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注意——”他又开始了,举起了一只手腕,掌心向外,加上他双腿盘放在身前,就像一个布道的佛陀,只不过穿着欧洲人的衣服,而且没有坐在莲花宝座上,“注意,我们没有人会有完全类似的感受,救赎我们的是效率——对效率的忠诚。其实,这些人并没有多少价值。他们不是殖民者,我怀疑他们的管理仅仅是一种压榨,再无其他。他们是征服者,所以只需要暴力——如果有这份能力,也不值得吹嘘,因为它只是一种偶然,是由于别人的弱才显出来的。为了得到能得到的,他们随手抄起手边的家伙,进行纯粹的暴力掠夺和大规模的野蛮屠杀,而且是盲目进行的——想想面对黑暗的人,不正是如此吗?多数时候,对地球的征服,只是意味着从相貌不同,或者鼻子比我们稍稍矮一点的人手中夺走东西。当你好好审视这件事时,就会发现真不是什么漂亮勾当。能救赎它的,只有信念。这信念隐藏在它的背后,不是感伤的伪装,而是一个信念,还有对这个信念无私的信奉——一个可以标榜、可以朝它鞠躬、可以向它献祭的东西……”
他突然停了下来。火焰在河面上滑动,小小的绿色火焰、红色火焰、白色火焰,追逐着、赶超着、交叉着、横跨着——而后缓慢或匆匆地分离。这座伟大城市的交通,在渐深的夜色里继续着,穿行在这不眠的河流上。我们看着眼前的景象,耐心地等待着——在落潮之前,无事可做。但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沉默,他才用迟疑的声音说:“我想你们还记得,我曾经做过不长时间的淡水水手。”听到这话,我们知道,自己注定要在退潮之前,听上一段马洛的经历,而这些经历往往没有定论。
“我不想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来烦你们。”他开始了。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很多讲故事人的弱点,他们好像通常都不明白,自己的听众最想听到的是什么。“但是,你们要明白它对我的影响,你们得知道我是如何到了那里,看到了什么,如何溯流而上、沿那条河到的那个地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可怜的家伙。那是航行的至远点,也是我个人经历的顶点。它好像给我周边的事物投射了一束光——也给了我的思想一束光;它够得上阴暗——也够得上可怜——但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也不甚明了。不,不明了,但却像是投射出了一束光。
“或许你们还记得,我那时刚回到伦敦。在这之前,在印度洋、太平洋和中国海一带待了很久——也算是常规的东方经历——差不多有六年。当时,我四处闲逛,打断了你们这些人的工作,闯入你们这些人的家中,好像我得天授意要开化你们。短时间内,倒没什么,但过些时候,就闲散够了,我开始寻找出海的船——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难的事。那些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而我,也厌倦了这个找工作的游戏。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热衷于看地图,会一连几个小时盯着美洲、非洲、澳大利亚看,迷失在探险的各种辉煌里。在那时,地图上还有很多空白的地方。每当我看到某个空白处在地图上格外吸引人的时候(虽然它们看上去都差不多),就会用手指着它,说:等我长大了,要去那里。我还记得,北极就是其中之一。当然了,我还没去过,现在也不准备尝试了,魔力也消失了。其他地方则分散在赤道周围,或者两个半球的不同纬度上。一些地方,我去过了,但是……好吧,我们不说那些。然而,仍有一个地方——最大的一个,也可以说是最空白的一个——是我渴望前往的。
