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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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回,则家

寒潮和强冷空气逐渐袭来,天气越发寒冷,正是小雪节气来临之际。

距离墨兰回到家中也已有一段时间,家人给她的温暖也随着她窝在家中的时长慢慢变淡。

于是,为了打破局面,墨兰罕见地主动与奶奶一起上街买东西。

隔了许多年,再次行走在乡镇的街上,错落的房屋,杂乱的街道,以及四散的摊位,都让墨兰觉得有些陌生,让她有些无从下脚。

但熟悉的感觉还是残存了一些的,她还勉强能够慢慢迈出步伐,跟着奶奶向前走去。

走到奶奶的身旁,背着奶奶平常背的背篓。

墨兰悄悄地瞥了奶奶一眼,然后微笑起来。

似乎,奶奶因为墨兰难得的陪同,让她常年驮着的背、沉着的心都得以喘息了。

墨兰奶奶也偶尔瞧瞧孙女的乖巧模样,笑着走在墨兰的身边。

然后走走停停,和熟悉的摊贩解释道:“这是我的孙女,这放假总算回来了。”

墨兰是腼腆内向的,面对这些可能会在自己这一代断了联系的街坊,显得有些惭愧和羞怯。

她只能勉强应对着对方的寒暄,回答着对方关切的提问,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兴许是难得见到墨兰的身影,小小天地突然释放出了小小的惊喜——天空缓缓飘起小雪来。

在难得下雪的川内,在墨兰所处的偏僻乡镇,一场微乎其微但确实存在的小雪逐渐洒落。

这场雪的规模并不算大,街道上、屋檐上,雪都不会呈现推推搡搡的情景。

但这场雪下的也不算小了,纷纷扬扬地,雪花便盖住了奶奶花白的头发......

对于墨兰来说,这种程度的雪可以打湿过去她的头发,也可以打断未来她的计划。

但在今天,在和奶奶共白头、同前行时,她只会刻意减缓她的步伐......

采购好家里需要的食材,奶奶和墨兰便一路笑着回家去了。

而在放下背篼,取出食材后,奶奶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便叫墨兰跟着她走。

于是,墨兰就慢慢地跟着走进了爷爷奶奶的房间。

在她有些疑惑的目光中,奶奶缓缓清理开电视机下的储物柜,然后从里面拖出了一箱她舍不得喝的酸奶。

因为知道墨兰爱干净,奶奶先用纸巾擦了擦牛奶的外包装,又用粗糙的大手擦拭一遍,然后才递给了墨兰两瓶酸奶。

随即叮嘱道:“这牛奶还挺贵的,你先尝尝看好不好喝,如果好喝的话,我们就再去买。另外,喝之前你看看过期了没。”

墨兰开心地捧过酸奶,随即看了下日期。

好巧不巧,它的保质期就是在几天前。

不过,墨兰并没有立即扔掉酸奶,也没有马上就说它过期了。

而是在浅尝了一口后,便将酸奶全部喝了下去。

墨兰知道,奶奶不是故意拿出过期酸奶的,只是她回来晚了。

而且,保质期过了也并不就意味着变质,这和某些承诺是类似的......

在墨兰独自喝完牛奶,然后帮忙把食材处理得差不多后。

墨兰奶奶给还在山上干活的爷爷打了通电话,叫他回家来,一起给墨兰做她喜欢吃的糍粑。

听见电话内容后,墨兰转身就走出了家门。

没一会儿,她就穿过了几片田野,看见还在做收尾工作的爷爷。

隔了约莫十步的距离,她开始呼唤爷爷。

可爷爷的耳朵似乎不那么灵敏了,并没有听见墨兰的声音。

他曾经是个心灵手巧,细致入微的木匠,他也曾经是个在工地上耳朵敏锐无比的守夜人。

但是如今,他只是一个操劳多年、试听衰弱了的老人。

他只有在给墨兰打糍粑时,身手有力,面露满足。

......

