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二怪”与东方红卫星发射

2016年4月24日，华耀章、盖世华一行九人应邀到东风基地，在发射东方红卫星的2号发射场，参加中国首个航天日纪念活动，之后到原指挥所观看了电影《宇宙高歌东方红》，又一次回顾了当年发射“会唱歌的卫星”的美好日子。当年下达“点火”口令的老队长华耀章谈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说着说着，华耀章还揭了按下“点火”按钮的盖世华的“老底”：“本来电影是在测试现场拍的，但一次测试中，摄影师酿成了测试断电的事故，摄影室主任被基地司令臭骂了一顿，责令他以后不能在测试现场拍摄，因而许多镜头不得不在任务后补拍。补拍中，需要一个按‘点火’按钮的特写，老盖按了几次导演都不满意，说太没劲了，没有航天发射的那股狠劲。最后导演让别人上，一次就通过了。所以呀，电影中的那个手指头不是你老盖的。”

华耀章说了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小花絮，大家听后哈哈大笑。导弹核武器试验“七勇士”之一的徐班长是个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连忙追问：“那个手指是谁的？”

华耀章哈哈大笑，把自己的右手拇指高高跷起，转向自己的头顶，大声说：“就是我华某某的。”

“啊！还有这事？手指上可没写你华耀章的名字，不算数。”徐班长笑着“攻击”了老队长一番，然后又转身“攻击”盖世华，“老盖，你是怎么搞的？”

未等盖世华回答，华耀章又来了另一轮“揭发”：“他呀，忙着想老婆了！”

盖世华笑着说：“别听他瞎说。任务中忙得团团转，哪有心思想老婆。”

华耀章说：“没有？我问你，任务前你是不是正在探家？是我拍电报催你回来的。你回来后亲口对我说，你临走时，老婆哭着骂了你一顿。你说这些话时，差点就掉眼泪了。你们看，老盖是不是在任务中想老婆了？”

经华耀章如此一说，尽管盖世华一再分辩，但大家还是不饶他，尽情把他耍笑了一通，而后逼着他讲东方红卫星发射前后的故事。

盖世华说：“故事都让华队长说完了，我哪里还有什么故事？”

徐班长说：“不行。我看你刚才跟几位美女记者‘眉来眼去’，嘻嘻哈哈说个没完，怎么到我们这里就没有故事了？”

在老战友的猛烈“攻击”下，盖世华最后实在招架不住了，举起手来，对大家摆了摆说：“这样吧！我就跟大家说说我们三分队的‘堪二怪’吧！”

“堪二怪？”大家一听名字就禁不住乐起来。

华耀章抢先说：“堪二怪是外号，他真正的名字叫谌二怀。新兵到中队后第一次点名，指导员把‘谌’字读成了‘堪’，把‘怀’字看成了‘怪’，三个字搞错了两个，结果‘谌二怀’就变成了‘堪二怪’。多嘴了，还是让老盖说吧！”

盖世华随后说起了堪二怪的故事。

大家把“谌二怀”叫成“堪二怪”也不冤枉他，因为他确实有点怪。他这个姓就不常见，“谌”读“臣”音，粗看和“堪”字很相似。第一怪，他的文化程度特别低，低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第二怪，他的记忆力超强。他到中队后第一次听到中队长按花名册呼点后，竟然就记住了中队官兵的姓名。

因为有如此两怪，中队官兵将错就错，都叫他“堪二怪”，后来连“堪”字也去掉了，就叫他“二怪”。刚开始叫时，一贯强调中队正规化的华队长纠正过多次，但毫无效果。最后连华队长本人，只要不是正规场合，也“二怪二怪”地喊起来。

