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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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叫李维

2015年11月1日凌晨两点,津山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从皇亚洗浴中心拘传了两名嫌疑人。

刑警踹门的时候,一地男女睡得东倒西歪,屋里满是烟酒味。

赵三平被从床上拖下来时还没酒醒,大脑浑浑噩噩的,以为眼前的警察是扫黄队的,所以没怎么挣扎就被带上了车。

他的同伙孙聪不在家,便衣在孙家附近蹲守到早上六点,孙聪终于露面,被逮了个正着。

“师父,他们都不是本地人,目前无业,但‘履历’挺丰富的。”韩松敲开办公室的门,把一摞档案递过去。

武志彬拿过来翻了翻,毫无意外地冷笑一声。

这兄弟俩够有本事的。敲诈勒索、聚众打架、盗窃、嫖娼、破坏公共财物……作奸犯科的罪名集全了,估计在当地派出所也是挂号的人物。

他在孙聪的通讯记录上圈出一个手机号码,告诉韩松:“这号查一下,把档案交给岑镜。法医那边再催催,等结果出来马上通知我。”他靠着皮椅闭上眼,“对了,送隐形眼镜的熊薅出来了吗?”

“没有,那只熊收摊后去了老街的监控盲区,二队和片区的兄弟还在找目击者。”韩松看了眼手里的档案,迟疑地问,“师父,提讯的活儿交给岑姐合适吗?”

武志彬睁开一只眼:“你刚进队不知道,岑镜最早干的是预审。结果我们老带她出外勤,把刘名提弄烦了,干脆把人踹过来了。”

“踹?”

“哈哈,刘莽当年气得想上脚踹老子,可他也抢不过我啊。”武志彬笑着摆摆手,“岑镜学的时间不长,可也算津山名提的半个弟子。你跟一回就知道了,她深得老流氓真传,从不按套路出牌。”

公安大楼三层。讯问室。

岑镜站在单透镜后,手里端着杯冒热气的咖啡,默默观察提讯椅上抖腿的小青年。

韩松送来的档案她只看一眼就放桌上了。

据赵三平酒醒后交代,他因为敲诈勒索蹲了两年监狱,刚放出来没多久,到津山后就跟着孙聪混。昨天打宁翰龙是替孙哥出气的,孙聪还奖了他五千块钱。

在岑镜看来,赵三平说的不全是实话,但对内情也知之甚少,否则不会心大地跑到娱乐场所寻欢,连避风头都不懂。

相比姓赵的愣头青,孙聪更符合她要找的人。

岑镜一口气喝干咖啡,将注意力放在打印纸右上角的照片上。

孙聪,22岁,初中学历,出生在单亲家庭,生父因故意杀人被枪决,母亲患有尿毒症。他无固定职业,在酒吧当过酒保,在KTV收过保护费,大罪没犯过小恶没断过,是典型的社会混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张玩世不恭又格外年轻的脸,岑镜想起了自己的师弟。

白颢上高中时也做过古惑仔的梦,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要不是被她从地痞流氓手里救了,也不会洗心革面发愤图强,估计现在就是另一个孙聪,哪当得了警察?

白颢是幸运的,有个检察院当领导的爹,有个省委退休的爷爷,还有她这样肯伸手拉一把的同辈,再歪的秧子也能扳回正道。可其他青少年没那么好命,有些甚至被自己的原生家庭毁了。社会机器过于庞大铁血,他们得到的帮助和引导有限,压力与欲望却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高涨,进而一步步失控、沦丧、自我放逐,最终变成丛林里的野兽。

在这片黑暗丛林里,聪明强大的野兽不仅反噬文明社会,还擅长吞噬能力弱小的同类。比如李维利用过唐平、舒兰兰、石四宝、郭锦年,为了脱罪不择手段。还有现在被加百列利用的赵三平和孙聪……岑镜难以想象,后面还会有多少替罪羊被那个死亡天使推到自己面前。