在父母放工后,在温暖和谐的氛围里,墨兰迎来了最期待的晚餐。

而在餐桌上,借由父母之口墨兰得知,家里的鸡鸭最近减少得很快。

往常墨兰不在家时,墨兰一家都没怎么重视过各式的节日。

只有在墨兰回家后的日子里,家里才会有节日的气氛。

于是,家里的鸡鸭都养得白白胖胖,蕴藏足了滋味。

而墨兰的家里人更是执着一盏明灯,守候着墨兰的归来。

毕竟无论夜有多深,墨兰的家就在这里,她终归是要回家的。

......

一边吃饭,墨兰的父母一边询问着墨兰关于她在大学里的许多问题。

墨兰没有多少隐瞒,只是简略地进行了回答。

然后,他们又提到了墨兰读书期间买回家的牛奶、面包。

墨兰略显惭愧地笑笑,然后进行了简略的说明。

那时的她做了一段时间兼职,赚了一点点零花钱,生活费有所富余,自然就打算感恩慰问一下家长了......

墨兰父亲有些担忧,还想问下墨兰兼职的有关细节,但却被墨兰母亲及时笑着打断了。

“你问那么多干嘛呀,幺女儿大了,还不晓得照顾好自己吗?”

实话实说,墨兰也挺想和人分享自己在兼职期间发生的事情。

不过,这分享的对象多半也不会是她的父母......

墨兰也曾想过分享自己的经历:

在兼职前,她永远不会知道有多少任务是会分配给她的。

在兼职时,环境和客人有多少差异,明文规定和潜规则又有多少。

而在兼职后,她收获的并不只有工资,还有认知、眼界、思维方式......

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似乎即使说出了这些,也并没有任何意义,父母并不能给与她多少帮助。

......

度过了一段较为清闲的日子,墨兰便在母亲的建议下,去考驾照。

说来巧合,墨兰在乡镇上最近的驾校场地遇见了她小学时期的同学。

两人曾经还算要好,于是,墨兰一眼便认出了对方,向对方打招呼。

对方也好似忽然记起了墨兰这一号人,热情地向她回应。

随即,对方还掏出随身的烟来,打算递给墨兰。

而此举使得墨兰忽然有些愣神,感到吃惊不已。

但是一想到人都是会变的,她也就没有表现得非常惊讶,只是道了谢,说自己没有抽烟......

老同学难得见了一次面,墨兰两人可聊的话题自然是挺多的。

一边练车,她们一边就聊起了关于搞钱的话题,关于恋爱的话题,关于大学的话题,甚至是一部分关于阶级的话题......

聊到搞钱,她们都一致认同,搞钱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聊到恋爱,她们也一致认同,快餐式的恋爱并不是对等的恋爱,真正的恋爱要补齐各自的“差价”。

而聊到了大学,她们便都觉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在她们各自的大学里,各式抽象的、具体的人都层出不穷。

至于阶级一题,一般来说,学生们都并不是很愿意去了解,了解越多的人反而越绝望。

墨兰两人也只是简单带过,提了些简单的例子。

在五星级餐厅里兼职时,墨兰见到宴会后收集饮料的人随口就和身边同事打着近百万的赌。

在给富人子弟进行家教时,墨兰的同学见识到,有些家庭的庭院是整夜都不会熄灯的......

聊天进入末尾,墨兰和老同学默契地聊起了关于“孤独”这一词语的各种感受。

“天气越来越冷了,不是冬天到了,而是心里孤苦,渐渐生出寒意。”

“一个人坐在窗边,阳光正好,一个人坐在门前,却会感觉了无依靠。”

“生活有时就像在吃药,即使再苦,你也得一个人吞咽,这样才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艺术就是叹息,艺术来源生活,抽烟的人在吞吐烟雾时,也有可能是在创造生活的艺术。

“我的忧思缠扰着我,要问我它们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我也不愿意知道,因为名字于事无补。”

“‘人生很窄,得失只在方寸间,人生很宽,成败犹在千里外。’在生活的这场骑乘里,我们没有破风者,便只好挣扎着向阳生长吧。”

......

