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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朋香 二十一岁 女装销售员

“我有男朋友了”——沙耶发来LINE[1]消息,我问:“是个怎样的人?”她只答了一句:“医生。”

我问她男朋友是个怎样的人,她却完全忽略对方的性格和外貌特征,只回答他的职业。可即使同是医生,也人人不同呢。

不过她之所以这么答,多半是因为这个回答可以简单明了地概括对方的大致形象。职业可以描绘一个人的特质。听说对方是个医生,我确实也觉得自己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尽管那只是一种直观的或者说极为主观的印象。

既然如此,我的职业在大部分人眼中,又有怎样的特质呢?是否能让某个不认识我的人,听到我的职业就有了解我的感觉呢?

天空般浅淡的蓝色手机屏幕上,沙耶继续细碎地和我聊着她相亲认识的那位新男友。

沙耶是我老家的朋友。我们从高中就认识了,我到东京读短期大学又留在东京工作后,她也经常和我联系。

“朋香,你最近怎么样?”

看到沙耶发来的消息,我的指尖停顿了一下。哎,真是的。

“た”,输入这个假名,系统推荐的第一个联想词是“开心”,我就直接发了出去。其实,我真正想回复的是“无聊”[2]。

我在伊甸园超市工作。

在这个以乐园为名字的大型商超里,我每天身穿黑马甲和西装裙,负责收银和接客。春天、夏天、秋天都是如此,即将到来的冬天也一样。短期大学毕业后我进入超市工作,转眼就过去了半年。

十一月,店里开了暖风。套着长筒袜的脚闷在瘦小的浅口鞋里,我能感到紧紧并在一起的脚指头被汗水泡得起皱。

在需要穿制服的职场工作的女人,多半有相同的感受,而伊甸园的制服特色是珊瑚粉的罩衫。珊瑚粉,是带些橙色的桃色。实习的时候,前辈告诉我,这是超市请有名的色彩搭配师帮忙选的颜色。除了给人明快柔和的印象,“适合所有年龄层的女性”似乎也是选中这种颜色的理由之一。正式工作后,我深有体会。

“藤木,我刚休息完。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钟点工沼内回到收银台对我说。她重新涂的口红黏糊糊地闪着光。

我被安排在服饰用品部门的女装卖场。沼内是在这家超市工作了十二年的大前辈,上个月,她说自己的生日到了,年龄正好凑成对数。看她的样子不会是四十四岁,也不是六十六岁,应该是五十五岁吧,和我妈妈岁数差不多。

珊瑚粉的罩衫果然也很适合沼内。看来这罩衫的设计,主要照顾了超市的大部分员工:以小时工为主的中年女性。

“藤木,最近你总是卡着点回来,要注意啊。”

“……不好意思。”

沼内在小时工中算是领导般的人物,像个纪律委员。她的规矩很多,每次说的话却一点没错,教人拿她没办法。

“那我去休息了。”

我朝沼内点点头,走出收银台。路过卖场时,看到货架上的商品有点乱,我正要动手整理,却被顾客叫住了。

“喂,你来一下。”

我回过头,是一位女顾客,年纪和沼内差不多,没有化妆,穿一件陈旧的羽绒外套,背着起了毛边的旅行包。

“哪件好呀?”

她一手拿着一件针织衫,举着给我看。一件是紫红色的V字领,一件是褐色的高领。

超市的服装区和专卖店不同,卖场的员工不会主动推销,这让我放松不少。当然,若是顾客主动问起来了,我们也不能把人家晾着不管。

要是刚才无视那些乱糟糟的货品,直接去休息就好了。我心里这样想着,看了看那两件衣服:“我觉得嘛……”说完,我指了指紫红色的那件。

“这件比较好吧,华丽一些。”

“是吗?我穿会不会太艳了?”

“不,没有的事。不过,如果您喜欢看上去沉稳一些的,这件褐色的也不错,穿上之后脖子也暖和。”

“但我觉得褐色的有点土啊……”

我们开始了没有实际意义的讨论。我问她要不要试穿,她便回答:“太麻烦了,算了。”我忍住叹气的冲动,决定对紫红色那件集中火力。

“我觉得这件颜色好看,更适合您。”

当我放出这句话后,气氛终于有了变化。

“是吗?”

顾客仔仔细细地盯着紫红色的毛衫看了一会儿,抬起头:

“那就它了。”

她站到收银台前的队伍里,我将褐色的高领衫叠好放回货架。仅有的四十五分钟休息时间,已经少了十五分钟。

我推开员工专用门,在走廊里和一位风格年轻化的品牌服装专卖店店员擦肩而过,苔绿色和白色交织的格子纹喇叭裙随着她的步态摇曳。

专卖店和我所在的卖场都位于服装饰品的楼层,可专卖店的女店员就打扮得很可爱。她穿的应该是店铺里的商品吧,上衣是一件休闲风格的罩衫,头发打着卷。有这样的女孩在伊甸园上班,整个商超都显得时尚了些。

我去了一趟储物室,拿了休息时用的塑料手提包,往员工食堂走去。

员工食堂的菜单基本由荞麦面、乌冬面、咖喱和每周轮换的煎炸食品组成。我吃过几次,但有一回,食堂大婶给我盛错了菜,提醒她时,她的反应十分粗鲁。后来我就没再打过饭。那之后,我基本都在食堂吃在上班路上去便利店买的面包。

食堂里四处绽开珊瑚粉色的花朵,偶尔闪过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员工和几个穿着专卖店洋装的人。

我旁边那一桌忽然传来刺耳的笑声。四个小时工围着一张桌子,她们穿着制服,热火朝天地聊着老公和孩子的事,看上去很开心。也许在顾客眼中,我和她们一样是“珊瑚粉小队”的一员,但老实说,我害怕那群人。我知道自己绝对吵不赢她们,所以只好避免纠纷,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的状态,好像不太对啊。

我在伊甸园工作的理由只有一个:只有这家公司录用了我。

去伊甸园面试没什么特别的缘由。不光是伊甸园,我去其他公司面试也一样没缘由。那时我想着自己反正也干不了大事,只要有地方愿意要我,无论是什么公司都无所谓。

我面试了三十家左右,全部落选。正在我疲惫不堪的时候,伊甸园发来了录用通知——那就这样吧,我这样想,之后就不再找工作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在东京住下去。

要问我是不是想在东京成就一番大事业,其实也并非如此。硬要说的话,我也不是非要留在东京,无非是我不愿意回乡下罢了。

我的老家离东京很远,一眼望过去,农田一片连着一片,无边无际。从我家到大马路上唯一一家孤零零的便利店,要花十五分钟的车程。杂志发售比大城市晚几天,没有电影院,也没有综合商业大厦,连一个像样的餐厅都没有,快餐店就算是不错的馆子了。从上初中起我就腻烦了这一切,一心想要尽早走出乡村。

老家的电视只有四个频道,电视剧的影响对我是巨大的。小时候,我以为只要去了东京,就能像女演员们一样,在那个应有尽有的城市,过上打扮入时的浪漫生活。因此,我拼命学习,考上了东京的短期大学。

尽管来到东京后我立刻意识到,小时候的想象不过是一场宏大的幻想,可无论在东京的哪个地方,步行五分钟的范围内都有好几家便利店,隔三分钟便有一班电车经过,在这些方面,东京到底是我梦寐以求的城市。不管怎么说,只要在东京,随时都能买到日常用品和做好的饭菜。我彻底习惯了如此轻松的生活。伊甸园在关东地区有好几家店,我决定加入离住处一站地的店铺工作,上下班也很轻松。

可是,偶尔会有一个念头猛地掠过脑海:接下来我要怎么办呢?