“的确,到了现在,它已经不是空白的了。从我孩提起,它逐渐被填进了河流、湖泊和其他的名字。它不再是神秘且令人愉悦的空白——让一个男孩梦想辉煌的白白的一块,变成了黑暗之地。但是,在它里面,有一条河,一条巨大的河,在地图上可以看得到;它像一条伸展开的巨蟒,头伸进了海里,身体蜿蜒着,栖息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而尾巴却消失在了这片土地的深处。当我在一个橱窗里看着这条河的地图时,就像鸟被蛇吸引了一样——一只傻傻的鸟。当时,我突然想起,那里有一家大公司,一家在那条河上做贸易的公司。见鬼!我心里想:他们不可能在那么大片水域做贸易而用不到某种船只——蒸汽船!我为什么不能掌管一艘呢?我继续沿佛里特街[15]走着,摆脱不了这个想法。蛇好像对我施了魔法。
“你们知道,那个贸易协会是一家大陆的公司,但是,我有很多亲戚住在欧陆。他们说,选择在欧陆生活,是因为那里不贵,而且没有看上去那么讨厌。
“很遗憾,但我不得不去打扰他们。这对于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一直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想去哪里,就用自己的双腿走去,用不着别人。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做,但是——你们知道——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一定要到那个地方,无论如何都得去。因此,我只能去烦扰他们。男人们说一句‘我亲爱的伙计!’就完了。然后——你们相信吗?——我试了一下女人们。我,查理·马洛,利用了女人们——来为自己找一份工作。老天!好吧,你们瞧,是那个想法驱使着我。我有一个舅母,她是个可亲的热心人,她写道,‘这令人欣喜。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任何事。这是个极好的主意。我认识公司里一位顶级要员的夫人,还有另一位极有影响的人’等等。她下定了决心,一不做二不休,一定要让我成为一艘河上蒸汽船的船长,如果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得到了任命——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任命来得很快。好像公司收到了消息,他们的一位船长,在与土著人的扭打中丧生。这就是我的机会,而且让我越发着急出发。只是在很多个月之后,在我试着为前任船长收尸的时候,才听说争吵起源于几只鸡的误会。是的,是两只黑鸡。佛雷斯乐文——这是那家伙的名字,是个丹麦人——不知怎的,他觉得买鸡的时候吃了亏,因此就上了岸,用手杖反复抽打村里的酋长。哦,在听到这些时我还被告知,佛雷斯乐文是在两条腿走路的生物里,最温和,最安静的,我丝毫也不感到惊讶。他安静温和,这毫无疑问,但是他已经在那里待了几年,从事着高贵的事业——你们知道的——他可能终于认识到了以某种方式来维护自己尊严的必要,因此下了狠手打那老黑人。大群村民看着酋长,目瞪口呆,直到有一个人——别人告诉我,是酋长的儿子——再也无法忍受老人的惨叫,试探性地朝着白人投出了长矛——当然了,那矛很容易就穿过了人的两个肩胛骨之间的地方。然后,预料到了所有可能到来的灾祸,整个村子里的人都逃进了森林,而另一边,佛雷斯乐文掌管的船也极其恐慌地逃走了,我想是轮机师开走了船。在这之后,好像没有人为佛雷斯乐文的尸首操过心,直到我到了那里,接替了他的工作,我无法对他置之不理。当机会来临,我终于可以见到这位前任的时候,从他肋骨长出的草已经足够盖住他的尸骨了,所有的骨头都在。自从他倒下后,这位黑人眼中的神[16]就没有被动过。村子废弃了;草屋瞪着漆黑的眼睛,已经腐烂了;在余下的断壁残垣里,所有的东西都东倒西歪。毫无疑问,一场灾难降临到村落,人都消失了。恐惧驱散了他们,男人、女人和孩子都逃进了树丛,再也没回来,我也不知道那两只鸡后来怎样了。我想无论如何,一定是进步的事业享用了它们。然而,就是通过这个辉煌的事件,我得到了任命,甚至是在我期待它的到来之前,就得到了。