在与老同学聊完天的第二日,墨兰父亲难得清闲了下来。

加之天气也挺不错,这让他决定久违地去钓一钓鱼。

墨兰也确实很久没有和他一起钓鱼了,她还记得这是父亲最喜爱的户外运动。

于是,在叫上母亲后,她们就一起上了车,出发去钓鱼。

一路顺风、平平淡淡,墨兰却好似很怀念这途中的风景,笑魇如花,让本就黯淡的季节更加失色。

而墨兰父亲的小车似乎好久没有见到墨兰的笑容了,殷勤地表现自己,一路上马力十足......

坐在熟悉的后座,听着妈妈在副驾蝶蝶不休,看着爸爸开车偶尔搭腔,墨兰一小家人缓缓地穿过了一片树荫。

恍惚间,墨兰尘封许久的记忆就被解开了。

还是同样的车,墨兰还是坐在同样的位置。

不过时间并不相同,那时墨兰正上高中。

那时父亲在驾驶位极罕见地流泪,那时母亲在副驾驶边哭边数落父亲。

那时,墨兰真正看见了家庭的破碎......

好在,时间磨平了母亲的棱角。

再加上墨兰的调解,她最终与这个家和解了。

她不再以为这个家把她当作外人,以一个外人的身份生活。

她消减了脾气,磨平了棱角,修补了自我的一些缝隙......

万物都有棱角,母亲的手也有。

万物也都有缝隙,有些光迟早会从缝隙里照进生活......

待到墨兰回过神来,钓鱼早已经开始了。

可墨兰这边的浮头却始终没咋动过。

或许是她太久没钓鱼生疏了,也或许是她心境早已悄然变化了。

望着一动不动的浮头,她的心思似乎早已不在钓鱼上。

她失去了许多的耐心,她消减了对万事万物的期待。

她的注意力从钓鱼转移到了影子上,转移到了她和父亲的影子上。

为了便于观察浮头,墨兰的一家子就都背着光钓鱼,这导致他们的一部分影子投到了鱼塘上。

而墨兰父亲似乎是怕吓到了鱼,便略微躬着身子。

于是,他的影子看起来就比墨兰的还短了许多。

见到此情此景,墨兰忽然就生出了感触。

如今本来应该是同样长的影子,爸爸却因为生活被压弯了腰。

这导致了她和爸爸的影子一长一短,长的是她的影子,短的是父亲的在“日子”......

似乎就和大多数的人一样,她总是因为三五年的缺爱而唉声叹气,却刻意忘记父母许多年的养育而心存感激。

也似乎就和大多数的家庭一样,父母在等一句谢谢,而墨兰在等一个道歉......

不过,父母总是不愿道歉的。

身为长辈,他们的腰可以被生活给压弯,但却不能够为爱的人弯下。

或许,为爱弯下了腰以后,生活就会让他们完全喘不过气吧。

想到这里,墨兰突然间就不怨了。

像她这样破碎的人,爱她的人还要一片一片地捡起她,实在是有些辛苦......

也许是心理斗争的影响,墨兰竟慢慢觉得冬日里的太阳有些毒辣。

在大约三个小时后,在一家人都收获寥寥之时,她提出了回家的想法。

而她父亲也高兴地同意了,似乎他的收获并不少。

似乎他只是因为在难得的假期里有墨兰陪伴着钓鱼,感到分外满足......

略显沮丧地回到家中,墨兰难得放下了手机,打开了客厅里闲置许久的电视。

不过,电视上经过层层筛选的节目并不精彩。

慢慢地,她便把目光装移到了茶几上的一堆笔记本。

因为,这堆笔记本给了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这些都是小学、初中时,墨兰所获得的学校奖励。

由于当时她拿得挺多的,自己一个人又用不完,她就留了些给父亲用。

想不到,这些本子竟被使用和保存到了现在......

