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汤达集(套装共4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讨价还价

拖延时间就是胜利。[7]

——恩纽斯

“老实告诉我,要是你能够不撒谎的话,你这个只会啃书本的狗东西,你在哪里认识德·雷纳夫人的?什么时候和她说过话?”

“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于连答道,“也从来没见过这位太太,除了在教堂里。”

“你能不看她一眼吗,大胆的小坏蛋?”

“从来不看!您知道:我在教堂里只看天主。”于连又说一句,同时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免得再挨一记耳光。

“这里面一定有蹊跷,”这个有心眼的农民接着说,但他沉默了一阵子,“不过,我以后不管你的事了,该死的鬼东西。其实,少了你,我的锯木机转得更快。不知道是神甫先生还是别的什么人帮了你的忙,给你找到了一个好差事。去收拾你的东西吧,我带你到德·雷纳先生家里去,他要你当他孩子的家庭教师。”

“他给我什么呢?”

“管吃,管穿,还给三百法郎。”

“我不愿做用人。”

“畜生,谁说去做用人?难道我愿意让儿子当用人吗?”

“那么,我跟谁同桌吃饭?”

这个问题难倒了老索雷尔,他觉得再谈下去,可能会说出什么错话来;于是他大发脾气,大骂于连,说他好吃懒做,最后丢下了他,去找两个大儿子商量。

不消多久,于连就看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讨论,手还按着斧头。他瞧了好一阵子,什么也猜不到,就跑到锯木机另外一边去,免得冷不防挨一闷棍。他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意想不到的、改变他命运的消息,但却觉得怎么也想不周到;他已经心不在焉,想象自己在堂皇富丽的市长公馆里看到的豪华景象了。

“也不能为了这一切,”他心里想,“就落到和用人同吃的地步呀!父亲要强迫我去;那还不如死了好呢。好在我身上还有十五个法郎八个苏,今夜可以逃走;抄小路不怕碰到巡警,只消两天,就可以到贝藏松;到了省会,我可以当兵,迫不得已,还可以越境去瑞士。不过这样一来,就没有前途了,我的志向也要落空,不能再当神甫,青云直上了。”

怕和用人一日同吃三餐,并不是于连生而有之的念头;其实,为了出人头地,他有什么艰苦的事不肯做呢?这种厌恶情绪,他是读了卢梭的《忏悔录》以后,才学到的。只靠了这一本书,他就想象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还有《大军公报汇编》[8]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也都是他的经典。为了这三本书,他可以出生入死。他从来不相信别的书。听了老军医一句话,他把世界上其他书籍全都当做欺人之谈,是骗子为了赚钱发财才写出来的。

于连有一颗火热的心,还有书呆子死记硬背的惊人本领。他知道他的前途要靠谢朗老神甫,就把拉丁文的《新约全书》背得滚瓜烂熟;他也背得出德·梅斯特先生的《教皇论》,但对这两本书并不相信。

仿佛心照不宣似的,索雷尔父子这一天都避免交谈。到了傍晚,于连到神甫家去上神学课。但他认为稳当一点,还是不必对神甫谈起这个古怪的建议。“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心里想,“最好装作忘记了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德·雷纳先生就打发人来叫老索雷尔,他却拖延了一两个小时才来,一进门就再三道歉,鞠躬如也。他假装不同意,旁敲侧击,总算搞清楚了他的儿子是和男女主人同桌用餐,只在有客人的日子,才单独和孩子们在另一间屋里吃。索雷尔看出了市长先生迫不及待的真心诚意,他却偏要节外生枝,加上他的不信任感和好奇心理,就提出要看看儿子的卧室。那是一间设备齐全的大房子,用人正忙着把三个孩子的小床搬进去。

这间卧房照亮了老农民的心;他马上得寸进尺,装出不放心的样子,还要看看给他儿子穿的衣服。德·雷纳先生打开抽屉,拿出一百法郎。

“拿这笔钱,叫你儿子到杜朗呢绒店去定做一套黑色礼服吧。”

“将来他离开您这儿,”乡巴佬儿一下子把客套都忘到脑后去了,问道,“这套衣服还归他吗?”

“这不消说。”

“那好!”索雷尔慢吞吞地说,“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商量:您到底给他多少钱?”