最令人无可奈何的是,这些可怜又可恨的野兽看不清自己在食物链的位置,只把警察当做天敌,接受讯问时往往态度抗拒,所以岑镜决定调整策略。

她耐心地等着法医化验的结果,把嫌疑人晾到早上八点,吃过早饭才和韩松进入讯问室。

孙聪枯坐许久,没有一个警察进来和他交流,侥幸心理逐渐被紧张感替代,屁股在椅子上左磨右蹭,变得焦躁不安。

终于,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男一女推门走进来。

小平头男警是他在津山电影院遇到的便衣,身高体壮,浓黑的双眉下眼神利得像刀子。跟在后面的女警纤瘦清丽,进门就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微垂的眼皮,只能看到一管秀挺的鼻子和抿成线的唇。

孙聪是和警察过招的老手,一眼就看出谁是主审。他色眯眯地打量完岑镜,就把心思集中在韩松身上。

韩松落座在桌后,按照惯例问询了孙聪的姓名、年龄、籍贯等基础信息。岑镜在旁边闷头做记录,一言不发。

一提到昨天电影院里的打架斗殴,孙聪就利索地交代了违法行为,并沉痛反省,指天发誓,恨不能挤出几滴眼泪彰显悔过之心。

“行了,这儿不是戏台,不用表演。”韩松用笔敲了敲桌面,“还有没有其他犯罪事实?主动坦白可以从宽。”

孙聪转了转三白眼,谄笑道:“没有,我昨儿真喝多了,酒劲儿上头才和那孙子……啊不,那位先生动手的。”

韩松:“你可想清楚,如果有什么是隔壁供出来的,他可是首功。”

孙聪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下意识摸了摸右臂的蝎子刺青。

这时,讯问室的门被人敲了敲,岑镜起身开门,从武志彬手里接过笔录,直接交给韩松。

韩松像模像样地翻了几页,眉头大皱,脸上表情变了又变,孙聪的心也跟着紧了又紧。

虽然他和赵三平有言在先,可进了局子背后捅刀的太多,姓赵的又是榆木脑袋,被条子诈出屎都有可能。

见这家伙有所松动,韩松主动递过去一根烟,帮孙聪点着。

“孙聪,有话快交代吧,不然以后就没开口的机会了。”

“警察同志,我真不知道你在说啥。”孙聪仍抱着希望顽抗。

韩松面色一沉:“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没有证据,没有大雷,你不会来这儿,懂吗?”

“那就劳您摆证据吧,我一定配合。”

韩松气得攥紧拳头,刚要发作,胳膊突然被旁边人拽住。

收到岑静的眼神,韩松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摔了笔。

“行,姓孙的,咱们就这么耗着!”他说完扭头走了出去。

“咣当!”,讯问室的门被撞上了。这个十平方的屋子安静下来,只剩沙沙作响的铅笔声。

孙聪知道自己赌对了,警察没有证据,赵三平也没掉链子。他只要把嘴闭严,眼前这劫就能度过去。

这么一想,他全身的神经都放松下来,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挑逗岑镜。

“我说警花姐姐,你还划拉啥呢?不是造假证词吧?”

岑镜笔尖停顿,将手中的素描本拿起来,翻过面展现给孙聪,冷不丁来了一句。

“孙聪,你要走上你爸的老路吗?”

看着纸上的人像,孙聪登时愣住,嘴角的烟都惊掉了。

“孙威,十八年前高利贷公司的催债人员,为了一起债务纠纷持刀伤人,导致一死两伤。”岑镜强调道,“为了十万元提成,他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整个家庭。”

孙聪眼角紧绷,下意识回避那张酷似自己的人像,嘴硬道:“你知道那时候十万是多大数?在我们村儿能当这个了!”他用力比了比拇指。

“所以你觉得十万能买他的命,能买你的童年?”岑镜笑了,“那你和赵三平的命又值多少钱?”

孙聪背后一寒,警惕地瞪她:“你啥意思?”

“赵三平刚出狱,你也没有固定收入,你们一直租住在丰阳区城中村的平房里。你昨天是发了什么横财,给他五千块去吃喝玩乐?”

孙聪打了个磕巴,恼羞成怒:“关、关你屁事?这是我那啥……隐私!对,公民隐私!”

岑镜不为所动:“银行快开门了,在账户流水和消费记录递交到局里前,你还有机会坦白。”

“忽悠谁呢?我路上捡的怎么着?!”

