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不识予心乐
奋斗就从这里开始
我幼时酷好描画。最初我热心于印《芥子园人物谱》。所谓印,就是拿薄纸盖在画谱上,用毛笔依样印写。写好了添上颜色,当作自己的作品。后来进小学校,看见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铅笔画临本》《水彩画临本》,就开始临摹,觉得前此之印写,太幼稚了。临得惟妙惟肖,就当作自己的佳作。后来进中学校,知道学画要看着实物而描写,就开始写生,觉得前此之临摹,太幼稚了。写生一把茶壶,看去同实物一样,就当作自己的杰作!后来我看到了西洋画,知道了西洋画专门学校的研究方法,又觉得前此的描画都等于儿戏,欲追求更多的视觉的粮食,非从事专门的美术研究不可。我就练习石膏模型木炭写生。奋斗就从这里开始。
《我儿时的美术因缘》
好看的,都要看
我个人的美术研究的动机,逃不出这公例,也是为了追求视觉的粮食。约三十年之前,我还是一个黄金时代的儿童,只知道人应该饱食暖衣,梦也不曾想到衣食的来源。美术研究的动机的萌芽,在这时光最宜于发生。我在母亲的保护之下获得了饱食暖衣之后,每天所企求的就是“看”。无论什么,只要是新奇的,好看的,我都要看。现在我还可历历地回忆:玩具、花纸、吹大糖担,新年里的龙灯、迎会、戏法、戏文,以及难得见到的花灯……曾经给我的视觉以何等的慰藉,给我的心情以何等热烈的兴奋!
《视觉的粮食》
儿时的美术因缘
就中最有力地抽发我的美术研究心的萌芽的,要算玩具与花灯。当我们的儿童时代,玩具的制造不及现今的发达。我们所能享用的,还只是竹龙、泥猫、大阿福,以及江北船上所制造的各种简单的玩具而已。然而我记得:我特别爱好的是印泥菩萨的模型。这东西现在已经几乎绝迹,在深乡间也许还有流行。其玩法是教儿童自己用黏土在模型里印塑人物像的,所以在种种玩具中,对于这种玩具觉得兴味最浓。我们向江北人买几个红沙泥烧料的阴文的模型,和一块黄泥(或者自己去田里挖取一块青色的田泥,印出来也很好看),就可自由印塑。我曾记得,这种红沙泥模型只要两文钱一个。有弥勒佛像,有观世音像,有关帝像,有文昌像,还有孙行者、猪八戒、蚌壳精、白蛇精各像,还有猫、狗、马、象、宝塔、牌坊等种种模型。我向母亲讨得一个铜板,可以选办五种模型,和一大块黄泥(这是随型附送,不取分文的),拿回家来制作许多的小雕塑。明天再讨一个铜板,又可以添办五种模型。积了几天,我已把江北人担子所有的模型都买来,而我的案头就像罗汉堂一般陈列着种种的造像了。我记得,这只江北船离了我们的石门湾之后,不久又开来了一只船,这船里也挑上一担红沙泥模型来,我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去探找,果然被我找到,而且在这担子上发现了许多与前者不同的新模型。我的欢喜不可名状!恐怕被人买光,立刻筹集巨款,把所有的新模型买了回来,又热心地从事塑造。案头充满了焦黄的泥像,我觉得单调起来,就设法办得铅粉和胶水,用洗净的旧笔为各像涂饰。又向我们的染坊作场里讨些洋红洋绿来,调入铅粉中,在各像上施以种种的色彩。更进一步,我觉得单靠江北船上供给的模型,终不自由。照我的游戏欲的要求,非自己设法制造模型不可。我先用黏土做模型,自己用小刀雕刻阴文的物象,晒干,另用湿黏土塑印。