决定去东京时狂热的冲动和梦想实现后沸腾的思绪,都已经化为泡影。

老家几乎没有考到东京的孩子。在大家夸我“好厉害啊”的赞叹声中,我神清气爽地奔出了乡下,可到头来,我压根没有变得厉害。

尽管想做的事很多,开心的事也不少,我却并没交到男朋友。我来东京只是为了过上方便的生活,即使回到乡下也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我就要这样无所谓地在伊甸园待下去,然后无所谓地变老吗?没有目标,也没有梦想,只能裹着珊瑚粉的罩衫,渐渐走向老朽?这份工作不是双休,于是我和朋友的交流少了,也交不上男朋友——尽管这不是我社交匮乏的全部原因。

换工作。

这个词无数次从我的脑海中掠过,但这大概需要耗费难以估量的心力,于是我迟迟提不起精神来做。是的,我没有成事所需的基本气力,就连立刻写一份简历,对我来说都是一场浩劫。

话说回来,应届毕业却只能去伊甸园上班的我,还想在半途跳槽,真的有地方可去吗?

“啊,朋香。”

端着餐盘的桐山君向我问好。这个男生在一家名为ZAZ的眼镜专卖店上班,比我大四岁,今年二十五,是我在这个职场中唯一一个可以在交流时无所顾忌的人。

桐山君四个月前到店上班,他不是伊甸园的员工,而是ZAZ的职员,所以不时会被叫去支援其他店铺。我们有阵子没聊过天了。

他的餐盘上放着炸竹?鱼套餐和乌冬肉酱面。桐山君不胖,但很能吃。

“我坐这里,可以吗?”

“嗯。”

桐山君在我对面坐下。圆乎乎的细框眼镜挺适合他,衬得他目光深处暖融融的。我觉得,他找到了合适的工作。说起来,我之前似乎听人简单地说过,桐山君在到ZAZ上班之前也做过别的工作。

“桐山君,你的上一份工作是做什么的?”

“嗯,我吗?之前是做杂志的。做个编辑,写点文章。”

“哎——”

我大吃一惊。原来他之前是做出版的啊。态度温和、为人亲切的他,在我眼中一下子变成了消息灵通的知性青年。看来职业确实会影响人的外在形象,即使是过去的职业经历也不例外。

“你怎么这么惊讶?”

“那不是很棒的工作吗?”

桐山君微微一笑,吃起乌冬面来。

“卖眼镜也是很棒的工作啊。”

“也对啊。”

我笑着啃了一口香肠面包。

“朋香的口头禅是‘很棒’吧。”

“哎,是吗?”

也许是吧。

沙耶说男朋友的事时,我好像也回了好几个“好棒啊”。我到底觉得棒在哪里呢?特殊的才能?丰富的知识?还是因为那不是谁都会做的简单的工作?

“我会不会在伊甸园待到无药可救啊。”我边喝草莓牛奶边嘟囔。桐山君听了,挑起一边眉毛问道:

“你怎么了?想换工作了吗?”

我踌躇片刻,小声回答:

“嗯……哎,最近有在考虑这个。”

“还做服务业吗?”

“不了。换的话,想在办公室工作。穿衣服不受限制,周末能休两天,还有自己的工位。可以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和同事吃午饭,在茶水间吐槽领导。”

“……完全没有关于工作本身的设想啊。”

桐山君苦笑。不过,我也不知道具体会找一份怎样的工作,这也没办法嘛。

“朋香毕竟是公司员工,努力几年,应该也能去总部发展了吧?”

“这倒也是啦。”

伊甸园规定,员工入职后至少要在店铺工作三年。之前确实有人在卖场积累了工作经验,然后提出申请调到了总部。有去总务部、人事部的,如果是去产品研发部,就是做采购或活动企划的。这些都是我说的办公室工作。

但我听说,提出申请后,实际得到批准的人很少。还是在店铺工作到一定程度,升职为“部门主管”更为现实。我的领导——那个叫上岛的没精打采的男人走的就是这条路。看到五年前升职为部门主管、今年三十五岁的他,我便觉得,就算干得再好,未来的自己也不过如此。说是升职,实际上工作内容没什么变化,不过是肩上多了一份责任。最要命的是要管理那些钟点工。光是想想我都感到脊背发凉。就是给我涨多少工资,我也没那个自信。

我问桐山君:

“ZAZ的这份工作,你是怎么找的?”

“你去求职网站上看看,有好多招聘启事呢。我就是从那里选的。”

桐山君打开手机,给我看网站的界面。

输入想做的职业种类和自身的履历、技能等信息,系统会将匹配的招聘信息发到邮箱里。我看了看需要填写的内容,相当细致:各种资格证的有无、托业考试分数、是否有驾照……每一项前面都有一个小方格,方便勾选。

“技能啊……我就只有英语三级。”

早知道就先考个驾照了。老家的人没有车就无法生活,高中毕业的春假,大家一股脑地去驾校学车。当时我已经定下要去东京,觉得没这个必要,就荒废了一整个假期。英语考试也是上初中的时候,在学校半强制性地要求下考的,三级基本上没有任何分量。

我翻看登记表,计算机技能那一项下面,细分的内容更多:Word、Excel、Powerpoint。[3]除此以外,还有不少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

我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上短期大学的时候用它写报告和毕业论文。但工作后,基本没有写这类东西的机会了。有一天,路由器突然坏掉,买新的还要配置无线网,我嫌麻烦,也不太会弄。从那以后,电脑就一直关着。反正就算不用电脑,单凭手机也能解决日常需求了。

“用Word打字的话,我应该还行,Excel就不会了。”

“想做办公室工作的话,至少应该会用Excel吧。”

“但去学校学习,学费也挺贵的。”

没想到,桐山君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用去学校,公民馆或区民中心也经常有这类培训,是面向附近居民的计算机班,费用并不高。”

“哎,是吗?”