堪二怪参军后十分赶巧，恰逢东方红卫星任务开始准备。我们三分队负责对长征一号运载火箭的控制系统进行测试，最后实施点火发射。大家知道，控制系统是运载火箭的大脑和神经，由数十台仪器、数百条电缆、数以万计的元器件组成，可想而知，要掌握测试发射技术十分不容易。基地组建时，苏联专家明确要求测试发射人员都要大学毕业。但那时候哪能找到那么多大学生啊？而且我们分队“一个萝卜一个坑”，所有人员都要上阵参加操作。马上就要进行人员定位了，二怪放在哪一个岗位呢？我们的分队长发愁了好几天。

我们三分队有六个专业组，执行任务时分布在运载火箭的各个部位及地下控制室。我就是地下控制室专业组长。讨论人员定位时，几位专业组长都不愿意要二怪。毕业于哈军工的一级专业组长曹技师说：“二怪太稀拉了。大家还记得吧，才到中队时，他不愿意午睡，两次从二楼窗户跳下去跑了。执行任务时，他要是从发射塔架上跳下去，那还得了。”

毕业于南京航空学院的二级箱间段专业组长闫技师说：“发射我国第一颗卫星，多么神圣呀！要是二怪上去把运载火箭或者卫星捅个窟窿，看怎么交代！”说完，还专门给分队长做了个鬼脸。

毕业于二炮技术学院的三级专业组长梁技师提议说：“二怪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出来，干脆让他到炊事班得了。”

“对，让中队长从炊事班给我们换一名。”几位技师异口同声地响应。

分队长听完大家的话，沉思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慢慢吞吞地说：“你们说得也太玄乎了。虽然二怪有点怪，但经过这几个月的教育，已经变得很不错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一鼓作气，通过试验任务把他教育得更好呢？别忘了，他可是老八路的后代！”

是的，分队长说得没错。二怪如此怪，这和他的经历有关。他爸是八路军首长的警卫员，因为负伤回到老家，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去世。他从小没人管教，也不好好读书。接兵时，县武装部部长念他是革命后代，硬把他塞给接兵干部，为的是想给他找个出路。

我十分同情分队长的难处，笑着帮腔说：“分队长说得有道理。既然二怪在我们分队，我们就好好培养一番，让他成为一个典型。到时让大家看看，谁说文化水平低就不能发射卫星？让全世界搞航天发射的人都来看看二怪吧！”说完，我右手一挥，做了一个特别夸张的动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毕业于清华大学的二级专业组长刘技师笑完后，指着我说：“盖技师有风度，就把二怪给盖技师。”

我乜了他一眼，嘿嘿一笑，说：“行呀！我们地下控制室专业组定位三人。头一个是点火操纵员，华队长早就指名道姓叫我盖某人担任，让二怪上，不行吧！第二个是自动化测试操纵员，第三个是调平瞄准操纵员，担任这两个岗位的人需要掌握十分深奥的理论，操作动作异常复杂，要求必须由干部担任。刘技师，让二怪来，你看放在哪个岗位合适呢？”我反指着他说，“算了，我看还是把二怪让给你吧！”

“对，就给刘技师！”几位技师附和着说。

“不成，不成。”刘技师连连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组的操作动作也够复杂了，测试中要观察的现象特别多。你们谁要就要去，反正我不要。”

我已经从分队长的眼神中发现了秘密，他就是想把二怪放到二级组。我又一次怂恿说：“分队长，别犹豫了，刘技师完全能把二怪带好。刘技师责任心特别强，善于带新同志，也会做思想工作。另外，他们组内的老操作手比较多，带上他不会有什么问题。”

经我最后加了一把火，分队长顺水推舟对刘技师说：“刘技师，就你了。大家信任，二怪就放二级组。”

就这样，二怪被定位到了二级组，成为东方红卫星发射任务中的254号操作手。其实，刘技师对二怪不但不怎么反感，而且很欣赏二怪的聪明。刘技师找他谈过几次心，还帮他拆洗过被子。从谈心中，他得知，二怪中午从二楼跳出去，是看到河边有一根木头，他想帮中队做一辆架子车——他在家里干过木工活。