然而这尝试是失败的:那黏土制的模型易裂、易粘,雕的又不高明,印出来的全不足观。失败真是成功之母!有一天,计上心来:我用洋蜡烛油作模型,又细致,又坚韧,又滑润,又易于奏刀。材料虽然太费一点,但是刻坏了可以熔去再刻,并不损失材料。刻成了一种物象,印出了几个,就可把这模型熔去,另刻别的物象。这样,我只要牺牲半支洋蜡烛,便可无穷地创作我的浮雕,谁说这是太费呢。这时候我正在私塾读书。这种雕刻美术在私塾里是同私造货币一样的被严禁的。我不能拿到塾里去弄,只能假后回家来创作。因此荒废了我的《孟子》的熟读。我记得,曾经为此吃先生的警告和母亲的责备。终于不得不疏远这种美术而回到我的《孟子》里。现在回想,我当时何以在许多玩具中特别爱好这种塑造呢?其中大有道理:这种玩具,最富于美术意味,最合于儿童心理,我认为是着实应该提倡的。竹龙、泥猫、大阿福之类,固然也是一种美术的工艺。然而形状固定,没有变化;又只供鉴赏,不可创作。儿童是欢喜变化的,又是抱着热烈的创作欲的。故固定的玩具,往往容易使他们一玩就厌。那种塑印的红沙泥模型,在一切玩具中实最富有造型美术的意义,又最富有变化。故我认为自己的偏好是极有因的。现今机械工业发达,玩具工厂林立。但我常常留意各玩具店的陈列窗,觉得很失望。新式的玩具,不过质料比前精致些,形色比前美丽些,在意匠上其实并没有多大的进步,多数的新玩具,还是形状固定,没有变化,甚至缺乏美术意味的东西。想起旧日那种红沙泥模型的绝迹,不觉深为惋惜。只有数年前,曾在上海的日本玩具店里看见过同类的玩具:一只纸匣内,装着六个白瓷制的小模型,有人像、动物像、器物型,三块有色彩的油灰,和两把塑造用的竹刀。这是以我小时所爱好的红沙泥模型为原则而改良精制的。我对它着实有些儿憧憬!它曾经是我幼时所热烈追求的对象,它曾经供给我的视觉以充分的粮食,它是我的美术研究的最初的启发者。想不到在二十余年之后,它会在外国人的地方穿了改良的新装而与我重见的!
《我儿时的美术因缘》
艺术初心
更规模地诱导我美术制作的兴味的,是迎花灯。在我们石门湾地方,花灯不是每年例行的兴事。大约隔数年或十数年举行一次。时候总在春天,春耕已毕而蚕子未出的空当里,全镇上的人一致兴奋,努力制造各式的花灯;四周农村里的人也一致兴奋,天天夜里跑到镇上来看灯,仿佛是千载一遇的盛会。我的儿童时代总算是幸运的,有一年躬逢其盛。那时候虽然已到了清朝末年,不是十分太平的时代;但民生尚安,同现在比较起来,真可说是盛世了。我家旧有一顶彩伞,它的年龄比我长,是我的父亲少年时代和我姑母二人合作的。平时宝藏在箱笼里,每逢迎花灯,就拿出来参加。我以前没有见过它,那时在灯烛辉煌中第一次看见它,视觉感到异常的快适。所谓彩伞,形式大体像古代的阳伞,但作六面形,每面由三张扁方形的黑纸用绿色绫条粘接而成,即全体由三六十八张黑纸围成。这些黑纸上便是施美术工作的地方。伞的里面点着灯,但黑纸很厚,不透光,只有黑纸上用针刺孔的部分映出灯光来。故制作的主要功夫就是刺孔。这十八张黑纸,无异十八幅书画。每张的四周刺着装饰图案的带模样,例如万字、八结、回纹,或各种花鸟的变化。带模样的中央,便是书画的地方。若是书,则笔笔剪空,空处粘着白色的熟矾纸,映着明亮的灯光;此外的空地上又刺着种种图案花纹,作为装饰的背景。若是画,则画中的主体(譬如画的是举案齐眉,则梁鸿、孟光二人是主体)剪空,空处粘白色的熟矾纸,纸上绘着这主体的彩色图,使在灯光中灿烂地映出。