“怎么!”德·雷纳先生气得叫了起来,“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出三百法郎;我看这不算少,恐怕是太多了。”

“这只是您出的价钱,我没有答应吧?”老索雷尔说得更慢了;要是你不了解方施-孔特的农民,那他们天生的机灵会吓你一跳;索雷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德·雷纳先生,又说了一句:“我们还找得到更好的地方呢!”

一听这句话,市长大惊失色。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于是两人钩心斗角,足足斗了两个小时,没有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到底还是乡下人的歪门邪道占了上风,因为有钱人不用靠歪门邪道也能过日子。最后,于连的生活条件一项一项地确定下来了:不仅他的工资提高到了四百法郎,而且还要在每月初一支付。

“好吧,我会给他三十五法郎的。”德·雷纳先生说。

“凑个双数吧,像市长先生这样慷慨大方的有钱人,”乡巴佬儿用讨好的口气说,“哪里会在乎三十六个法郎呢!”

“可以,”德·雷纳先生说,“不要再啰唆了。”

这一下,市长生气了,说话的口气没有转弯的余地。乡巴佬儿也识相,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不料,现在却轮到德·雷纳先生反守为攻了。他怎么也不肯把头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提前交给老索雷尔,不管他怎样着急要把儿子的钱拿到手。因为德·雷纳先生忽然想到:他怎样向妻子交代呢?怎能说讨价还价没吃亏呢?

“把我刚才给你的一百法郎还给我,”他有点生气地说,“杜朗先生还欠我的账。我带你的儿子去剪黑呢料子呢。”

一见市长转退为进,索雷尔觉得形势不妙,赶快又低声下气地捡起他的客套话来;足足啰唆了一刻钟。最后,他看到确实没有什么油水好捞,才撤下阵来。他行告别礼时说道:

“我这就把儿子送到大公馆来。”

市长先生治下的老百姓要拍他马屁的时候,就这样称呼他的住宅。

回到锯木厂后,索雷尔白白地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的儿子。原来于连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半夜里就溜出去了。他怕他的书和荣誉团十字勋章放在家里不稳当,就转移到一个朋友家去,朋友名叫富凯,是个年轻的木材商人,住在玻璃市外的高山上。

等到他一回家,父亲就对他说:“该死的懒骨头!天晓得你要不要脸,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会不会还我的债!赶快收拾你的破衣烂衫,到市长先生家去吧。”

于连居然没有挨打,觉得非常奇怪,于是赶快就走。但一看不见他那可怕的父亲,他又放慢了脚步。他认为要假装虔诚,最好还是到教堂去打个转。

这个字眼使你吃惊吗?其实,要达到假装虔诚的地步,这个农村青年的心灵还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呢。

从幼年时代起,于连就见过第六团的龙骑兵[9],身披长长的白色披风,头戴黑缨飘拂的头盔,从意大利胜利凯旋,把战马拴在他父亲窗前的铁栏杆上,威风凛凛,看得他如醉如狂,一心要当军人。后来,他又听老军医讲洛迪桥、阿科尔、里沃利的几次大战,听得他心醉神迷。他还注意到老人的眼睛发出的火光,射在他的十字勋章上面。

等到于连十四岁,玻璃市开始修筑教堂,对于这样一座小城,这个教堂可以算是宏伟的了。尤其是有四根大理石柱,给于连的印象很深;这四根柱子在当地出了名,引起了治安法官和年轻的神甫之间的深仇大恨,神甫是省城派来为圣公会做监视工作的。治安法官几乎丢掉了他的差使,至少大家都这么说。他怎么胆敢和神甫争高低呢?难道他不了解:神甫每半个月就要上省城去一趟吗?据说他在省城还能见到主教大人呢!

在这期间,儿女成行的治安法官改换门庭了,他对好几个案子宣布了似乎不公正的判决,要处罚《立宪报》[10]的读者。神甫那一派胜利了。的确,罚款数目不多,不过三五个法郎;但有一笔罚款落到一个打铁钉的工人头上,他是于连的教父。一怒之下,他大叫起来:“这叫什么世道!二十多年来,我们还一直以为治安法官是个好人呢!”这时,于连的朋友老军医已经去世。

忽然一下,于连再也不谈拿破仑了;他说他打算当教士,大家只见他经常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心一意地背诵神甫借给他的一本拉丁文《圣经》。老神甫看见他的进步,又惊又喜,常常彻夜给他讲神学。于连在他面前显得非常虔诚。谁想得到这个貌似少女、温和柔顺的白面书生,竟有不可动摇的决心,不怕九死一生,也要出人头地呢?

