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责任”的帝国:近代日本的扩张与毁灭1895—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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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治的遗产(1895—1912)

一 天皇制的双重性格

理解日本近代史,需要把握几个关键词:天皇、元老、内阁、官僚、政党、议会和军部。先来分析天皇。

在战前的日本,天皇是权力来源、制度基石、秩序核心和国家象征,如有人否定或挑战天皇制,则会以颠覆国家政权的重罪被论处。因此,把握天皇制的特征,有助于理解日本战前权力构造的基本特点。那么,天皇制有哪些特征?我们来看下面三个故事。

昭和天皇怒斥田中义一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1929年6月,是昭和天皇与首相田中义一之间的对话。这段对话非常有名:天皇一发怒,田中内阁便垮台了。

天皇之所以发怒,是因为皇姑屯事件。众所周知,皇姑屯事件是指关东军炸死张作霖的事件,主谋是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关于此事的来龙去脉,后文会有介绍。其实案情并不复杂,但该事件的善后,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河本等人的计划是炸死张作霖后制造混乱,趁机出兵占领东北。但这个计划太过拙劣,马上就露出破绽,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关东军。

1928年12月24日,田中义一进宫上奏。他说:“张作霖横死事件的罪魁祸首,似乎与我国军人有关。目前,陆相正在进行调查。待调查结束后,陆相会汇报详细情况。”张作霖虽说是军阀,但却是当时北京政府的首脑,关东军在中国刺杀了北京政府的首脑,这件事一经证实,必将在国际社会引起轩然大波,还会极大地恶化中日两国的关系。田中与元老西园寺公望等人商议后决定,如果关东军的嫌疑被证实,他们将揭露真相,并向中国道歉,以维持国际声誉。

昭和天皇此时二十六七岁,刚刚即位,踌躇满志,一心想做个明君。对于陆军的桀骜不驯,他早有不满,所以他也想要借此整顿军纪。当月28日,陆相白川义则进宫上奏:“陆军已对张作霖事件展开调查。”天皇告诫他要严格维持军纪。[1]

虽然田中义一承诺调查,相关工作却迟迟没有进展。这是因为在提交内阁讨论时,他的彻查提议遭到多位阁僚的反对。这些阁僚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一旦真相大白,势必危及南满铁路的权益和关东军的地位。陆军与右翼政客也四处游说,向内阁施压。田中没有办法,决定将关东军与此事撇清关系。1929年6月,田中再次上奏称:“关于张作霖事件,已经命令陆军、关东厅和满铁公司进行调查。幸运的是,没有在陆军中发现嫌疑人。”[2]

天皇拥有自己的情报网,他知道陆军的所作所为,知道田中的困境,甚至对田中即将上奏的内容也了如指掌(因为在上奏之前,首相需要知会天皇近臣相关内容,以便天皇准备提问和意见)。但是,田中出尔反尔和试图欺骗自己的做法,令他无法忍受。在与近臣商议后,天皇决定追究田中的责任。[3]

因此,听到田中的上奏后,天皇便厉声质问道:“你说的岂不前后矛盾?你递交辞呈如何!”[4]在天皇的震怒下,田中惊慌失措地哀求道:“关于此事,请容我细禀。”天皇愤怒地说:“不必再说了。”[5]田中只能恹恹地退下。田中离开后,天皇还对侍从长铃木贯太郎发牢骚:“田中语无伦次,我再也不想听他说话了。”[6]田中从铃木那里听到这句话后,只好含着眼泪递交了辞呈,并在两个月后,死于心脏病发作。

这件事在中国人看来稀松平常。中国的皇帝一言九鼎,他一生气,宰相和大臣就会被免职,甚至被砍头。但在当时的日本,天皇训斥首相是极为罕见之事。这是因为此时的日本形式上是个君主立宪制国家,天皇直接问责首相的做法,打破了长久以来天皇不过问政治的惯例。得知田中辞职后,“最后的元老”西园寺公望便劝告天皇:“作为一位立宪君主,你不应该直接表明态度,不应该反对内阁的决定。”

什么是立宪君主?这个问题十分复杂,三言两语无法解释清楚。但就其基本特征而言,立宪君主意味着天皇不干预政治运营,一旦内阁形成决议,天皇只能同意。天皇尽管拥有否决权,却从不使用。因为一旦行使否决权,就等于否定了内阁的工作,进而否定了该制度的有效性。而且,如果天皇随意干涉政治,内阁也无法承担责任。由此,西园寺才会说,斥责首相是不合适的做法。