我吃完面包,将口袋攥起来,看了一眼手表。休息时间只剩下不到十分钟了。我一会儿还想去趟厕所,如果不能在休息时间结束前三分钟的时候回到收银台,沼内就会发火。

我喝光草莓牛奶,站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在手机上输入自己住的“羽鸟区”和“区民”“计算机班”几个关键词,按下搜索键,居然搜出很多信息,相当惊人。没想到能搜出这么多东西来。

“羽鸟交流之家”引起了我的注意。看了下地址,离得很近。辅导班好像就开在离我家走路十分钟以内的小学里。

我打开它的主页细看,交流之家办各种各样的讲座和活动——将棋、俳句、音律学、草裙舞、健康体操,还经常组织插花和学习会等活动。只要是羽鸟区的居民,似乎谁都可以参加。

没想到小学里竟然有这样的机构。我在这间公寓住了三年,却对此一无所知。

计算机班的上课地点好像在会议室。可以自带笔记本电脑参加,也可以借用班上的电脑。培训费一次两千日元,培训时间是每个星期三的下午两点到四点。培训属于私人课程,学生可以随时去听课。开课时间不在周末而在工作日,这让我很感激。按照本周的排班,我正好星期三休息。

“欢迎初学者参加,也欢迎推荐想按自己的节奏学习的人来听课。讲师一对一辅导。计算机的操作方法、Word及Excel的使用、主页制作、编程都可以学习。讲师:权野”。

……这个辅导班说不定适合我。

我打开申请表,填了个人信息。虽然事情八字还没一撇,但我已经开始想象自己熟练使用Excel的样子了,这让我有种久违的自豪感。

两天后,星期三到了,我带着笔记本电脑来到那所小学。

按照主页上的地图,在小学的围墙拐角处有一条小路,从这里应该就能走到交流之家。那是一栋两层楼高的白色建筑,玻璃门上有一个房檐似的小屋顶,上面挂着“羽鸟交流之家”的牌子。

我推开门,进门就是前台,一位满头白发的大叔坐在柜台后面。前台往里是办公室,一个头上包着染花头巾的阿姨在桌子前面写东西。我向大叔询问:

“您好,我是来上计算机班的……”

“哦,把这个填一下。计算机班的教室是A会议室。”

大叔指了指台面上的活页文件夹。那上面夹着一张表,记录着来访人员的姓名、来访目的、出入时间。

A会议室在一层。经过前台,里面有个大厅模样的空间,在那里往右一转便是。拉绳天窗开着,能看见里面的情景。一张长桌的两边摆着椅子,已经有一个看上去比我略微年长、头发蓬松的女人和一个四方脸的老爷爷面对面坐在里头,各自面对着一台电脑。

我以为讲师权野是个男人,没想到是个五十五岁左右的女人。我报上自己的名字,权野老师对我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挑你喜欢的位置坐。”

我选了女人坐的那一排最靠边的位置。老爷爷和女人都集中精神盯着屏幕,没怎么留意我。

我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以防万一,我在家里也提前开机试了试。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充电了,启动电脑花了不少时间,但用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由于我平时只用手机,如今根本不会用键盘打字。大概连Word都需要练一练了。

“藤木同学是想学Excel对吧?”

我在申请表上写了想学Excel,权野老师大概是事先看过吧。她盯着我的电脑看了一会儿。

“是的。不过这台电脑没装Excel。”

权野老师大致看了下屏幕,然后灵巧地点了几下鼠标。

“装了啊,我帮你设个快捷方式。”

屏幕一角出现了一个绿色的方形图标,有代表Excel的“X”字样。

我大吃一惊。这台电脑之前就装了Excel吗?

“我看你有在用Word,估计电脑里装过Office了。”

装过Office?虽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装了就好。说起来,我连Word也不会装,还是上短期大学的时候请班上的同学帮忙装的。这就是依赖他人的下场。

接下来,我在老师的帮助下,从零开始学Excel。老师教我一会儿,又去其他两位学生那里看看,她尤其关照我这张生面孔。

学到的知识中,最让我震惊的是将输入几列数字的格子用鼠标圈起来,按一个键,电脑一下子就能算出总和。Excel竟然有如此方便的功能,我不由得“哎!”地发出感叹,搞得老师哭笑不得。

按老师的安排练习时,我听到其他学生和老师的对话。他们两个人应该都来这里上过几次课了。老爷爷在做一个跟野花相关的网页,女人好像想开一家网店。

……原来我百无聊赖地虚度光阴时,在离我如此近的这样一间小屋里,正有人在积极地学习。想到这儿,我更不好意思了。

快下课时,老师对我说:

“我的课没有特意准备教材,但可以推荐你几本书。不过,你不必局限在这些书里,尽可能多到书店或图书馆里看看,找一些适合自己的书。”

她列了几本电脑指导书给我,继而粲然一笑道:

“对了,交流之家里也有借阅室。”

借阅室。

这个词念出来有一种温柔的回响,仿佛让我回到了学生时代。

“那边可以借书吗?”

“嗯,羽鸟区的居民都可以借。好像一次最多借六本,借期两周。”

这时,老爷爷叫老师过去,老师便走开了。

我将老师提到的书名记下来,关上笔记本电脑,离开了房间。

借阅室在一层的尽头。

路过两间会议室和一间和室,开水间旁边的房间好像就是了。

门口的墙上挂着写有“借阅室”的牌子,拉绳天窗敞得很大。

我悄悄往里面看,一间教室大小的屋子里,摆着一排排的书架。

进门左手边是柜台,角落里摆着“借出、返还”的牌子。

一位系着深蓝色围裙的小个子女孩,正把文库本放回柜台前面的书架上。我果断开口问道:

“不好意思,这里有计算机方面的书吗?”

女孩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大得惊人。她年龄不大,看上去像个高中生。马尾辫的发梢摇摇晃晃。胸前的名牌写着“森永望美”。

“计算机方面的书啊,在这边。”

森永望美放下手中的几册文库本,带我走过阅览桌,来到墙边的一个大书架前。

计算机、语言学、资格考试,架子上的书分门别类,一清二楚。

“谢谢您。”

见我注视着书架,望美笑着说:

“如果您需要咨询,可以到里面找图书管理员。”

“咨询?”

“是的。您可以告诉管理员,自己想找什么样的书,她会帮您的。”

“非常感谢。”

我对望美点了点头。她也对我轻轻颔首,然后回到放文库本的书架前面。

我环视放计算机类图书的书架,没有权野老师推荐我读的书。我自己又完全不知道该选哪一本,便决定听听图书管理员的意见。

刚才那个女孩说,图书管理员在里面?我回到前台的位置,往借阅室的里面张望,看到了一扇屏风。屏风后面的天花板上垂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咨询”。

我走过去,转到屏风后面,眼前一亮。

图书管理员埋首于屏风和L字形的柜台之间。

那是一位非常……非常壮硕的女人。不是肥胖,而是壮硕。她皮肤很白,下巴和脖子没有分界,米白色的围裙外面,罩着一件灰白色的粗线羊毛开衫。那样子让人想起一头在洞穴里冬眠的白熊。她一头长发随意地扎起来,在头顶卷了一个小巧的丸子形状,头上插了一根发簪。发簪一端装饰着高雅的白色花朵,有三根穗子垂下来。她低着头,好像在忙着什么工作,但我这里看不清楚。

她的名牌挂在脖子上:“小町小百合”,多么可爱的名字。

“请问……”

我走近了向她打招呼,小町头也不抬,只有眼睛唰地看向我这边。三白眼,目光锐利,看得我浑身发紧。隔着柜台,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根针,在一个明信片大小的垫子上唰唰地戳一个乒乓球似的圆东西。

我差点吓得尖叫。她这是在干吗呢?怕不是在诅咒谁吧?

