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二天
他用嘴唇吻她嘴唇,
用手整理她的乱发。
《唐璜》一之一七〇
幸运的是,德·雷纳夫人惊喜交加,激动过度,而于连又光彩夺目,一转眼间,就占领了她的全部世界,使她看不出他的荒唐。
她看见天快亮了,就催他走:
“啊!天呀,”她说,“如果我的丈夫听见声响,我就完了。”
于连却从容不迫地斟酌字句,他想起了一句话:
“你贪生怕死吗?”
“啊!我现在非常贪生怕死,但我并不后悔认识了你。”
于连认为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回去,才算尽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本分。
他继续不断地专心研究自己的一举一动,想要扮演一个情场老手,这个荒谬的念头只有一个好处:他吃早餐再见到德·雷纳夫人的时候,他的举止简直无懈可击,不露一点马脚。
而她呢,她却一看到他,脸就涨得通红,一直红到眼角,而要一分钟不看他,她又活不下去;她也发现自己心慌意乱,想要尽力掩饰,反倒欲盖弥彰。于连只抬起头来,看过她一眼。起初,德·雷纳夫人很佩服他能不动声色。后来,见他只看了这一眼,再也没有重复一次,她又感到恐慌:“难道他不再爱我了?”她心里想,“唉!对他来说,我是太老了一点;我比他要大十岁呢。”
从餐厅到花园去的时候,她握住于连的手。她这样露骨地表示情感是异乎寻常的,使于连觉得意外,他也热情洋溢地看了她一眼。因为他觉得她吃午餐时非常漂亮;虽然他表面上低着头,其实他的时间全都花来分析她眉目含情的媚态。他这一眼给德·雷纳夫人带来了安慰;虽然她还没有完全放心,但却几乎完全忘了她对丈夫感到的内疚。
吃早餐时,丈夫什么也没发觉,但什么也瞒不过德维尔夫人的眼睛;她看得出德·雷纳夫人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她们的交情使她说话大胆而尖锐,整个白天,她毫不容情,含沙射影地用最可怕的字眼,描绘了她表姐面临的危险。
德·雷纳夫人心急如焚,要和于连单独谈心,问他是不是还爱她。虽然她的性格一贯温柔,但有好几次,她实在不耐烦,几乎要当面说她的表妹太讨厌了。
到了晚上,在花园里,德维尔夫人又精心安排,坐在德·雷纳夫人和于连中间。而德·雷纳夫人本来打算重温旧梦,握住于连的手,把它送到嘴唇下面,现在却连一句知心话也说不成了。
这种不顺心的安排使她更加烦躁不安。她心中悔恨交加。她后悔头天夜里于连到她房里来时,她不该正颜厉色地斥责他的轻举妄动,她深深害怕他今夜吓得不敢来了。她早早便离开了花园,回到自己房里。但在房里等得不耐烦,她又走到于连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虽然她受到疑虑和情欲的折磨,但还是不敢进门去。在她看来,这是最不要脸的行为,会背上外省最可怕的罪名。
仆人并不是全都去睡了。谨慎还是上策,她到底不得不回房里去。两个小时的等待,简直是受两百年的罪。
但是于连非常忠于自己所谓的本分,他会一丝不苟地执行自己规定的事。
一点钟刚响过,他就悄悄地溜出房来,看看市长府的主人是不是睡着了,然后再走进德·雷纳夫人的房间。这一夜,他翻云覆雨的时候,才尝到了更多的恩爱,因为他不再念念不忘他在扮演什么角色。他的耳目可以欣赏声色之乐了。德·雷纳夫人谈到她的年龄,也使他放了一点心。
“唉!我比你大十岁!你怎么可能爱我?”她没有心机,翻来覆去地说,因为这个念头一直压在她的心上。
于连想不出这是什么痛苦,但他看得出她的确是痛苦的,并使他几乎忘了自己怕闹笑话的担心。
他原来认为自己出身微贱,会被当做一个低人一等的情人,现在这个糊涂的观念也烟消云散了。于连的销魂神态渐渐使他的情妇放了心,她也重新尝到了一点爱情的甜头,并且恢复了判断情人的能力。幸亏这一夜,他几乎没有显出那股矫揉造作的神气,不像头天晚上那样使幽会变成了一个胜仗,但是毫无乐趣可言。要是她早就看出他在专心致志地扮演一个角色,那么,这个坏事的发现就会永远断送她的幸福。她还会把这个不幸看成是年龄相差悬殊造成的恶果。
虽然德·雷纳夫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爱情的大道理,但在外省不谈爱情则已,一谈就要拿贫富悬殊,或是年龄悬殊来开玩笑。
不消几天,于连也像他的同龄人一样狂热,爱得神魂颠倒了。
“应该承认,”他心里想,“她的心好得像个天使,凡人哪有这么美的呢!”