其余的背景(譬如梁鸿的书桌、室内的光景、窗外的花木等)用针刺出,映着灯光历历可辨。这种表现方法,我现在回想,觉得其刺激比一切绘画都强烈。自来绘画之中,西洋文艺复兴期的宗教画,刺激最弱。为了他们把画面上远近大小一切物象都详细描写,变成了照相式的东西,看时不得要领,印象薄弱,到了十九世纪末的后期印象派,这点方被注意。他们用粗大的线条、浓厚的色彩,与单纯的手法描写各物,务使画中的主体强明地显现在观者的眼前。这原是取法于东洋的。东洋的粗笔画,向来取这么单纯明快的表现法,有时甚至完全不写背景,仅把一块石头或一枝梅花孤零零地描在白纸上,使观者所得印象十分强明。然而,这些画远不及我们那顶伞的画的强明:那画中的主体用黑纸作背景,又映在灯光中,显得非常触目;而且背景并非全黑,那针刺的小孔,隐隐地映出各种陪衬的物象来,与主体有机地造成一个美满的画面。其实这种彩伞不宜拿了在路上走,应该是停置在一处,供人细细观赏的。我家的那顶彩伞,尤富有这个要求。因为在全镇上的出品中,我们的彩伞是被公推为最精致而高尚的,字由我的父亲手书,句语典雅,笔致坚秀;画是我姑母的手笔,取材优美,布局匀称。针刺的工作也全由他们亲自担任,疏密适宜,因之光的明暗十分调和,比较起去年我乡的灯会中所见新的作品,题着“提倡新生活”的花台,画着摩登美女的花盆来,其工粗雅俗之差,不可以道里计了。我由这顶彩伞的欣赏,渐渐转入创作的要求。得了我大姐的援助,在灯期中立刻买起黑纸来,裁成十八小幅。作画,写字,加以图案,安排十八幅书画。然后剪空字画,粘贴矾纸,把一个盛老烟的布袋衬在它们底下,用针刺孔。我们不但日里赶出,晚上也常常牺牲了看灯,伏在室内工作。虽然因为工作过于繁重,没有完成灯会已散,但这一番的尝试,给了我美术制作的最初的欢喜。我们于灯会散后在屋里张起这顶自制的小彩伞来,共相欣赏,比较,批评。自然远不及大彩伞的高明。但是,能知道自己的不高明,我们的鉴赏眼已有几分进步了。我的学书学画的动作,即肇始于此。我的美术研究的兴味,因了这次灯会期间的彩伞的试制而更加浓重了。
《我儿时的美术因缘》
作画的最初动机
我作这些画的时候,是一个已有两三个孩子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我同一般青年父亲一样,疼爱我的孩子。我真心地爱他们:他们笑了,我觉得比我自己笑更快活;他们哭了,我觉得比我自己哭更悲伤;他们吃东西,我觉得比我自己吃更美味;他们跌一跤,我觉得比我自己跌一跤更痛……我当时对于我的孩子们,可说是“热爱”。这热爱便是作这些画的最初的动机。
《子恺漫画选》
画材由来
我家孩子产得密,家里帮手少,因此我须得在教课之外帮助照管孩子,就像我那时一幅漫画中的《兼母之父》一样。我常常抱孩子,喂孩子吃食,替孩子包尿布,唱小曲逗孩子睡觉,描图画引孩子笑乐;有时和孩子们一起用积木搭汽车,或者坐在小人凳上“乘火车”。我非常亲近他们,常常和他们共同生活。这“亲近”也是这些画材所由来。
《子恺漫画选》
扇子的用法