技术训练开始了。刘技师分析，二怪的劣势是识字不多，优势是记忆力好。刘技师要求操作手先把操作规程抄下来，然后再背熟。而对二怪则倒过来，要求他先背熟，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到保密本上。刘技师把专业组所有人的规程都给他讲解一通，然后刘技师说一句，他跟着背一句。就这样，用了半天时间，二怪竟然把整个专业组的规程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但到了抄规程时，他就被难住了。二怪哀求说，我背下来了，就不用抄了吧！刘技师说，不行，一定要自己抄，抄不对就不让你参加卫星发射任务。二怪一听不让参加任务，那可不干。就这样被逼着抄了三天，他总算把自己的规程抄写完毕。一举两得，二怪把发射卫星任务中最常用的汉字学会了。

训练进入了对规程阶段。所谓对规程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像演员对台词似的，由专业组长下达口令，再由全组人员按照自己的操作动作回答口令，讲述操作内容，讲述和其他人的协同配合关系。二怪早已把专业组的规程背得滚瓜烂熟，别人没记住的他还能帮着回答出来。

后来，全团进行了一次发射卫星的实战合练。二级组的四个操作手负责观察滑行段十六个喷嘴的喷气状况。这是反映滑行姿态修正的重要动作。合练中，四个操作手观察出来的结果五花八门，互相矛盾。分队长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怪说，喷气动作太快，噗噗乱喷，根本看不清楚。两位说得含含糊糊，最后一位观察的结果和规程上写的一模一样。分队长问他有什么诀窍，他支吾了半天，说他也没观察清楚，是按规程报出来的。分队长一下子感到问题严重了，一是观察不过来，二是报告现象不真实。他说，测试就是要发现问题找出隐患，观察不出来怎么能说明火箭工作情况的好坏呢？你们必须解决这一问题。

刘技师为此事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好办法。分队长召集我们几个技师研究解决办法，我们研究来研究去，就是想不出一个好办法。突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二怪竟然闯了进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像放炮似的，叭叭叭就说开了：“能不能做一个什么东西，只要喷嘴一喷气就把它吸合，不喷气时就自动断开。吸合时让它接通一个灯泡，灯泡一亮就说明喷嘴喷气了。这样不就解决了观察不准确的难题了吗？”

太妙了！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家都说这是个好办法。刘技师想到了弹簧片，梁技师说加上个触点，曹技师边说边画出了线路图。经过分队长完善后，写出了技术方案，上报中队批准了。刘技师和二怪到团部领来器材，经过两天的努力，制作出了一个长四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高二十厘米的姿态测试仪。上面有接线柱和喷气指示灯泡，标上各个指示灯对应的姿态名称。他俩又按运载火箭的实际喷气压力对测试仪进行了调试。第二次合练时，将姿态测试仪的弹簧接片贴在喷嘴上，火箭喷气时相应的指示灯立即闪亮，一目了然，效果非常好。如此一来，中队正式将姿态测试仪列入测试设备。

1970年4月17日，长征一号运载火箭和东方红卫星运抵发射阵地。4月18日，对运载火箭进行内外部察看，连接测试电缆插头。二怪小心翼翼地将他亲自制作的姿态测试仪的接片贴到喷嘴上，连上电源插头。在分系统检查中，仪器准确地反映了喷嘴喷气情况。在三次总检查中，仪器也同样将喷嘴喷气状况准确地显示出来。

1970年4月24日21时35分，我稳稳地按下了点火按钮。长征一号运载火箭的硝酸和偏二甲肼冲进发动机燃烧室自燃点火，产生强大无比的推力。火箭携带着一颗会唱《东方红》的中国卫星，在熊熊烟火的烘托下，伴随着轰隆轰隆的咆哮声，离开发射台，一飞冲天。

啊！我参与了一件震撼全世界的大事，激动啊！

不光我激动，我们分队的战友都很激动，其中最为激动的是撤离到四公里以外的二怪。不对，是谌二怀！他仰望着越飞越远的火箭，激动得连跳了十三下，边跳边喊：

“我参加东方红卫星的发射了！”

2019年6月—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