“我疯了般地四处奔波,为出发做准备。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已经横渡海峡,去见雇主,签了合同。几个小时之内,就到达了一座城市,它总让我想起白色的墓穴,这无疑是偏见。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公司办公的地方。它是整个城市最大的话题,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在谈论它。他们将会经营海外的帝国,通过贸易赚取源源不断的金钱。
“一条狭窄、无人问津的街道深陷在阴影里,两边是高楼大宅,数不清的窗户挂着威尼斯百叶窗,死一般地沉寂,石头间冒出青草,左右都是派头十足的四轮马车的拱门。巨大的双开门笨重地敞开着,我从其中一个溜了进去,爬上打扫干净、没有装饰的楼梯,四周像沙漠一样了无生机,我打开了碰到的第一扇门。两个女人,一胖一瘦,坐在草绳底座的椅子上,织着黑色的毛线。那个瘦女人站起身,径直朝我走来,仍然眼都不抬地织着毛线,只是在我想要给她让路的时候——就像你会给一个梦游者让路一样——她才站住了,抬起头。她的长裙,朴素得像一把伞的伞面。她一言不发地掉转身,带我进了一间等候室。我报上姓名,环顾四周。房间正中是一张文案桌,简朴的椅子沿着四周的墙壁摆放着,房间一头挂着一幅巨大闪光的地图,图上用彩虹的七种颜色做着标记。有大片的红色——这样的颜色,无论何时看到,都会让人感觉很好,因为人们知道已经有一些实质性的工作在这些地方完成,蓝色的区域大小相仿,还有一点绿色和成片的橙色,而在东海岸,有个紫色色块,表明进步的快乐先锋们在那里喝着快乐的德国啤酒。然而,这都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进入的,是黄色区域,就在正中间。那条河也在地图上——令人着迷——置人于死地——像一条蛇。唉!有扇门开了,伸出一个白发的脑袋,应该是秘书的头,脸上的表情带着同情,然后整个人出现了,用瘦骨嶙峋的食指招呼我,让我进到神殿里。殿内很暗,一张笨重的书桌盘踞在中间。桌子后面,有一个庞然大物,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身穿黑大衣、苍白胖大的身躯。是大人物本人。据我看,他应该有五英尺六英寸高,手握百万财富。恍惚之间,我想他应该是跟我握了手,发出模糊的低语,对我的法语表示满意。Bon Voyage[17]。
“差不多四十五秒钟之后,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等候室,由富有同情心的秘书陪着。他满含忧伤和同情地让我签了一份文件。我想自己应该是做出了一系列的承诺,其中包括不泄露任何商业机密。好吧,我不会的。
“但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安。你们知道,我不太适应类似的仪式,而且,周围有一种不祥的氛围,好像我被卷入了一场阴谋——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不对劲。我很高兴能从里面出来。在外面,那两个女人拼命编织着黑毛线。陆续开始有人到来,年轻的女人来来回回地走着,给他们引路。老女人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脚炉上支着她的平底布拖鞋,一只猫安躺在她的腿上;她的头上戴着一个白色的浆过的东西,腮上有颗痣,一副银边眼镜架在她的鼻尖上。老女人越过眼镜打量着我,其中透出敏锐而冷漠的平静,让人心生忐忑。有两个年轻人,一脸愚蠢、快活的神情,被带了进去,而她也向他们投出了同样快速的一瞥,带着事不关己的智慧。她好像一眼就看透了他们,对我也是。一种可怕的、怪异的感觉慑住了我,她看上去很神秘,像是预示着命运。到了那边之后,我还常常想起这两个女人;她们把守着黑暗之门,编织着黑色的毛线,好似在织一副棺罩。她们一个引路,不断把人引向未知;另一个用她漠不关心的、年老的眼睛,审视着一副副快活愚蠢的年轻面孔。万岁!编织黑毛线的老女人。这些将死之人向您致敬![18]她看过的这些人,很少能再见到她——能再次与之谋面的人,远不到一半。