讲到扇子的用法,更可使人惊叹。在中国,除了劳动者手里的芭蕉扇的确负着扇的使命,的确实行着扇的职务以外,折扇、羽扇、纨扇等大抵为装饰或欣赏之用,早已放弃扇的使命,旷废扇的职务了。古代美人用纨扇障羞,诸葛亮手里一年四季拿把羽扇,不知是真是假?唱书先生确是一年四季用折扇的。他们把扇子当作惊堂木或指挥棒。扇子在他手里,仿佛艺术学校毕业生当了警察,用非所学,越俎代庖。此外用折扇的人,即使不是唱书先生,也必定是先生——男的或女的。他们大多数没有劳作,实际上不大用得着摇扇。在女的,扇明明是一道装饰,一种应酬中便于措手足的设备。在男的,扇除装饰外只是一种欣赏品。实际要风的时候,他们有电风扇,不必有劳折扇。折扇原是互相观赏用的。朋友聚在一起,寒暄之后,闲谈之余,互相“拜观”手中的折扇,品评书画,纵论今古,大家忘记了扇之所以为扇,竟把它当作随身携带的中堂立轴看待了。其中爱好文墨者,大抵一人所有决不止一扇。置扇全同置办书画一样,越多越好。我有一位朋友,家藏折扇一大藤篮,有白面的、金面的,有湘妃竹骨的,有檀骨的,有牙骨的,总共不下数百把。除了扇面上的书画之外,扇骨子的雕刻又是很好的欣赏资料。对于这位朋友的藏扇,我没有这么多的闲工夫和闲心情来奉陪,却也很赞美他的办法。他以为:置大幅书画不如置扇。大幅书画管理既不易,欣赏又限于一定的地方。扇子收藏既便,又随身可带,在车中,在船里,在床上,在厕所中,无处不可欣赏。一本小册的画集诗集,原也可以随身到处携带,但终不及扇子的自然。——这话我完全赞成。倘使年光倒流,我们做了盛世黎民,我极愿得这位朋友,来发起一个“全国扇面展览会”,或者在《申报》上写几篇宣传文章,观国内的青年每人办起百把折扇来。这虽然是梦话,但这位朋友的扇的用法,我始终觉得可取。看画和看字若有益于身心,这也是一种实用。那么这些扇子并不是“为扇子的扇子”,并不是无实用的扇子,不过是由“扇风”的实用转变了别种的实用罢了。
《扇子的艺术》
快适的扇子
扇子是在中国特别发达的一种书画形式。这又不妨视为东洋的象征之一。西洋人的绘画中,取东洋风题材的,大都点缀着一把折扇;欢喜幽默的西班牙画家,尤喜在画中盛用扇子。这的确是一种悠闲不过的东西。生了手不必劳作,但为自己感觉的快适而摇了扇子;甚至连摇都不必摇,但为自己的视觉的快适而看看扇上的书画。不是雅人的清福么?故西洋人欢喜取扇子来象征东洋古风,原也有理。但画扇的艺术,仍是东洋人的特长。我们在西洋画中从未见过描着铅笔画、水彩画,或油画的扇子;反之,在中国画中,扇面占据特殊的地位。
书画家的润例中,大都备有“扇面”一格,而且有的润笔特别贵;裱画店的壁上,常常粘着扇面裱成的画轴,这种画轴在厅堂书房的装饰中被视为特别雅致的一种。这足证在过去的中国,绘画艺术特别发达,不但堂室中处处挂画,连夏日的实用品的扇子都被划作画家的用武之地;因此把这实用品“艺术化”,使成为一种脱离实用而独立的艺术,一种“为扇面的扇面”。又足证在过去的中国,人的生活特别悠闲,不但有工夫摇扇,又必摇描着绘画的扇,以求身体与精神两方的慰安,灵肉一致的快适。
《扇子的艺术》
扇子的画法
故扇的画法,与扇的用法,都是中国人所特长的艺术。讲到画法,因为它的轮廓形状特殊,画的布局也另有一道。画材大都宜用物象的部分——例如花的折枝,竹林的一部,悬空似的果物。或者宜用不显示地平线的风景——例如连绵的群山,起伏的丛林,云雾掩映的风景。总之,扇面上不宜显示地平线,因为轮廓作弧形,地平线从左上角通到右上角,把扇面划分为畸形的上下两部,有碍美观。中国的扇面画中,人物画比较少,就因为人物必须以房屋等为背景,而房屋是方正的东西,容易显出地平线,碍于构图的原故。山水画比较的最多,就因为山水随高随低,随左随右,又随处可以设法遮掩地平线,易于布置的原故。西洋画中幸而没有扇面这一格;倘使有了,西洋的画家将为构图而愁煞!因为西洋画对于背景,同主物体一样地注意,没有一幅画没有背景。中国画中常有全无背景而让主物体悬空挂在一张白纸中的画法。但照西洋画看来,这些是未完成的作品。若教西洋人画,后面必须补进许多东西,或是天,或是地,务须表出这主物体所存在的地方。因此西洋画必须有背景,必须合远近法,即必须有地平线。在扇面的轮廓中,很不容易安排妥当。恐怕这也是扇面画能在中国特殊发达的一个原因。异想天开的、不着边际的、图案式的中国画,在无论甚样的轮廓中都能巧妙地装得进去。这也可说是东方艺术的一种特色。
