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通诗文
说罢,便有太监双手捧上琴来。
皇后是爱琴之人,一看便挪不开眼,抚了抚黑中带红的琴身,轻触琴弦。
忽然,她颤声道:“灵帝无珠走良将,焦桐有幸裁名琴。这琴,莫非就是东汉蔡邕亲手所制,被誉为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
我循声望去,果见琴尾处留有一抹焦黑的痕迹。
皇上扶着皇后的手臂引她坐下,不以为意道:“哦?那帮奴才竟寻来了焦尾,办事倒还算利索。误打误撞,倒给这琴寻了个好主人。能得皇后空暇时弹奏一曲,是这琴的福气。”
珍贵如焦尾,在皇上口中轻描淡写。也不知道他究竟派人寻了多久,耗时费力几何。
他说话这般别扭,皇后却已知他的情意,眼中登时蒙上了一层水凌凌的雾气,看向人的目光也柔软了些。
是皇上的询问打断了她的凝思:“今日坤宁宫这般热闹,所为何事?”
皇后示意采群、采棋将琴收起来,而后将敬妃虐待宫女之事一说。
皇上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道:“皇后打算怎么处置?”
皇后道:“自然是……”
皇上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道:“朕这几日为瓦剌挑衅我大明疆域头痛,常看兵法。有一句讲得甚好。道,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九地之变,屈伸之力,人情之理,不可不察也。皇后以为如何?”
我一听,心慢慢地沉下去。
九地之变,屈伸之力,人情之理,不可不察。意为为人处世,当撇去世间约定俗成的事理标准,根据实际处境,去探求人的需要,能屈能伸,以将事情妥善解决。
皇上这是提醒皇后,敬妃虽犯下大错,但为平衡六宫关系,应从轻处罚。
现如今宸妃被禁了足,一时不能出来。周妃又那般怯懦,宫中有她无她一个样儿。唯剩敬妃,能与惠妃抗衡。
若敬妃一而再、再而三受罚,难保惠妃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左右敬妃凌虐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此事可大可小。若能让敬妃牵制惠妃,皇后孕中也好少操劳些。
皇后自然能听出皇上话中的意思,道:“兵法深奥,臣妾听不大懂。臣妾只知皇上处理国事辛苦,再不能为后宫琐事烦扰。故而臣妾会承担起皇后的责任,将后宫管理得秩序井然。”
“皇后辛苦了。那敬妃这事儿……”
皇后道:“初闻此事时,臣妾与皇上一样惊讶,不明白似敬妃这般伶俐的一个佳人,怎会使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后来臣妾细想,敬妃家中出事,心中未免愁苦,再加之臣妾上回非但没有安慰,反而重罚于她,未能让她感受到紫禁城的温暖,故而行事偏激。”
皇上温言问她:“那皇后打算怎么做?”
皇后沉思片刻,道:“敬妃做错了事,罚还是要罚的。处置轻些,也好叫她感恩戴德。就罚她抄写《大方广佛华严经》百遍,修身养性。至于这位叫杭景霜的宫女,赏银十两,以作补偿宽慰。”
皇上赞道:“皇后真是心慈。宽宏大度,实乃后宫典范。”
皇后谦逊道:“皇上谬赞了。”说完,朝我投来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我懂。她这是叫我放下。
帝后心有灵犀,一唱一和间,免去了敬妃的罪过。
景霜受的罪,成了偌大紫禁城中可有可无的一笔。从明日起,就会被人遗忘。如春来时淙淙溪流中看不见的冰,冬临时被雪覆盖的满地生灵。
凭什么?就因为她是身份卑微的宫女?可她也是有血有肉,会疼痛会害怕的人啊。
我替她不平,心中仿佛被大石堵着,难受得不能呼吸。
敬妃本以为要遭重罚,骤然听见皇后从轻发落,又见皇上默许,俏脸一松,感恩戴德道:“臣妾谢过皇上、皇后。”
景霜脸色煞白,却也只能磕头谢恩:“奴婢谢过皇上、皇后。”
可她眼中,分明含着滚烫的泪水。
我挪过头,假装看不见。既然帮不了她,那就不要再给她毫无意义的安慰眼神。
她要的是公道,而不是怜悯。
七月的天,热得发闷。蝉儿在树上叫着,声音远远地传入殿内。然而即使外头骄阳似火,我却丝毫感受不到暖意。只觉自己是冬日路边的一株枯草,身上挂满了严霜。
彻骨冰凉。
大局,永远比个人的荣辱得失更重要。
我不禁联想到自己。