“没……没……没事了。”

就在我慌张地要退出去时,小町开口了:

“你要找什么?”

她的声音俘获了我。

她语调淡淡的,却自带一股宽厚的暖意,拉住了我要转身离去的脚步。小町不苟言笑,说出的话却让人莫名感到沉甸甸的踏实。

找什么?

我要找的……

大概是工作的意义,或自己能做的事吧。

但和图书管理员小町说这些,她肯定也不会理睬我。她问的不是这些,这我总还是明白的。

“……那个……想找计算机使用方面的书……”

小町拉过身边一个深橙色的小盒子,装饰着花边的六边形包装盒上画着白色的小碎花,是一个点心匣,里面装着名为“蜂蜜圆饼”的小点心。点心制造商是老字号品牌吴宫堂,我也很爱吃这种圆顶形状的软饼。虽然不是什么高级点心,却也不是能在便利店轻易买到的,有种轻奢的风格,看起来不错。

她掀开盒盖,里面装着小小的剪刀和针,像是把空点心匣当针线盒在用。小町收起手中的针和毛球,定定地望着我。

“主要用计算机做什么?”

“首先是想学会Excel,学到能当作一项技能使用的程度。”

“当作技能使用。”小町重复道。

“我想在求职网站上登记。现在的工作,我找不到意义和目标。”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的工作不值一提——是在综合商超的女装区卖衣服的。”

小町忽地一歪头,头顶发簪的花朵闪着光:

“你真的认为,自己的工作……在超市卖货,不值得一提?”

我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小町沉默着,好像在安静地等着我的回答。

“因为……那个活谁都能干嘛。我进公司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并不是特别想做什么,或者想实现什么梦想才去的。可要是不工作,我又是一个人生活,也没人养我。”

“但你是认真求职后被录用的,还能每天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吧?很了不起啊。”

真实的自我得到了直爽的肯定,这让我有点想哭。

“说是养活自己……我平时也就是在便利店买个面包吃一吃。”

为了掩盖心中激荡的情绪,我好像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真正想说的,根本和自食其力没什么关系。小町朝另一个方向歪了歪头。

“好啦,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想学新的东西毕竟是件好事。”

她面对电脑,噌地将双手放在键盘上。

然后以迅猛的速度敲起键盘来——“嗒嗒嗒嗒”,她的手指在键盘上以闪电之势飞舞,看得我浑身瘫软。

最后是“铛”的一声,她轻轻抬起手来。与此同时,身旁的打印机开始运转。

“初学Excel的话,大概可以看看这些。”

小町将一页打印好的纸递给我,上面记有书名和作者名。旁边的数字应该是分类号码和书架号。《从零开始的Word&Excel入门》《第一本Excel教科书》《Excel——短期快速便利账》《简易Office入门》。最下面的一行文字似乎与众不同。

《古利和古拉》。

我呆呆地望着这五个字。

这是我知道的那个《古利和古拉》吗?两只田鼠的绘本故事?

“哦,还有……”

小町挪了挪转椅,把胳膊伸到柜台下面。

我微微探身观察,那下面有一个带五个抽屉的小木柜。小町拉开最上面的抽屉,里面塞满了五颜六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我看不清那些到底是什么。小町从里面捏起一个,伸手递到我面前。

“来,拿着。这是给你的。”

我条件反射地张开手,小町将一团轻飘飘的东西放在我的手心。一个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黑色圆盘上,附着一个把手似的东西。

……平底锅?

那是一只平底锅模样的羊毛毡。把手的地方用小巧的金属丝绕了个圈。

“欸,这是?”

“随书赠品。”

“随书赠品?”

“借书有赠品可拿,不是很有意思吗?”

我仔细端详着平底锅。随书赠品?好吧,倒是挺可爱的。

小町从蜂蜜圆饼的点心盒里再次取出针和毛球。

“你做过羊毛毡吗?”

“没有,但我在推特上见过。”

小町把针举到我面前,手拿的一端弯成直角,细细的针尖上有好几个小小的突起。

“羊毛毡真是神奇。用针一点点地、不停地戳,就会渐渐变得立体。但也不只是单纯地戳,针尖上还有些机关,能把纤细的羊毛拢在一起,使其逐渐成形。”

小町说着,在毛毛躁躁的毛球上下针。这口平底锅也是她做的吧。那个抽屉里,一定装着数不清的羊毛毡作品。都是她为了给书配上赠品做的吗?

小町一心一意地戳起羊毛毡来,仿佛在向我宣告,她作为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还有很多话想问,又怕打扰到她,留下一句“谢谢”便走了。

我看了看那几本计算机类图书的书架编号,就在望美之前告诉我的位置。我对照书名,从书架上取下书本,选了两本看起来好懂的。

只有一本书的编号与众不同:《古利和古拉》。

这个故事,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看过很多次,妈妈好像还给我念过。可是,小町为什么要给我推荐这部绘本?不会是打错了吧?

在一排低矮的书架围着的窗边,有一个放绘本和童书的专区。地上铺着橡胶材质的拼接地垫,要脱掉鞋子才能走上去。

身处可爱绘本的海洋中,我的心情一下子缓和下来。《古利和古拉》有三本,估计很受欢迎,所以多采购了一些吧。借一本看看吧,反正也不要钱。

我将两本计算机教材和《古利和古拉》拿到望美的柜台前,用保险证开了一张借阅卡,借了书。

回家路上,经过便利店,我买了肉桂卷面包和牛奶冰咖。

边看电视边把它们吃完,我又想吃点咸的,便拿出一盒堆在碗橱里的杯面。一看表,已经六点了,今天的晚饭就是它了。

我在水壶里倒水,点上火,从包里拿出借来的书——计算机指导书。我想象着自己掌握了书中的知识后,在办公室操作电脑的样子。

还有一本书,《古利和古拉》。

厚而硬实的白色封面。在儿时的记忆中,这本书应该更大才对,如今重新拿在手中,才发现它和普通的本子尺寸差不多。也许是因为横着翻页,才显得大吧。

手写体的书名下面,两只田鼠亲密地提着大篮子,边走边相互对望。它们的帽子和衣服款式相同,左边的田鼠穿蓝色的,右边的田鼠穿红色的。

哪个是古利,哪个是古拉来着?它们好像是双胞胎吧?

我又看了看,发现书名中的“古利”是蓝色,“古拉”是红色。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注意到这一处设计,我的兴致似乎高了些。明白了这一点,就容易进入故事了。

我翻动书页,试着通过画面回忆情节。古利和古拉来到了大森林,对对,它们发现了一颗很大的鸡蛋……故事结尾处,一张跨页的正中间画了一口巨大的平底锅,里面盛着一块烤好的松糕。

对了,图书管理员小町不是送了我一口平底锅吗?想到这儿,我读了那页的文字。

啊呀,金黄色的蛋糕,又松又软的蛋糕![4]

这行文字让我有些吃惊。

欸,是蛋糕吗?我一直以为是松糕呢。

再往前翻,是古利和古拉做蛋糕的场景。把鸡蛋、砂糖、牛奶和面粉混合起来,用平底锅一烤就好了。原来做蛋糕这么容易。

水开了,水壶“哔——”地发出声响。

我起身关掉燃气,拆开杯面的包装。

小时候我看过很多次这个故事,没想到还是会忘。或者说,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

不过,长大后再看儿时读过的绘本,还是挺有意思的。我又有了新的发现。

我把开水倒进杯面里,正要盖盖子,电话响了。

拿起手机,是沙耶,她平时很少打电话来。打的话,要么是非常失落,要么是非常高兴。

我看着已经倒好水的杯面,犹豫了三秒钟,接起电话。

“啊,朋香,抱歉突然打给你。今天你休息吧?”