《扇子的艺术》
生活中的画
约十年之前,我在学校当教师,有一天对于看惯了的时钟的脸,忽然觉得讨嫌起来。因为那十二个阿拉伯字中,有几个好像在催促我上课,有几个好像在命令我睡觉,有几个好像在强迫我起床,还有几个好像在喊我赶快上车,使我在例假日看了也不得舒服。于是拿出油画具来,用cobalt(翠蓝)将表面和两针全体涂抹,又用别的颜料在右上角画柳树的一部分,再挂下几根柳条来。然后用黑纸剪成两只燕子,粘贴在两针的头上。这样一来,我的表就好像一幅圆领的miniature(小型画)。有时两只针恰到好处,表面也会展出很可喜的构图来。至于实用,我只要认明垂直的是十二点或六点,水平的是三点或九点,其他的时间就可在每个九十度角内目测而知了。我作了这个玩意儿,一时很得意,曾经把壁上的挂钟如法炮制,使它变成一幅油画(这件事曾经记录在我的《缘缘堂随笔》中)。这个挂钟现在还挂在我故乡的家里的东壁上。
《钟表的脸》
艺术的量变到质变
说来自己也不相信:经过了长期的石膏模型奋斗之后,我的环境渐渐变态起来了。
我觉得眼前的“形状世界”不复如昔日之混沌,各种形状都能对我表示一种意味,犹如各个人的脸孔一般。地上的泥形,天上的云影,墙上的裂纹,桌上的水痕,都对我表示一种态度,各种植物的枝、叶、花、果,也争把各自所独具的特色装出来给我看。更有希奇的事,以前看惯的文字,忽然每个字变成了一副脸孔,向我装着种种的表情。以前到惯的地方,忽然每一处都变成了一个群众的团体,家屋、树木、小路、石桥……各变成了团体中的一员,各演出相当的姿势而凑成这个团体,犹如耶稣与十二门徒凑成一幅《最后的晚餐》一般。……
读者将以为我的话太玄妙么?并不!石膏模型写生是教人研究世间最复杂最困难的各种形、线、调、色的。习惯了这种研究之后,对于一切形、线、调、色自会敏感起来。这犹之专翻电报的人,看见数目字自起种种联想;又好比熟习音乐的人,听见自然界各种声音时自能辨别其音的高低、强弱和音色。我久习石膏模型写生,入门于形的世界之后,果然多得了种种视觉的粮食:例如名画,以前看了莫名其妙的,现在懂得了一些好处。又如优良的雕刻,古代的佛像,以前未能相信先辈们的赞美的,现在自己也不期对他们赞美起来。又如古风的名建筑,洋风的名建筑,以前只知道它们的工程浩大,现在渐渐能够体贴建筑家的苦心,知道这些确是地上的伟大而美丽的建设了。又如以前临《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魏齐造像》,只是盲从先辈的指导,自己非但不解这些字的好处,有时却在心中窃怪,写字为什么要拿这种参差不整、残缺不全的古碑为模范?但现在渐渐发觉这等字的笔致与结构的可爱了。