墨兰有些好奇本子里的内容,随手拿起一个笔记本便翻开来浏览。

可随着她的翻阅,她多多少少产生了一些失望的情绪。

父亲笔记本里的日记,没有散文,也没有诗篇,只有给别人干活的日期,工程的大小和工资的多少。

墨兰唯一可以做到的仅是凭借日期的更迭,想象出父亲的形象变化:

日复一日,太阳晒黑了父亲的皮肤,晒白了他的头发。

月复一月,皲裂的眼角堆砌起包子般的褶皱,却并不让人觉得不可爱......

眼角泪水被墨兰的睫毛轻轻撵碎,模糊的视线中,父亲的头发和胡茬子便全白了......

事实上,墨兰对父亲的记忆并不够深刻。

毕竟,她父亲实在太沉默寡言。

她父亲说过的,并留在她心中的话,大致只有两句。

“想家的时候,记得我们都在看最亮的那颗星星。”

“没钱时别硬撑着,记得和我说,钱没了,我还可以再挣。”

缓缓站起身,放下父亲的笔记本,墨兰沉重的心情压得脚步有些抬不起来。

若是论心不论迹,她算是非常孝顺的。

她往往是在为家里人着想,她也尽可能地在给家里人回报。

但若是论迹不论心,她还不算是全然地爱着家人。

她可能永远也无法和父母坦然交谈,她可能永远也无法对她们亲口说爱。

曾经一点一滴的失望,早已在她心里堆砌成一堵厚实的隔离围墙。

......

时间一晃来到初一,墨兰和大爸等大半家族里的人都早起了,计划一起去上坟。

约莫凌晨时分,在沉默中,墨兰尽可能地吃自己不爱的五仁汤圆,以求吃到更多硬币,获得更多好运。

这是每年家里的惯例,墨兰还算乐此不疲。

待到硬币被胃口大开的父亲找到得差不多了,他们一家人就和墨兰大爸一家汇合了上山。

来到山上坟场,近处,露珠还悬挂在松针尖上,远处,烟和雾却早已经让人分辨不清了。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引爆埋藏心底的记忆,一次次让人“振聋发聩”。

缭绕翻飞的烟雾,强烈刺激的火药,一次次让泪水情不自禁地溢出。

或许,此时的传统延续里,墨兰见不到什么壮观宏伟的景象。

但她至少看见了思念的喷薄涌出......

断断续续的,鞭炮响了一天,许多山头的植被都被替换了,由绿色变为红色,由自然的变为人为的。

说来奇怪,在扫墓祭祖时,人往哪里站,烟雾就往哪边吹,墨兰也不得不侧脸躲避。

或许,生死两隔的情况下,这是先辈们唯一接触后世子孙的契机。

而他们的触摸似乎是一种禁忌。

所以,被先辈们抚摸了一下,墨兰的脸蛋也会有些疼痛......

祭祖结束,回家的途中,墨兰路过了一个倒塌的瓦棚。

看见脱落的墙灰不断堆积,旺盛的藤蔓盘枝错节,残缺的玻璃、发霉的窗棂,枯树的枝丫伸进了屋中。

墨兰总觉得有些不忍,只得加快步伐回到家中。

而在温暖的家中,奶奶早已提前准备好了臊子面。

随意坐上一个位子,装臊子的盆在你推我搡中,便自然地来到墨兰碗边。

墨兰其实心里是知道的,一家人都希望她能够多吃一点。

她只是默默地接受这份爱意,尽量保持着平静吃面条。

可慢慢地,墨兰碗里的汤水就变多了,面条也变得越发的咸涩。

这时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爸爸不会说爱她,只会问她还有没有钱用。

她在想,妈妈不会说爱她,只会问她有没有谈恋爱。

她在想,爷爷奶奶也不会说爱她,只会问她有没有想吃的,问她有没有吃饱,问她有没有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