对于连说来,出人头地,首先要离开玻璃市;他讨厌他的家乡。他在这里的见闻,使他不能展开想象的翅膀,直上青云。

从小时候起,他就有过胡思乱想的时刻。他神魂颠倒地梦想着:有朝一日,他会进入美女如云的巴黎社交界;他会用光辉的成就博得她们的青睐。他为什么不能赢得她们的爱情?贫寒的波拿巴不是被光艳照人的德·博阿内夫人[11]爱上了吗?多少年来,于连念念不忘的是:波拿巴本是个既不出名,又没有钱的中尉,居然用剑打出了一个天下。这个念头,在他自以为不幸的时候,减轻了他的痛苦;在他高兴的时刻,却又增加了他的欢乐。

修筑教堂的事,加上治安法官不公正的判决,使于连恍然大悟;这种觉悟使他几个星期仿佛着了魔似的。最后,又像魔鬼附体一般,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只有热情奔放的心灵,自以为破天荒第一遭想出了个新主意,才会这样全神贯注。

波拿巴成名时,法国害怕遭到侵略;所以需要军人在战场上立功,保卫祖国也成了时代风尚。今天,四十岁的神甫可以拿到十万法郎的年俸,这就是说,比拿破仑手下一员大将还要多上三倍。神甫也需要有助手。瞧这个治安法官,这样有头脑,原来这样公正,年纪又这样大,但为了害怕得罪一个三十岁的年轻神甫,居然不惜败坏自己的名声。看来还是当神甫好。

于连读了两年神学,心里充满了新的虔诚感,但有一次,他灵魂中的火山忽然爆发,泄露了他的真面目。那是在谢朗先生家里:在神甫们共进晚餐时,好心的老神甫向大家介绍了这个神童,不料他却不由自主地说起拿破仑的好话来。事后他惩罚自己,把右胳膊吊在胸前,说是搬松树干时脱了臼,就这样行动不便地吊了两个月。不受这种体罚,他决不肯原谅自己。瞧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外表文弱,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七岁,这时却夹着一个小包袱,走进玻璃市宏伟的教堂里去了。

他觉得教堂阴暗沉寂。到了过节的日子,窗子都蒙上红布,结果耀眼的阳光,产生了令人肃然起敬、不得不信宗教的效果。现在他一个人在教堂里,不禁颤抖起来。他在一条最好看的长椅子上坐下,上面有德·雷纳先生的家徽。

于连看到跪凳上有一张印了字的纸条,放在那里,仿佛怕人看不见似的。他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路易·让雷尔在贝藏松处决,临刑详情……

纸撕破了。反面可以看到第一行的头三个字:“第一步”。

“谁放在这儿的?”于连说,“可怜的倒霉鬼!”他叹口气,又说一句,“他的姓和我的姓最后两个字是一样的……”说着,他把纸揉成一团。

于连出去时,仿佛看到圣水缸边有血:其实这是洒在地上的圣水,深红窗帘的反光照在上面,看起来就像血了。

出来以后,于连对内心的恐惧感到惭愧。

“难道我是个胆小鬼吗?”他自言自语地说,“武装起来!”

老军医谈到当年的大战,翻来覆去地唱过《马赛曲》中这句名言,这四个字鼓起了于连的勇气。他站起来,快步朝市长府走去。

他虽然下了决心,但一看到二十步外的大门,他又胆怯得无法克服。铁栅门是开着的;他觉得气派太大了。但他非走进去不可。

于连并不是唯一来到豪门大宅感到心慌意乱的人。德·雷纳夫人非常胆小,一想到有个陌生人因为职务关系,要经常插身在她和孩子们之间,也感到张皇失措。她习惯于儿子们睡在她房里。早上,她看到他们的小床搬到家庭教师住的那套大房间去,已经流了很多眼泪。她求丈夫把小儿子斯坦尼拉-扎维埃的小床搬回她房里,丈夫也不答应。

女人的敏感在德·雷纳夫人身上发展得过分了。她把家庭教师想象成一个非常讨厌的人,粗俗邋遢,只因为懂了几句拉丁文就来管她的孩子们,还会为了这种野蛮的语言打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