不但对于种种美术如此,在日常生活上,我也改变了看法:以前看见描着工细的金碧花纹的瓷器,总以为是可贵的;现在觉得大多数恶俗不足观,反不如本色的或简图案的瓷器来得悦目。以前看见华丽的衣服总以为是可贵的,现在觉得大多数恶劣不堪,反不如无花纹的,或纯白纯黑的来得悦目。以前也欢喜供一个盆景,养两个金鱼,现在觉得这些小玩意的美感太弱,与其赏盆景与金鱼,不如跑到田野中去一视伟大的自然美。我把以前收藏着的香烟里的画片两大匣如数送给了邻家的儿童。
《视觉的粮食》
漏瓶当宝贝
我走进磁器店,在柜角底下发见了一口灰尘堆积的瓦瓶,样子怪入画的,颜色怪调和的,好似得了宝贝,特地捧着问价钱,好像防别人抢买去似的。店员告诉我:“不瞒你说,这瓶是漏的,所以搁着。你要花瓶,买这个好。”他在架上拿了一口金边而描着人物细花的磁瓶递给我,一面伸手接取我手中的漏花瓶。我一瞧那磁瓶,连忙摇头:“我不要那种。漏不要紧的!”满堂的店员都把眼注视我,表示惊怪的样子。我知道他们都在当我疯子看了。但我的确发见这漏瓶的美的价值,有恃无恐,这班无知商人管他们做什么!我终于买了那漏瓦瓶回家。放在窗下写了一幅。添几个桔子又写了一幅。衬了深红色的背景布又写了更得意的一幅。
《写生世界》
茶担上的酒碗
隔壁豆腐店里做喜事,借我们的屋子摆酒筵。茶担上发来的碗筷中,有一种描蓝花的直口的酒碗,牵惹了我的注意。这种碗形状朴素,花纹古雅,好一个静物模特儿。我问茶担上的人这种碗那里买的,他回答我,这是从前的东西,现在没处买了。我想,对不起,吃过酒让我偷一只吧。但动了这念头有些儿贼胆心虚;我终于托豆腐店里的人向茶担转买一只给我。豆腐店里的人笑道:“这种是江北碗;最粗糙,最便宜的东西!你要,拿几只去,我们算账时多给他几个铜子好了。”我的书架上又多了一件宝贝。
我的书架上陈列了许多静物模特儿。有瓶,有甏,有碗,有盆,有盘,有钵,有玩具,有花草,在别人看来大都不值一文,在我看来个个有灵魂似的。我时时拿它们出来经营布置。左眺右望,远观近察。别人笑我,真是“时人不识予心乐”啊!
《写生世界》
有吃没看相与有看没吃相
我到水果店里去选购静物写生用的模特儿,卖水果的人代我选出一件来,忠告我:“这一种‘有吃没看相’,价钱便宜,味道又好。”但我偏要选那带叶的桔子。他告诉我:“那是不熟的,味道不好,价钱倒贵!”我在心中窃笑:你哪能知道我选择的标准呢?我叫工人去买些野菜来写生,他拖了一捆肥胖而外叶枯焦的黄芽菜来。我嫌他买得不好,他反抗:“这种菜再肥嫩没有了。”我太息了:唉!你懂什么!我自己去买吧!我选了两株苍老而瘦长的白菜来,他笑我:“这种菜最没吃头了!这是没人要买的!”我想为他解说这菜的形状色彩的美,既而作罢。我以为没人知道美,所以没人要买这菜。不管旁人讪笑,我就去为我这美丽的白菜写照了。
《写生世界》
母亲像瓦格纳
我在学校里热心地描写了石膏头像的木炭画,半年没归家,看见母亲觉得异样了。母亲对我说话时,我把母亲的脸当作石膏头像看,只管在那里研究它的形态及画法。我虽在母亲的怀里长大起来,但到这一天方才知道我的母亲的脸原来是这样构成的!她的两眼的上面描着整齐而有力的复线,她的鼻尖向下钩,她的下颚向前突出。我惊讶我母亲的相貌类似法国乐剧家瓦格纳(Wagner)的头像!(这印象很深,直到现在,我在音乐书里看见瓦格纳的照片便立刻联想到我的已故的母亲。)我正在观察的时候,蓦地听见母亲提高了声音诘问:“你放在什么地方的?你放在什么地方的?失掉了么?”
母亲在催我答复。但我以前没有听到她的话,茫然不知所对,支吾地问:
“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的?”
