倍,至少上厕所时再也不会去挤公厕了。全家人都很满足,便在这小屋里再挤出生活的幸福水滴,冯运杰读警校了,毕业了,工作了,冯运杰的妈妈开始笑了,可是他的婆婆却一天比一天衰弱了,几乎已到了神志不清的状态,就这样都还拖了几年。

蓝悦能把从别人口中传出来的零碎的故事很有逻辑地联系起,并赋于自己的情感体验,虽然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冯运杰一家人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活着时,可是她却能感知得到,用她自己的经历来感知他们,她也曾遭遇过抛弃,可是却是被活着的人抛弃的,她带着怨恨生活,甚至诅咒过那个人会去死,可是他却活得越来越好了,到后来她发现自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再怎么诅咒怨恨他始终都是自己的父亲,血缘关系始终是改不了的,可是这中间经历的挣扎苦痛,谁又能体会得到呢。而冯运杰呢,可能也怨恨过他的父亲吧,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就抛弃他了,在需要他的庇护时也不在他身边,甚至在印象中可能就没有他这个人存在过。他是被风吹大的,是在别人的眼神中长大的。难道他不该获得父亲牺牲后应得的一切吗,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他宁愿不要这看似轻易得到的一切也希望父亲活着,和他一起正常地生活着。

蓝悦默默地想着这些时,刘姨已经在招呼吃饭了。蓝悦这才感觉真地饿了,说好香啊。冯运杰和萧洒听到了,便把搁在开间里的饭桌子和两张小木椅抬到刚才聊天的客房里,又去寻了两张小一点的木凳来放在桌边。等饭菜全都端上桌时,大家一看还真不少,有腊肉、有咸鸭蛋、有油炸花生米、有蕃茄炒蛋、有炝白菜、还有青椒土豆丝。蓝悦和萧洒都说没想到阿姨会弄了这么多。冯运杰妈妈说没什么,都是自己平时种的点菜,不稀奇,幸好还有腊肉没吃完,否则真不知该怎样招待大家了。蓝悦笑就是请他们喝口稀饭呢,也是甜的。刘姨笑蓝悦嘴真甜,会哄人,谁要是娶了她还真幸福。边说边又去看冯运杰,也拿眼睛在萧洒身上转。蓝悦假装没看见,就凑到房角处一个半人高的深红色立柜边看搁在上面的照相框。刘姨说自己还要去给老年人喂饭,叫蓝悦他们先吃着。这边冯运杰叫蓝悦快来吃饭,等吃了再看。蓝悦说让她先看看嘛,看了一会儿就叫起来,啊唷,冯运杰,你的爸爸比你还帅。弄得那萧洒也凑上来看,也叫道果然好帅,比他还帅。蓝悦说当然比他帅了,不要以为他叫萧洒就真潇洒啊,他是在挂羊头卖狗肉。冯运杰在背后听得呵呵笑,叫他们赶快过来吃饭,不然一会儿就冷了。蓝悦说再等等刘姨,一起吃嘛。边说边就出了房间去到隔壁的卧室去寻刘姨,进去时见刘姨正拿着勺子给半卧在床上的老人喂饭,那老人头发稀疏几乎全秃了,眼眶深陷紧闭着,若不是见有人给她喂饭,蓝悦可能就真以为是一具尸体了,看着有点吓人。屋里还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味,比外面的中药味难闻多了,蓝悦也说不出来是什么,但见些衣服裤子都凌乱地搁在床边的木椅和靠墙的矮木柜上,这边靠窗离老人床边只约有四十厘米空隙之处的又是并排着的一架单人小木床,也挂着蚊账,铺里较凌乱,被套也没叠,还堆着些衣服。蓝悦从那些衣服推断那床可能就是冯运杰妈妈平时睡的床。听见有人进来,刘姨偏过头来一看是蓝悦,说她怎么进来了,屋里又脏又乱的。蓝悦说她过来看看老年人,随即便坐在了老人对面的小木床沿上,看刘姨喂饭。说是喂饭,其实也是刘姨轻轻捏开老人的嘴往里面慢慢灌着,老人根本就没多少意识,眼睛只是偶尔转动一下。刘姨说这样有好几年了,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特别是前一段时间忽然发高烧,送到医院虽然降了下来,但现在一直也不见太好。医生说人老了是这个样子。蓝悦问有多少岁了,刘姨说快九十岁了。正说着时,一些稀饭汤水又人老人嘴角流了出来,刘姨又赶紧抓起旁边的毛巾去擦,擦了又去喂。蓝悦看她每次只是喂进了一小半,大部份都被擦走了,遂又问需不需要她帮忙。刘姨急忙说不需要不需要,她一个人早就习惯了。好一个早就习惯了,蓝悦不忍心再看,说自己先出去了。