“二战”结束后,昭和天皇回忆称,对于怒斥田中义一导致内阁倒台之事,他一直深感内疚。田中内阁倒台后,他便决定对于内阁上奏之事,无论是否同意,都给予裁可。[7]由此以来,天皇便树立起置身事外、沉默不语的个人形象。

二二六兵变与昭和天皇

对于战前的政治运营,昭和天皇果真置身事外吗?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看第二个故事——二二六兵变。

二二六兵变是昭和时代最大的一次军事政变,主导者是陆军青年军官,目的是废除立宪制度以确立君主专制。换句话说,青年军官希望推翻现有制度,使天皇从幕后走向前台,主动指导政治运营。但是,天皇得知兵变后特别愤怒,他根本不想亲政。不过为了镇压兵变,他倒是亲政了一回。

1936年2月26日清晨,1400多名士兵在20多名青年军官的带领下,在东京发动政变。他们占领了首相官邸、国会、陆军省、参谋本部和其他中央机构,并兵分多路去刺杀元老、重臣、首相、藏相、陆军教育总监。青年军官们认为,这些人是天皇身边的奸臣,他们对外出卖国家利益,对内蒙蔽天皇。政变发动后,青年军官们发表声明,要求改革内政,成立一个天皇亲政的新政府。

对于这次政变,陆军高层一开始并不想镇压,因为不愿见到陆军自相残杀,甚至有些高级将领还比较同情叛军。但是,当天皇听到辅佐自己多年的股肱老臣惨遭杀害后,愤怒地说:“将朕最为信赖的老臣都杀死了,这和用软刀子对付朕没有区别。”据侍从武官长(天皇的专职军事顾问)本庄繁回忆,兵变发生后,天皇每隔数十分钟就召见他一次,询问是否已出兵讨伐。在2月27日这一天,本庄竟被召见12次之多。天皇甚至放出狠话:“如果军方不肯出动,朕将亲率近卫师团剿灭叛军。”[8]在天皇的压力下,陆军统帅部派出重兵围困叛军,令他们投降,并逮捕了为首的青年军官们。

由此可见,对于二二六兵变的处理,天皇并非置身事外,而是亲身参与其中。还有一件事,昭和天皇也曾深入参与,那便是第三个故事——“圣断”投降。

“圣断”投降

至1945年上半年,“二战”局势已经明朗。5月,德国投降,欧洲战场的战事结束。7月26日,美、英、中联合发布《波茨坦公告》,敦促日本投降。日本政府对此不予理会。8月6日,美军以原子弹轰炸广岛,将其瞬间化为火海。尽管日本军方故作冷静,但天皇已经动摇,他告诉首相铃木贯太郎:战争无法继续。9日,苏联对日宣战,百万苏联红军进攻盘踞在“满洲”的关东军。铃木首相立即召开内阁会议,希望以苏联宣战为契机,接受《波茨坦公告》。

但问题在于,即使天皇和首相有意投降,如果其他大臣不同意,日本政府也无法投降。根据《明治宪法》第55条规定,停战决议需要内阁成员的一致同意,即“凡法律敕令及其他关于国务之诏敕,须经国务大臣副署”。如果你见过《终战诏书》就能发现:在诏书的最后,除天皇的签名和印章外,还有所有内阁大臣的副署。如果缺少一个签名,这份诏书就是无效的。

很不巧,在当时的内阁之中,有些大臣是死硬派,如陆相阿南惟几。阿南主张,日本不能束手就擒,要向同盟国提条件,如果同盟国不答应,陆军就发动本土决战。阿南甚至说:“即使1亿国民全部战死,我们也必须保全大义,将战争进行到底。”[9](不知道什么“大义”能让1亿人都战死?也不知道阿南哪来的勇气,能把1亿人的生命据为己有!)由此,围绕是否提出投降条件,以及提出哪些条件的问题,各大臣之间意见纷纭。就在他们争论不休时,第二颗原子弹轰炸了长崎。