“嗯。”

沙耶语气中带着歉疚:

“不好意思,有点事想和你商量。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没关系呀,你怎么啦?”

我摆出了倾听的架势,那边的语气立刻变了:“话说……”

“下个月不就是圣诞节了吗?我和男朋友打算把自己想要的礼物告诉对方。你觉得我要什么好呢?要太贵的东西,就显得我不懂事;要得太便宜了,说不定反而会让他失望。朋香品味很好,我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

……看来这次是高兴的事。

想到刚泡上的杯面,我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应该先吃完再说。事到如今,也不好再跟她说过一会儿再打,我轻轻地“啊——”了一声以作回应,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长桌上。我边附和着沙耶的话,边掰开一次性筷子,默不作声地吃起面来。沙耶似乎觉出我兴致不高,问道:

“咦,你是不是很忙啊?刚才在干吗呢?”

我想吃拉面来着,其实现在吃着呢——我遮遮掩掩地答道:

“没,我不忙。刚才在看绘本《古利和古拉》。”

“《古利和古拉》?那个煎鸡蛋的故事?”

优越感油然而生,还是记成烤松糕的我离正确答案更近。

“不是煎鸡蛋啦,是烤蛋糕。”

“欸?是吗?那不是田鼠在森林里走着走着,遇见一个大鸡蛋的故事吗?”

“是,但两只田鼠商量到最后,决定做烤蛋糕。”

“欸——真是烤蛋糕?这肯定是平时就爱做饭的人想出来的吧。要是不知道鸡蛋能用来做什么,肯定想不到做蛋糕。”

还会有这种考虑方式啊。

我喝了一大口面汤,沙耶继续说着:

“朋香就是不一样。休息日读绘本,听起来时尚又知性。东京人是不是都这样?”

“不知道啊。东京倒是有绘本咖啡馆。”

我含糊其词。沙耶高中毕业后,就在自己家开的五金店帮忙。她深信我是“大城市的人”,把我当作了解未知世界——东京的媒介。

“朋香好棒呀。你承载着我们的期待,是大家眼中闪闪发光的星星。去了东京,成了女强人。”

“并没有啦。”

我一面否认,一面被罪恶感取笑着。沙耶的单纯和直爽像镜子一般,映出我内心的丑陋。我告诉沙耶,自己做的是服装业。反正都是跟衣服打交道的工作,用“服装业”这个词勉强不算说谎。我没对她提过伊甸园的名字,如果提了,她只要在网上一搜就会露馅。

或许,我无法对沙耶使坏,不光因为我们是朋友,还因为她愿意捧着我,说我“好棒”。或许,我需要别人的恭维,也或许,是沙耶的挖掘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这一面。

读短期大学时,听到她的赞赏,我只是由衷地开心,是她鼓励了我。但最近,她的“好棒”,让我越来越难受。

我带着接近于赎罪的心情放下筷子,听沙耶秀了足足两个小时的恩爱。

第二天早上,我起晚了,连头发都没怎么梳,就素面朝天地跑着坐上电车。

一躺下玩手机,我就不困了,我不该点开偶像的视频的。回过神来天都蒙蒙亮了,睡眠时间严重不足。明明今天要上早班来着。

开店后,我一面整理下面货架的商品,一面将哈欠吞进肚子里。忽然,一声怒吼从头顶落下来。

“找到了!找到了!喂,我叫你呢!”

尖厉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我蹲着抬起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双手叉腰,俯视着我。

是几天前,问我该选紫红色还是褐色针织衫的那位顾客。

我慌忙站起来。顾客把紫红色的针织衫摔到我眼前。

“你们推销这种粗制滥造的商品,是想怎样啦!”

听到她的话,我仿佛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沉了下去。粗制滥造?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拿洗衣机一洗,立马就缩水了!我要退货,你把钱退给我。”

刚才沉到脚底的血液,好像又开始往头上涌。我答话的语气不由得强硬起来。

“洗过的商品不能给您退换。”

“都是你说这件好,我才买的!责任由你来负!”

她这纯粹是狡辩。以前我也遇到过不少投诉,但这么不讲理的人还是第一次见。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开动脑筋思考。实习的时候,公司肯定是专门教过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处理的。可愤怒超过了困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到解决办法。

“你们用这种办法卖烂货,把我当傻子耍吗?”

“没有的事!”

“我跟你没什么话好说,叫你的领导来。”

我脑子里“咔嗒”一声——拿人当傻子耍的不是你吗?

我巴不得真有“领导”能帮帮忙呢,但不巧的是,部门主管上岛今天上晚班。

“我们领导今天下午才上班。”

“是吗?那我下午再来。”

“你叫藤木对吧!”顾客扫视了一眼我的名牌,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背负老家朋友期待的闪亮之星、女强人的我,由于不知如何应付蛮不讲理的投诉,被人骂得狗血淋头,此时此刻,正气得发抖落泪。

这副模样,可绝不能让沙耶看见。

我努力学习,离开乡下来到东京,结果就混成这个样子。

十二点,上岛来了。向他汇报情况后,他皱着眉头说:

“这类事情啊,你处理好就是了啦。”

虽然我对他的反应不抱期待,但这样说也太过分了。怒火又一次涌上心头,和刚才面对顾客时的感觉不同。

沼内从旁边路过,偷偷看了我们一眼。好烦,我不想让沼内知道这类事。被她当成没能耐的正式员工,我感到无地自容。

休息时间到了,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今天早上,因为差点迟到,我没去便利店。想着包里还有一袋软点心,用它当午饭就行了。之后才想起来,前天在家的时候,我已经把点心吃光了。午饭要怎么解决呢?商超禁止员工穿着制服去食品卖场,也不允许大家在外面晃悠。我的憋屈有如挤在浅口鞋里的脚趾。

不过,也许是因为心情沉重,我几乎不觉得饿,也懒得特意去换趟衣服或者去员工食堂。这时,连接安全通道的大门忽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也不知道这扇门打不打得开。

我伸手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想来也是,通往安全通道的门,哪有打不开的道理?

一股风吹来,我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啊。”

“啊。”

我们异口同声——桐山君也在这里。他坐在小平台上,腿垂下来放在台阶上。

“逮到你了。”

桐山君说完,笑着摘下耳朵上的无线耳机。大概是在用手机听歌吧。他一只手拿着文库本,身边放着一瓶茶饮和两个铝箔纸包着的圆球形状的东西。桐山君抬头望着我道:

“你怎么了,跑到这种地方来?”