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要扮演一个角色的念头。在他放松自己的时刻,他甚至把自己担心的事也都告诉了她。这种体己话一石激起千重浪,把她的爱情推到了高峰。“这样说来,并没有什么更走运的情敌了!”德·雷纳夫人心花怒放地想着。她甚至大胆问起他如此关心的那张画像;于连向她发誓,说画的是一个男人。
等到德·雷纳夫人冷静下来后,她简直惊讶得不敢相信:世上哪有这等幸福的事;她连猜都不敢猜想。
“啊!”她自言自语,“要是我在十年前还算漂亮的时候认识了于连,那就好了!”
于连做梦也猜不到她的心事。他爱的不过是实现自己的奢望:他的爱情只是占有后的欢乐,他这样一个给人瞧不起的穷小子、可怜虫,居然占有了她这样高贵、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他一见到她的美色就心荡神驰,顶礼膜拜,这才使她放下心来,不再担心年龄的差距。如果她像她的同龄人一样懂得一点文明社会的人情世故,知道爱情的基础只不过是好奇和虚荣,那她就会为不能维持天长地久的爱情而胆战心惊了。
有时于连忘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心醉神迷地欣赏德·雷纳夫人的帽子、裙子。他闻她的衣香,老嫌闻得不够。他打开她的镜橱,目迷五色,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他的情人靠在他身上,瞧着他;他却瞧着这些衣饰珠宝,好像在瞧结婚花篮中的礼品。
“我本来可以嫁一个这样的男人!”德·雷纳夫人有时这样想,“多么火热的心!和他过的会是多么快乐的生活!”
对于连来说,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女人以柔克刚的进攻武器。“即使在巴黎,”他心里想,“恐怕也不会有比这更美的东西了!”于是他沉醉在幸福中,失去了抵抗力。情妇对他真心实意的爱慕,心荡神驰的欢乐,使他常常忘了他的空头理论,而在他们开始私通的时候,这套理论却使他变得非常拘谨,甚至可笑,虽然他习惯于口是心非,但有时候还是难免温情脉脉地向这位爱慕他的贵夫人承认,他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情妇的地位似乎也使他超越了自我。德·雷纳夫人呢,她也觉得把一大堆繁文缛节,告诉这个才华横溢、人人认为前程远大的青年,是精神上最甜蜜的享受。甚至连专区区长和瓦尔诺先生也不得不夸奖他;在这一点上,他们似乎并不那么蠢了。至于德维尔夫人,她表达的感情却又大不相同。对她认为猜到了的事,她感到灰心失望,看到她的忠言逆耳,反而惹起一个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厌恶,她没有说明理由,也没有人问她原因,就离开了韦尔吉。德·雷纳夫人流了几滴眼泪,但人一走,她反倒更快活。她几乎可以整天和情人形影不离了。
于连也更喜欢和他的情侣做伴,尤其是因为孤独的时间一长,富凯那个该死的建议还会使他动心。在这种新生活的头几天,一个从来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的人,有时会发现真情实意反能带来微妙的乐趣,他几乎要向德·雷纳夫人吐露他隐藏在灵魂深处的雄心壮志。他想问她对富凯建议的看法,如何对付这莫名其妙的引诱,但是一件小事使他没有泄露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