到了这时,日本政府终于意识到他们已无力再战。但尽管如此,陆军的态度依旧强硬,一些少壮派军官甚至策划政变,推翻铃木内阁,建立军人政权。内阁的意见不统一,又面临政变的危险,铃木首相举棋不定,只得请求天皇裁决。但是,首相请求天皇裁决的做法一反常规,因为这显示了内阁的无能。更严重的问题是,一旦让天皇做出裁决,就有可能让天皇承担责任。而《明治宪法》第3条明文规定,天皇不承担任何责任。但危急关头,铃木首相顾不上那么多了。

在御前会议上,大臣们又争论起来。外相主张,只要附上“不变更天皇权力”的条件,日本就应接受《波茨坦公告》(不变更天皇权力,便不能惩罚天皇。在付出310万军民的生命后,日本首要保护的竟仍是天皇一人!)。但陆相、参谋总长和军令部总长则主张,应该再增加几个条件。双方争论激烈,互不相让。最后,铃木首相请求天皇“圣断”。一直沉默不语的天皇终于开口:“我同意外相的意见。”所谓纶言如汗,天皇一经表态,便是最后决定。这样,内阁终于通过了接受《波茨坦公告》的决议。

消息传出后,陆军中仍有人不死心,他们试图发动军事政变,推翻内阁决议,甚至想绑架天皇,让他收回成命。随后,天皇以大元帅身份下令结束战争,并首次通过广播向全国宣告投降。总的来说,天皇在日本投降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天皇制的双重性格

通过上述三个故事,我们可以发现,天皇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一句话就能让内阁倒台、终止战争。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天皇极少动用这项权力。这反映出战前天皇的“双重性格”:他既是绝对君主,又是立宪君主。那么,这种“双重性格”是如何形成的?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回到《明治宪法》那里去。

《明治宪法》颁布于1889年,就性质而言,它是神权绝对主义和立宪君主制的奇妙折中。《明治宪法》的告文和发布敕语宣称,天皇的权力渊源于“皇祖皇宗之神灵”。天皇的统治万世一系,其权力至高无上,其裁定为最终决定。宪法第1条还规定:“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之天皇统治。”就此而言,天皇可谓是“君权神授”的绝对君主。然而,尽管第1条有此规定,第4条却规定了相反的内容:“天皇为国家之元首,总揽统治权,依此宪法条规行之。”换言之,尽管天皇是国家元首,总揽统治大权,但他必须按照宪法的规定行使权力。可如果天皇权力受到宪法限制,那么他就不是绝对君主,而是立宪君主了。由此一来,天皇拥有绝对权力,但无法独断专行,只有在政府各机关和维新元老的“辅弼”(帮助和同意)下,他才能行使政权。从原则上来讲,天皇可以依据君主大权否决政府的决策(如昭和天皇怒斥田中义一),只不过这种事情极少发生。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天皇既是绝对君主又是立宪君主的双重特征。

战前天皇制的暧昧性格时常被用作政治斗争的工具。从大正至昭和前期,军部和右翼等保守派推崇宪法第1条,并努力削弱第4条的限制。他们对天皇顶礼膜拜,并且强行要求民众尊敬天皇,从而利用这份尊敬来发号施令。[10]他们想在日本实现君主专制,对内集权,扩充军备;对外武力扩张,并积极准备与中国、美国和苏联的战争。与此相反,元老、重臣和政党政治家等上层的“自由主义者”则提倡宪法第4条,努力以其制衡第1条。他们要求天皇保持“自我克制”的统治姿态,以推进民主化,增进社会的自主性,并释放国民的潜力。他们想在日本实现立宪政治,对内分权,削减军备;对外推进国际合作,扩大海外市场,以贸易立国。在日本近代史上,围绕宪法第1条和第4条的争论背后,始终存在着保守派和进步派之间的明争暗斗。

关于这种状况,日本政治学者丸山真男曾以一则寓言加以说明: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有两个情人,一个比他年轻,一个比他年长。年轻的女子不喜欢自己的恋人是个老头,于是每次约会时她都要一点点地拔去男子的白发。而年长的情人不想让别人知道男友比自己年轻,于是她不断地拔去男子的黑发。到最后,男子成了秃头。[11]

丸山指出,这样一来,天皇一方面丧失了作为绝对君主的神授君权,另一方面他作为立宪君主的国民亲近性趋向稀薄。在昭和时代,天皇制的暧昧性格屡屡被政治斗争所利用,成为日本政治体制不稳定的根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