“……桐山君不也是吗……”

“我算是这儿的常客了,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会过来。今天又是小阳春般的好天气。”

他边说边指了指那两个铝箔纸包着的圆球:

“吃饭团吗?如果不嫌弃我的手艺的话。”

“这是你做的?”

“嗯。我刚才吃了一个,最好吃的鲑鱼馅没有了。还剩下烤鳕鱼子和昆布馅的,你要哪个?”

忽然,我感到饥肠辘辘。明明刚才还一点食欲也没有。

“……烤鳕鱼子的。”

“坐呗。”既然桐山君说了,我也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接过饭团,剥开铝箔纸,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露了出来,我接着剥开这层透明包装。

“你还自己做饭呀?”

“慢慢学会的。”桐山君简短地答道。

我吃了一口饭团,米饭的咸淡调得挺合适。好吃。烤得酥脆可口的鳕鱼子和捏得紧紧的米饭凑成绝妙的搭配。这也是裹在白色中的珊瑚粉色。我一言不发,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陶醉。

“你吃得这么香,我好开心呀。”

桐山君笑了,我好像突然来了精神。没想到饭团这么快就起了作用。

“……你这饭团好棒。”

“对吧?很棒吧!”

桐山的反应比我预想中还要大,我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他说:

“人是铁,饭是钢。要好好工作,也要好好吃饭。”

他的话中似乎藏着许多情绪。我问:

“桐山君,你为什么要辞去出版社的工作?”

桐山君剥开饭团的铝箔纸。

“我以前不在出版社任职。我在一个编辑公司,员工十人左右。”

原来除了出版社,还有其他公司也能做杂志。

公司各种各样,工作也各种各样。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桐山君继续道:

“我们不光做杂志,可以说就像万事屋一样,海报和小册子什么的也做,甚至连影像制品都有涉足。社长不等条件成熟就硬要干出成绩,一个劲地接单,把我们这些真正做项目的人累得够呛。熬夜干活是常事,偶尔还会把大衣铺在公司地板上凑合一晚,或者连续三天不洗澡什么的。”

桐山君笑着,目光忽然投向了远方。

“不过,我本来就觉得,这个行业就是这样,也连带着认为,做杂志的自己很了不起——误认为。”

接着,他沉默着吃了三口饭团。我也沉默着。

“……我忙到连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身体每况愈下,屋子的地板上四处是翻倒的营养饮料空瓶。某一天,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头忽然浮起一个疑问:我为什么要工作?”

桐山君将最后一口饭团塞进嘴里。

“工作明明是为了糊口,我却因为工作把自己搞得连饭也吃不上。这似乎不太对劲。”

桐山君将铝箔纸揉皱,嘟囔了一句“好吃”。然后看着我,开朗地说:“现在我活得还有点人样。吃得好,睡得香。以前都是从工作角度看杂志或书,如今也能打心里享受阅读的乐趣了。这段时间,我正在调养身体,重新给自己定每一天的规矩呢。”

“……原来做杂志这么辛苦啊。”

“不,也不是所有公司都这样!只不过我之前待的那家公司凑巧是这样罢了。”

桐山君不住地摆手,像在掩饰什么似的,也许是不想让我对出版行业产生偏见。他到底还是喜欢做杂志的吧,只是过于严苛的工作状况扼杀了他对这份工作的热爱。

“而且,我也无意否定那家公司和仍在那里奋斗的人。说不定有些自控能力强的人适合那种工作方式,搞不好还有人觉得整天泡在工作里更充实。只是我并不适合那里罢了。”

桐山君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我小心翼翼地追问:

“在眼镜店干活,工作种类和之前完全不同呀。你不会没有安全感吗?”

“之前做杂志的时候,我写过一期有关眼镜的专题文章,当时对眼镜行业做过详尽的采访,因此觉得眼镜行业很有意思,这成了我接受这份工作的契机。录用考试时也很巧,面试官之前好像读过我做的那份杂志,跟我聊得很投缘。比如他正好认识我采访过的某个镜框设计师等等。”

桐山君高兴地说着。

“这些事情,靠的都不是临时抱佛脚。所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一心一意地做好眼前的事。做着做着,之前的努力就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开花结果,或者结下新的缘分。老实说,虽然跳槽到了ZAZ,可我并没确定今后的发展方向。就算确定了,也没法保证永远不变。我只是……”

他顿了顿,接着平静地说道:

“我只是在这个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的世上,用心做着此时此刻的自己能做的事。”

这话仿佛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他自己说的。

休息结束后,我回到卖场,没看到上岛。

问了几个员工,他好像突然说要去质检,不知去哪里了。我觉得他八成是逃掉了,却也无可奈何。

下午两点过后,之前那位顾客又来了。

“你领导来了吗?”

我浑身僵硬。退货自然是不可能的,那么,要如何说服她才好?但我只有硬着头皮去面对。需要此时此刻的我去处理的事,正是目前这一件。

这时候,本该在站收银台的沼内忽然插到我和顾客中间。

“这位顾客,您有什么事?”

顾客大概是把沼内当成了领导,连珠炮般发起牢骚来。她单方面认定了我是恶人。沼内摆出认真的神情倾听着,让顾客说了个痛快,还不时“嗯嗯”“是的”“是吗?”地附和着。等顾客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沼内才沉稳地开口:

“哎哟,您用洗衣机洗了。那的确是会缩水呀,一定吓到您了吧?”

顾客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沼内将衣服翻过来,给她看了标签上的洗涤说明。那里有一个手伸进桶里的标志,是手洗的意思。

“我也经常干这种事啊!没仔细看说明,就把衣服丢进洗衣机,轱辘辘地转去了。”

“啊……这……”

顾客口吃起来。沼内快活地继续道:

“不过,我有让衣服恢复原样的办法。您在脸盆里挤一点护发素,用温水化开,把衣服泡进去。浸透之后马上拿出来拧干,抻长,然后铺平了晾干就好了。”

她的讲解绘声绘色。

“这件针织衫特别受欢迎,您买走的是本店的最后一件。玫红色比较特别,这种质感的布料也不多见呢。”

“玫红?”

顾客的表情顿时柔和了许多。

“嗯,就是这件衣服的颜色。”

那件紫红色的毛衫仿佛突然踏上了时尚的前沿。玫红色,的确也有这种说法。

“它的设计也很简约,好搭其他衣服。备上一件绝对是不亏的呀。领口样式也清爽大方,这个颜色的话,能美美地穿到初春呢。”

“……用护发素,就能恢复了是吧?”

“嗯,应该可以。这样的衣服,一定要好好保养,多穿一段时间啊。”

顾客完全绕在了沼内的思路里。

来投诉的顾客眼看着被沼内说服,倾向于不退货了。

这时,沼内把声音放低了些,依然满面笑容,语气中也不乏干练。

“如果您对我们有什么建议,我会请负责人联系您的。您方便留一个电话号码吗?”