走到隔壁房间时,萧洒和冯运杰居然也还没吃饭,正站着聊天。蓝悦叫他俩快来吃,等会儿刘姨又要忙半天。于是三人便坐下来边吃边聊,蓝悦这又才仔细去看冯运杰,其实跟他父亲长得还挺像的,标准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乌亮有型的黑发,高大适中的身材,在监区几个年轻人中还就数他最耐看,但是自己为什么又偏偏没喜欢上他呢,也许是因为他比较闷的性格吧,跟她有点不搭调。再加上她自己也没安心在这里呆上一辈子,所以忽略他也是正常的。但今天过了,她会喜欢上他吗,好像还是不会,因为已有人先入为主了。蓝悦默默观察时,心里已翻转很多心思了,又为自己的卑鄙恐慌起来,又庆幸现在除了周平丰本人,幸好还没有被更多的人知道。但为什么还要抱这种非份的心思呢,为什么就不能死心呢,她这样做跟她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呢,跟谢安玲的老公又有什么区别呢,若是真去做成功了,最终受到伤害的还不是别人的小孩,那小孩难道不可怜吗,她自己又不是没经历过。蓝悦半天不说话的样子倒是引得了冯运杰的好奇,问她是不是饭菜不好吃。蓝悦连忙说没有,就是因为太好吃了,所以她只管埋头吃了。萧洒说也给她倒点酒来喝。于是冯运杰又到厨房里去找了个小玻璃杯来给蓝悦倒上白酒。

吃了有一会了,还不见冯运杰妈妈来,蓝悦说要不要她去换刘姨来吃饭。冯运杰说哪用得着她,他去就行了。等冯运杰一走,萧洒就对蓝悦说没想到冯运家里真还有点具体,比他想像的还要恼火,家里连像样的家具都没几样。蓝悦点头,又说冯运杰比起他来是要吃苦能干得多。萧洒有点不服气,说别小瞧了他。其实蓝悦也知道萧洒也还是不赖,比她提前两年参加工作,也是通过公务员考试考进监狱系统的,至少说明成绩还是可以的。他父母亲都是普通的公务员,也许体会到了当公务员必较稳当无什么风险的好处,便也要求自己的儿子也能当个公务员。萧洒本来对什么就无所谓,父母要求自己考就考呗,选了个报考人数少的偏僻单位,没想到一下就考上了。父母亲自然是高兴坏了,没想到这个吊儿郎当的儿子还能考上,可一跑到单位来看,两老人当时的心就凉了半截,便叫他暂时干着,到时再想办法调走。但是调往外系统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一拖就拖了两年,后来又听儿子说监狱过两年也要搬往城市了,两人又高兴起来,便不再着着急儿子的调动了,也不着急儿子是否耍没耍朋友了,只叫他安心点,要找就找个同单位的,要么就等到监狱搬往城市之后再找个满意的也不迟。这萧洒就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不焦不愁地便长大了、工作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父母将他的名字取得好,反正他父母亲也可能是那个意思,希望他活得潇洒点,没想还真活得够潇洒。蓝悦初一听到他的名字确实觉得取得很好,再一看他的人就有点失望,长得还没他的名字潇洒,有点偏瘦,细眉小眼的,鼻梁之间还有几颗大雀斑,身材还将就,看背影还以为是个帅哥,可看前面,就普通男一枚而已。后来和他熟了,蓝悦就笑他哪里潇洒哦,纯粹是拿名字哄人。他信誓旦旦地说他对她蓝悦可是一片真心的,绝对没有哄她的意思,就是奔着往结婚的道路上去的。蓝悦看他说得有点认真,自己也不好再笑他,说自己也正在往考察的道路上奔的,反正也不给他一个准话。因为她觉得这样最好,也不得罪他,大家还能保持着很好的同事友谊关系。萧洒也聪明,知她有个性,是逼她不得的,一逼她她便会生气跑了,但偏偏又喜欢和她呆在一起耍,基本上是做到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和她也保持着这种若有若无的亲近关系。这不,叫他和她一起到冯运杰这里来,他便乐颠颠地跟她一起来了,没有叫上那赵季风,他心里还有点暗自得意,说明蓝悦还没把那赵季风瞧上眼呢。于是萧洒就劝蓝悦喝一杯,至少要感谢他陪她走了这一趟。蓝悦不答应,说她再去看看刘姨一眼。

正说之间,冯运杰和他妈妈又前后脚都进来了,说已经喂完了,这下可以认真吃饭了。等到饭吃完,又歇息聊一阵便已快到十点钟了,蓝悦和萧洒便告辞说要回去。冯运杰和他妈妈将两人送到离楼前不远的小路上,分别时刘姨拉着蓝悦的膀子叫她经常来玩,很是喜欢舍不得的样子。在回去的路上萧洒就开蓝悦的玩笑说冯运杰的妈妈舍不得她呢,希望她做她的媳妇。蓝悦说,放屁,随即将手上的电筒往他脸上一照,说照死他。萧洒觑着眼睛说本来就是嘛。蓝悦又是一脚踢起地上的泥巴水,吓得萧洒往旁边一跳,奶奶饶命啊,伞也差点从手上飞出去。

萧洒将蓝悦送到住点就回去了,蓝悦回到寝室还是不能平静下来,又给冯运杰打电话,问他接电话方便不。冯运杰说方便。蓝悦问他想不想知道她的一些事,冯运杰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