万家一门的忠心与冤情,会否受到皇上重视?为了达到所谓的平衡,他会否再一次提及“屈伸之力,人情之理”?不,不会的!他那样热爱自己脚下的土地,那样体恤自己的臣民,为了讨伐边境,不惜多次与内阁争吵。他是热血的,也是铁骨铮铮的。
我胡思乱想了一通,直到焦尾再次回到皇后的手中。
皇后温婉道:“皇上替臣妾寻来此琴,臣妾不胜感激,特此弹奏一曲,聊谢圣恩。”
我知道,她这是想以琴声安抚我与景霜。
皇上感叹道:“自皇后入宫,朕还未曾听过皇后抚琴,今日撞上了,那朕便‘炷罢炉熏洗耳听’了。”
皇后粲然一笑,如盈盈盛放的菊朵,调试了几下琴弦,指尖便有动人乐音流泻而下。焦尾音色脆美轻清,如蜂蝶之採花,若蜻蜓之点水,仔细听来,又与窗外鸟鸣互应互答,间间关关。令人仿佛置身于幽深山谷,身周如有潺潺水声,又伴锦鲤跳跃,百花齐放,鸣泉飞溅,此起彼伏。
一盏茶的工夫后,乐声才渐渐地低了下去,仿佛鱼藏鸟散,花阖水静,又如初雪消融,春草暗生。
我虽不懂音律,却也从皇后娘娘大起大落的琴声中感受了一遭气势磅礴,又感受了一遭万籁俱寂。高山美景如此,人生境遇亦是如此。所有愤懑、不甘的情绪都在这乐声中得到了共鸣,并渐渐地散去。
原来乐音真可以怡情静心,古人诚不欺我。
非但是我,皇上、敬妃,还有其他的宫人们都一脸平静祥和,仿佛经历了世间最美好之事。唯有景霜,因为唇舌间伤痛折磨,未能沉浸到这美好的乐音中,脸上隐有痛苦之色。
我顿觉羞愧,竟这样容易就忘掉了她的屈辱。
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往前半步,小声而缓慢道:“此曲……”
敬妃离我极近,果然上当。
她刚得了皇后大恩,迫不及待想要讨好巴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臣妾如听仙乐,耳朵也清明不少呢。”
还会加词,真是作的一手好死。
我冷冷一笑,上前斥道:“敬妃,你该当何罪?”
这一声呵斥,将所有人都从乐声中拉了回来。皇上蹙眉道:“万贞儿,你做什么?”
我双膝一弯,跪下道:“回皇上、皇后娘娘的话,敬妃出言讥讽皇后,是为大不敬。”
皇上嘴角的肌肉轻轻地抽动了一下,道:“你且说说,敬妃哪里不敬?”
我朗声道:“方才敬妃所念诗句,出自《赠花卿》,乃是唐朝诗人杜甫写给花敬定的。花敬定曾因平叛立功,居功自傲,骄恣不法,放纵士卒大掠东蜀,又目无朝廷,僭用天子音乐。杜甫赠此诗,正是予以委婉讽刺。须知讽刺不可怒张,怒张则筋骨露矣,敬妃出此悖言,可见心存对皇后娘娘的怨怼!”
敬妃额间汗珠滚滚而下,怒道:“你……”
又自觉失态,娇娇柔柔地向着皇上解释:“皇上,臣妾只是赞美乐曲,并无弦外之音,是万御侍她曲解了臣妾的意思……”
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声道:“呀,不对,这诗头两字分明是万御侍起的,是她,是她故意引我吟诵此诗的,采华她们就在旁边,可为臣妾作证。”
我坦然道:“敬妃娘娘说得不错。但奴婢言‘此曲’二字,是想说,此曲千载一知音。知音难觅,皇上就是皇后娘娘的知音。况且奴婢又不是娘娘腹中蛔虫,怎知娘娘会说出讽诗,还说得那般急切。”
我言辞振振,不惧被皇上、皇后看破心思。
以皇上的英明、皇后的睿智,怕是我说出第一句时,他们就知道了我的意图。
皇上气得怒视了我一眼,挥挥手将处置之权交给了皇后。
皇后宽仁之言犹在耳,不好即立即破,便道:“本宫相信敬妃妹妹,一定不是有意的。”
我急忙道:“若说第一句不是有意的,那第二句‘如听仙乐耳暂明’,分明是出自《琵琶行》。敬妃娘娘当着皇上的面,将皇后娘娘与歌女相提并论,请问是何居心?”
采华最是直性子,未听出我话中词锋,又对敬妃蔑视皇后之言极为不满,附和道:“若是皇上也送一把名琴到重华宫中,就没有这等事端了。”
御前乱言,乃是大罪。采华与我不同,与皇上无半点交情。是以皇后瞬间变了脸色,厉声斥道:“采华,去外面跪着,未跪满一个时辰,不许进来。”
采华许是从未听过皇后这样疾言厉色地训斥,吓得一个哆嗦。立即小跑出殿外,乖乖受罚去了。
皇后松了一口气,和颜悦色对我道:“本宫知晓,万御侍是心中有本宫,为本宫鸣不平。不过,本宫瞧着敬妃不像故意的,倒像是不通诗文……”
我会心一笑,知我者,果然是皇后!
可笑敬妃以为皇后偏帮于她,头如捣蒜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臣妾的确不通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