看来她没忘记对顾客略微施压。顾客显得有些胆怯:“没事,就算了吧。”

干得漂亮。

我果然赢不了沼内,绝对没有胜算。

接着,沼内继续直爽地与顾客聊天,顾客像是完全信任了她,和和气气地聊起自己的事来。

原来顾客买这件衣服,是想穿着它去和十年没见的朋友吃饭。在大商场买衣服令她心里打怵,可她又不愿坐电车去远的地方买。她在服装搭配上没什么自信,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沼内将我支到收银台,又给顾客推荐了一款围巾,还教了她围巾的系法,引导她买了下来。我站在远处也看得出来,那条围巾和那个顾客,以及那件紫红色的毛衫都很搭。

顾客约会那天,系那条围巾时,一定会望着镜中的自己微笑吧。她一定能和许久未见的朋友高高兴兴地吃一顿饭。

沼内真是了不起,我打心里这样想。

以前觉得伊甸园女装卖场的销售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这真是大错特错。

以前,我总想赶紧休息,从不曾将心比心地接待顾客。这些想法,一定在潜移默化中也传递给了顾客。

顾客结完账,接过装着围巾的口袋,说了句“谢谢你啊”,笑着走了。那是买到好东西时,发自内心的笑容。

沼内对她鞠躬,我也在沼内旁边弯腰低头。

再也看不到顾客的背影后,我对沼内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谢谢您!”

沼内对我微笑:

“那种情况下的顾客啊,往往会觉得我们不听她的话,也不理解她的心情,为此难过不已。”

至今为止,我究竟是怎样看待沼内的呢?也许我只觉得她以小时工中的老大自居,并为此扬扬自得。

我是不是……是不是在某些方面瞧不起沼内呢?是不是因为自己是正式员工又年轻,就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呢?无论是面对刚才那位顾客,还是面对食堂的大婶,无聊的自尊心是不是都在我心里作祟呢?

真的好丢人,我恨不得要捂住自己的脸。

我没有抬头,继续说道:

“我还有许多地方,要向您学习。”

“没什么,”沼内摇头,“我一开始也根本应付不来这些。见得多了,慢慢你也就会了。不过如此啦。”

我望着勤恳工作十二年的沼内,以及仿佛长在她身上的那件珊瑚粉色制服,从心里觉得沼内很棒。

那天我上早班,四点就下班了。

换好衣服,我忽然想去食品卖场看看。受了桐山君的影响,我也想回家做点吃的。

但我想不到该做什么。就做个意大利面怎么样?可一想到还要调味,我便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买了加热即食的调味酱,打算回家。

我的手揣进上衣兜里,碰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是羊毛毡做的平底锅。小町把它送给我之后,我就一直把它装在兜里。

对啊,也不知道那个好不好做。

《古利和古拉》中的黄色蛋糕。

我走进食品卖场前面的麦当劳,边喝一百日元的咖啡,边用手机查蛋糕的做法。

“古利和古拉,蛋糕”,我输入这些关键字,吃惊地查到了海量的食谱和博客。竟有这么多人被那部绘本打动,想试着做出故事中的蛋糕。

筛面粉、分离蛋黄和蛋清、用蛋清做凸出来的蛋白酥皮……看到这儿,我的兴致已然快被浇灭了,但逐一浏览打开的页面让我渐渐发现,不一定每一步都要严格按照食谱中写的来。不同的食谱创作者用的食材分量和做法都有不同。其中一个只有寥寥几行的简单食谱打动了我:既不用筛面粉,也不用分离蛋黄和蛋清。还有一行说明文字:“本食谱尽量忠于绘本。”这个我兴许也能做。

没错,做此时此刻的自己能做的事——只要这样就好。

需要准备的工具有平底锅、深碗、打泡器。

鸡蛋三个,面粉六十克,砂糖六十克,黄油二十克,牛奶三十毫升。

平底锅似乎买直径十八厘米左右的为好,还要配锅盖。还有,虽然食谱上没写,但我还需要秤和量杯。

很丢人的是,这些东西,我的房间里目前几乎都没有。

不过……

很幸运的是,这些东西在伊甸园里应有尽有。

好久没有这样一本正经地站在厨房里了。

我将鸡蛋打在深碗里,加入砂糖,用打泡器搅匀,然后加入融化的黄油和牛奶。做到这一步,已有一股香甜的味道飘来。我竟然在做糕点,真是难以置信。

接下来加入面粉搅拌。我在深碗中“嗖嗖”地旋转打泡器,这道工序让人觉得自己很能干。

我将平底锅放在火上,在锅里涂好一层黄油,将搅拌好的食材倒进锅里。盖上盖子,用文火慢慢蒸。做到这一步,接下来视具体情况,等三十分钟左右好像就可以了。虽然只有一个灶台,但幸好家里通燃气。看样子能行。

在这么一间小小的厨房里,居然能轻轻松松地做出蛋糕!

这样的自己,不是很棒吗?——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兴高采烈,不由得两手交叠。发现手上沾着面粉,于是我走到洗脸台前洗手。

拧开水龙头时,我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镜子,凝神望着镜中自己的脸。

由于一直吃杯面和便利店的蔬菜面包,我的皮肤惨不忍睹。家里的冰箱空荡荡的,早就过了保质期的调料毫无用武之地。怪不得我睡眠不足,脸色也不好,浑身无力。

不光三餐成问题,家里的地板上也积满了灰,窗户上也糊着脏东西,一点也不透亮。我已经习惯在屋里晾衣服,穿衣服的时候从晾衣架上摘下来就直接往身上套。置物架上,各种东西堆得乱糟糟的。干得开裂的指甲油,三个多月前买的电视周刊,半年前一时兴起买回来,却连包装都没拆开的瑜伽DVD。

从前的我,待自己多么粗暴啊。对入口的东西、随身的东西一点也不讲究,就这样逐渐怠慢了自己。我和桐山君的情况不太相同,但不也一样没把自己当人看吗?

我仔细地洗完手,等待蛋糕烤好的同时,我粗略地把房间清扫了一遍。叠好衣服,用吸尘器吸了一遍地板。一旦开始行动,身体自然就动了起来。我一直觉得这些家务都是大工程,却转眼间就收拾好了这间小屋。

采光良好的一居室里,缓缓飘起香甜的味道。我回到厨房,看了看锅里的蛋糕。金黄色的蛋糕坯开始膨胀,就快贴上玻璃锅盖了。

“……好棒!”