“还要见一下医生。‘只是个简单的过场。’秘书安慰说。看他的神情,像是对我所有的不幸抱以无限的同情。于是,从楼上某处下来一个年轻人,帽子拉低在左眼上方,他带我走了出来。我猜他应该是个办事员,这么大的公司,一定是有办事员的,尽管这座房子里非常安静,静得如同死亡之城里的住所。年轻人衣服破旧,心不在焉,夹克袖子上满是墨迹;他的领结很大,像个汹涌的浪头,压在下巴底下;而那下巴,像一只旧靴子的鞋尖。太早了,医生还没到,我提出请他喝一杯,他即刻表现出性情中快活的一面。我们坐下来,点了苦艾酒,他边饮酒边赞颂公司的事业。渐渐地,我漫不经心地表达出惊讶:他为什么不到那里去?年轻人一下变得非常冷静,镇定了下来。‘“我没看上去那么傻。”柏拉图对他的弟子们如是说。’他简短地回答说,一口气干了杯中的酒,我们都站起了身。
“那位老医生把了我的脉,但明显还在想着别的事。‘好,适合去那里。’他咕哝道,然后稍带热切地问我,是否能让他量一下头。我虽然非常惊讶,但还是答应了。他拿出一个类似测径器的东西,量了头的前面、后面以及各个方位的尺寸,还非常认真地做了笔记。他个头矮小,没刮胡子,磨破了的外套像件工作服,脚上穿的是拖鞋。我觉得他是个无伤大雅的傻瓜。‘为了科学的目的,我总是请求测量那些要去那里的人的头盖骨。’他说道。‘他们回来的时候,你也量吗?’我问。‘哦,我从没再见过他们。’他评论说,‘而且,变化发生在里面,你知道的。’他笑了,好似被某个秘密的笑话逗乐了。‘你要去那里,对吧!好极了!这很有趣。’他仔细地打量着我,又做了一条记录。‘你的家族有疯病史吗?’他问道,一副实事求是的语气。我觉得非常恼火:‘你问这个问题,也是为了科学的目的?’‘可以这么说。’他回答,一点都没留意到我的恼怒,‘从科学的角度讲,在现场观察个体的精神变化会很有趣,但是……’‘你是个精神病医生?’我打断了他。‘每个医生都或多或少懂一点。’那个怪人回答道,仍不为所动,‘我有个小小的理论,你们去那里的先生们得帮我证明。拥有这么大一个属国,我的国家会收获利益,而这,是我的那一份。至于财富,我留给别人。原谅我的问题,但你是第一个接受我检查的英国人……’我赶忙向他保证说,自己一点都不典型。‘如果我是典型的英国人,’我说,‘就不会这样跟你说话了。’‘你的话很深刻,但有可能是错的。’他大笑一声说,‘避免发怒,这比避免在太阳底下暴晒还重要。再见!嗯,你们英国人怎么说?拜拜。啊!拜拜!再见!在热带地区,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冷静。’……他举起了食指,做出警告的手势……‘冷静,冷静。再见!’
“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跟我的好舅妈道别,我发现她充满胜利的喜悦。我喝了杯茶——这是接下来很多天里,最后一杯像样的茶。喝茶的房间,看上去极为抚慰人心,正是你能想象得到的一位贵妇人会客室的样子。我们依偎在壁炉边,静静地聊了很久。在这场能相互信任的交谈中,事情变得非常明了:我被描绘给高官的妻子,天知道还有多少人,也被说成是一个卓尔不群、天赋异禀的人——公司得到我,是一笔财富——这样的人,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老天!我只不过是负责一艘河上的蒸汽船,价值不过两便士半,外加一个一便士的口哨而已!然而,我好似也成了一名光荣的劳动者[19],有着自己的资本——你们明白的——类似于光明的使者、低阶的使徒之类的。在当时,报纸上、人们的谈话里,有很多这样的蠢话,而这位极好的女士,就生活在这些胡言乱语的急流里,有些神魂颠倒。她说什么‘帮助那些数以百万的人摆脱可怕的生活方式’;听她说些类似的话,我真感到有些不适。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暗示说,这家公司是以营利为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