母亲惊奇地凝视我,眼光里似乎在说:“你这回读书回家,怎么耳朵聋了?”原来我当作瓦格纳头像而出神地观察她的脸的时候,她正在向我叙述前回怎样把零用钱五元和新鞋子一双托便人带送给我;那便人又为了什么原故而缓日动身,以致收到较迟;最后又诘问我换下来的旧鞋子放在什么地方的。我对于她的叙述听而不闻,因为我正在出神地观察,心不在焉。
《写生世界》
测眼睛的位置
我读《Flgure Drawing》(这是一册专讲人体各部形状描法的英文书),读到普通人的眼睛都生在头长的二等分处这一原则,最初不相信,以为眼总是生在头的上半部的。后来用铅笔向人头实际测量,果然从头顶至眼之长等于从眼至下颚之长,我非常感佩!才知道从前看人头时为错觉所欺骗,眼力全不正确。错觉云者:我一向看人头时,以为眼的上面只有眉一物;而眼的下面有鼻和口二物。眉只是狭狭的一条黑线,不占地位,又没有什么作用。鼻又长又突出,会出鼻涕,又会出烟气。口构造复杂,会吃东西,又会说话,作用更大。这样,眼的上面非常寂寥,而下面非常热闹,便使我错认眼是生在头的上部的。实则眼都位在头的正中。发育未完的儿童,甚至位在下部三分之一处。我知道了这原则,欢喜之极!从此时时留意,看见了人头便目测其中的眼的位置,果然百试不爽。有一次我搭了西湖上的小船到岳坟去写生。搭船费每人只要三个铜板。搭客众多,船行迟迟。我看厌了西湖的山水,再把视线收回来看船里的搭客。我看见各种各样的活的石膏模型,摇摇摆摆地陈列在船中。我向对座的几个头像举行目测,忽然发见其中有一个老人相貌异常,眼睛生得很高。据我目测的结果,他的眼睛决不在于正中,至少眼睛下面的部分是头的全长的五分之三。《Figure Drawing》中曾举种种不合普遍原则的特例。我想我现在又发见了一个。但我仅凭目测,不敢确信这老人是特例。我便错认这船为图画教室,从制服袋里抽出一支笔来,用指扣住笔杆,举起手来向那老人的头部实行测量了。船舱狭小,我和老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尺,我对着他擎起铅笔,他以为我拾得了他所遗落的东西而送还他,脸上便表出笑颜而伸手来接。这才使我觉得我所测量的不是石膏模型。我正在狼狈不知所云的时候,那老人笑着对我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嘿嘿!”
我便乘水推船,收回了持铅笔的手。但觉得不好把铅笔藏进袋里去,又不好索性牺牲一支铅笔而持向搭船的大众招领,因为和我并坐着的人是见我从自己袋里抽出这支铅笔来的。我心中又起一阵狼狈,觉得自己的脸上发热了。
《写生世界》
从观察眼睛到买花生
后来我又在人体画法的书上读到:老人因为头发减薄,下颚筋内松懈,故眼的位置不在正中而稍偏上部。我便在札记簿上记录了一条颜面画法的完全的原则:
“普通中年人的眼位在头的正中,幼儿的眼位在下部,老人的眼稍偏上部。”
但这种狼狈不能阻止我的非人情的行为。有一次我在一个火车站上等火车,车子尽管不来,月台上的长椅子已被人坐满,我倚在柱上闲看景物。对面来了一个卖花生米的江北人。他的脸的形态强烈地牵惹了我的注意,那月台立刻变成了我的图画教室。我只见眼前的雕像脸非常狭长,皱纹非常繁多。哪一条线是他的眼睛,竟不大找寻得出。我曾在某书上看到过“舊字面孔”一段话,说有一个人的脸像一个“舊”字。这回我所看见的,正是舊字面孔的实例了。我目测这脸的长方形的两边的长短的比例,估定它是三与一之比。其次我想目测他的眼睛的位置,但相隔太远,终于看不出眼睛的所在。远观近察,原是图画教室里通行的事,我不知不觉地向他走近去仔细端详了。并行在这长方形内的无数的皱纹线忽然动起来,变成了以眉头为中心而放射的模样,原来那江北人以为我要买花生米,故笑着擎起篮子在迎接我了。
“买几个钱?”
他的话把我的心从写生世界里拉回到月台上。我并不想吃花生米,但在这情形之下不得不买了。
“买三个铜板!”
我一面伸手探向袋里摸钱,一面在心中窃笑。我已把两句古人的诗不叶平仄地改作了:
“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要吃花生米。”
《写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