我不由得惊喜地喊出了声。像绘本上画的那样,蛋糕真的成功地膨胀了起来。

我高兴地掀开锅盖看了看。蛋糕边缘已经像样地凝固住了,中间部分噗噗地冒着泡,还有一半是液态的。我再次盖上锅盖。

也许,我也离人模人样的生活近了一步。

这样想想,我不由得松了口气,靠着墙坐下,翻开《古利和古拉》。

田鼠古利和古拉前往森林的深处。

要是捡到满满一篮橡子的话,就放好多好多糖,把橡果煮得甜甜的。

要是捡到满满一篮栗子的话,就做栗子酱,把栗子煮得软软的。

“啊——”我不禁叫出声来。

原来,古利和古拉不是为了找鸡蛋才走进森林的,更不是为了做蛋糕。

恐怕它们只想去森林里捡一些平时吃的橡子或栗子,就像往常一样。

然后它们在森林中偶然遇到了那颗大大的鸡蛋。

“要是不知道鸡蛋能用来做什么,肯定想不到做蛋糕。”我想起沙耶的话。

哦,原来是这样啊。

古利和古拉遇见大鸡蛋的时候,已经在某个地方学会了——

学会了做蛋糕的方法。

我脑海中灵光一现,感到了心中的悸动。

情绪高涨地回到厨房,空气中多了一丝焦香。

我打开锅盖,蛋糕一下子吸了一口冷气。

本该膨起来的中间部分塌了下去,快要溢出平底锅的原料边缘黑乎乎的。

我大惊失色,急忙用锅铲将蛋糕移到盘中。蛋糕没有向高处膨起,而是横向发展,底下彻底烤焦了。从平底锅中移出来的瞬间,它瘪得更厉害了。

“……这是什么鬼?”

我撕下蛋糕边尝了尝,根本不是蛋糕的味道。黏糊糊的,又像橡胶似的嚼不烂。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我明明是照着食谱做的啊。

不厌其烦地咀嚼着只剩下甜腻和令人不适的硬块,我忽然觉得很滑稽,笑了出来。

我不觉得难过,甚至可以说很愉快。焕然一新的房间和水池里的烹饪用具没有让我陷入悲伤。

好吧,我要报复。

我一定要学会做蛋糕。

那之后足有一周时间,我回到家就一门心思地做蛋糕。做蛋糕仿佛成了我每日必做的功课。

我在网上找相关的食谱来读,找到了几种改良的方法。

事先让鸡蛋恢复常温,烤蛋糕的时候时不时地把湿毛巾铺在锅盖上,适当降温。

仅仅注意了这两点,做出来的蛋糕就好了很多,但还没达到我理想中的松软程度。渐渐地,起初查食谱时觉得麻烦的“筛面粉”“分离蛋黄和蛋清,做凸出来的蛋白酥皮”等步骤似乎也不再让我觉得痛苦。

我买了新道具:筛子。做蛋白酥皮让我颇费了一番心思,但蛋糕坯的纹理细腻了许多,看上去挺不错。这些还不够,我又有了新的追求,我想把蛋糕做得更加精致。

终于,为了做出漂亮的蛋白酥皮,我下狠心买了自动搅拌器。

我试了很多次,渐渐掌握了火候和适度降温的时间。原来最开始以为的“小火”还不够小。这种细节上的处理,只能凭自己一点点去感受。

在不断的重复中,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沼内说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我的生活还发生了一个变化:因为要在厨房做蛋糕,我开始做一些简单的晚饭了。和烤出漂亮的蛋糕相比,将蔬菜和肉切了炒或煮就简单多了,很容易上手。米饭有电饭煲帮我煮得香香的。我将剩下的小菜装在小饭盒里,做了饭团在休息时间吃,桐山君见了大为吃惊,我也很惊讶。没想到不过几天的努力,我的精神和身体就迅速恢复了元气。

今天是第七天,站在厨房的瞬间,我便有一种预感:我可以。

这次的蛋糕集合了过往所有失败和成功的经验,我使出了浑身解数。

掀开锅盖,我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出了那句话:

“金黄色的蛋糕,又松又软的蛋糕!”

我像绘本中画的那样,直接从平底锅中撕下一块蛋糕,放进口中。

松软可口。

我也能做出让大森林里的小伙伴们瞪圆了眼睛的蛋糕了。

我的眼圈红了。然后,我下定了决心。

从今往后,我一定要……

自食其力,让自己吃好每一餐。

我将切好的蛋糕分给桐山君一块,他由衷地感叹道:“好棒啊!”我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赞美。

我想看到他的笑脸,想感谢他给了我饭团。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有了挑战的动力。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一紧,感到一阵甜美的疼痛。

我还想感谢一个人。

回家前,我在储物室也给了沼内一块蛋糕,同时向她转达了我对她上次帮我解围的谢意。

“这是我模仿《古利和古拉》里的蛋糕做的。”

沼内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古利和古拉!我小时候也很喜欢这个故事,读过好多次呢!”

“欸,您小的时候也读过吗?”

见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沼内有点不好意思了。

“讨厌,我也是从小孩子过来的嘛。”

这倒也是,尽管我难以想象。

一部畅销的绘本,竟有如此了不起的力量。不变的《古利和古拉》,见证了几代读者的成长。

沼内若有所思地望着空气。

“那部绘本解决了常理解决不了的问题。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古利和古拉》是这样的故事吗?”

我歪着头问。沼内深深地点头:

“是啊。鸡蛋太大了,又光溜溜的,根本搬不动,还硬邦邦的打不碎。再不然就是锅装不进书包……两只田鼠遇到了一个又一个难题啊。”

我跟桐山君提起《古利和古拉》时,他的反应是:“就是森林里的动物们都来吃蛋糕的那部绘本吧?”一个短短的故事,每个人对它的感受却不同,真有意思。

沼内兴奋地继续说道:

“然后,它们俩反复商量,互相帮助着走下去。这个地方写得特别好。”

接着,她对我莞尔一笑:

“工作就是这样,相互帮助,一起干下去就行了。”

星期三是休息日,我又来到交流之家的借阅室,这次是为了还书。距离借书的日子,正好过去了两个星期。

我给赠品平底锅上了一个金属环,当作吊饰挂在包上。它几乎成了我的护身符。

在借阅室入口处将书还给望美,我走到小町那边。

小町和两个星期前一样,埋首于屏风和L字形的柜台之间,像卡在里面似的动着手里的针。

戳呀戳,戳呀戳。在反复戳刺的过程中,羊毛毡在她的手里逐渐成形。

见我站到她面前,小町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我。我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你,《古利和古拉》和平底锅……都教会了我重要的事。”

“嗯?”

小町若无其事地歪歪头。

“我什么也没做,是你吸收了自己需要的知识罢了。”

她的语气依然平静无波。

我指着橙色的点心盒:

“蜂蜜圆饼很好吃吧。”

小町突然红了脸,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这是我的最爱。不错吧?让每个人得到幸福的点心。”

我用力点了点头。

时间到了。

离开借阅室,我朝计算机班的授课地点——会议室走去。

此时的我,一定正站在大森林的入口。

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不过,不必着急,也不必逞强。

一面打理自己的生活,一面做自己想做的事,慢慢掌握够得到的那些技能,把它们储存起来。就像要去森林深处捡栗子的古利和古拉。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会在某个地方遇到一颗硕大无比的鸡蛋。

注释

[1]LINE是韩国互联网集团推出的一款即时通信软件。——译者注(后文无特殊标注均为译者注)

[2]在日语中,“开心”(楽しい)和“无聊”(退屈)的第一个假名均为“た”。

[3]Word、Excel、Powerpoint均为微软公司开发的办公软件,软件套装名为Office。

[4]《古利和古拉》的内文部分引自《古利和古拉》简体中文版,中川李枝子著,山胁百合子绘,季颖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