“哦,那你最好告诉我在哪儿捡的。你俩钱包里的人民币有氰化物残留,那是剧毒,皮肤接触也会慢性中毒。”

孙聪脸色煞白,看着面前不动如山的女警,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你、你是干嘛的?”

“我是能救你的人。”岑镜面无表情地说。

孙聪纠结地搓了搓手,目光闪烁,显然动摇了心神。

岑镜举起那张素描,强迫对方盯着上面的肖像:“当年案发后,放高利贷的老板没负任何刑事责任,因为没证据证明他指使你父亲暴力追债。这个人现在是身价上亿的企业家,名利双收,而你父亲早就被行刑,家破人亡。”

“孙聪,我最后问一遍,你也要做别人手里的刀,走上你父亲的老路吗?”

孙聪怔神地盯着画上的男人,缓缓低下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见时机成熟,韩松折回讯问室,拿着宁翰龙的照片单刀直入:“宁翰龙死了,氰化钾中毒,你知不知道?”

孙聪瑟然一抖,颤声问:“中毒?!”

韩松:“对,和你钱包里残留的毒物成分一致,你要不要解释下?”

“不……”孙聪面部青筋抽搐,刚张开嘴又想起什么,牢牢咬紧了牙关。

岑镜知道已经到心理破防最关键的坎了。

她看着孙聪,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是受人威胁了吗?”

不仅孙聪,就连韩松和镜后观察的武志彬都心头一跳。

他们只猜到孙聪和赵三平被人收买,却没想到这个混混也会被人掐住软肋。

这家伙除了钱和自己的命,有在乎的吗?

看到孙聪额上冒出的细汗,岑镜心里有了谱。

“孙聪,你可以先不开口,我先说我的判断。”

根据岑镜的推断,10月31日案发前,加百列就找上孙聪,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让对方在观影前挑衅宁翰龙。

当然,她不能直白地说出来,必须给孙聪留条活路。

“戴框镜的人再戴3D眼镜会感到不便,但也不是完全戴不了。你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才和赵三平找茬斗殴,打碎宁翰龙的框镜,让他不得不佩戴隐形眼镜进入5号放映厅。”

岑镜把一只薄薄的证物袋放在桌上。

“这对新开封的日抛就是宁翰龙在洗手间戴上的。里面的眼镜液被替换成表面麻醉剂,镜片还比一般的隐形眼镜厚,容易造成角膜缺氧。宁翰龙有干眼症,戴一会儿就会感到视线模糊,看不清银幕。然后他按照习惯用滴眼液缓解症状,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将剧毒滴入眼中,然后短时间内毒发身亡。”

她盯着面无血色的孙聪,一字一顿地说:“以上就是你的杀人计划。”

“我没杀人,我不知道啥隐形眼镜……”孙聪慌乱地解释道,“我、我只拿了十万,帮人把姓宁的眼镜打碎而已!”

韩松冷笑:“你当自己是武打演员?打个眼镜就拿十万?”

“我说的是真的!我没下毒!”

“可你和赵三平身上有毒物残留,与死者滴眼液中的氰化钾吻合。”岑镜口吻冰寒,“你们两条命加起来才十万,还不如你父亲呢。”

孙聪被激得差点站起来,他大声吼道:“是有人故意害我,给我的现金上抹毒了!”

韩松抱着手臂往后一靠:“陷害你?那就劳您摆证据吧,我们警方一定配合。”

孙聪当即被噎成了哑巴。

岑镜又在火上添了把柴:“孙聪,你和死者有过近距离接触和冲突,存在重大嫌疑。如果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拿出诚意,说说你那十万横财是怎么来的。”

孙聪表情纠结起来:“路上捡的……”

韩松猛地一拍桌子:“你逗我们玩呢?!”

“我没说瞎话,真是捡的!”

10月15日晚上,孙聪的QQ收到一条好友申请,来自一个交友群的同城美女,头像看起来甜美动人,昵称叫丽丽。

他下意识点了通过,和这个女网友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来。

丽丽是津山本地人,家境不错,刚大学毕业,是毕业就分手大军的一员。她正处于失恋阶段,精神脆弱,很需要安慰,所以在网上找陌生人解闷。

男人都有怜香惜玉的心理,何况丽丽发来的照片都很漂亮,孙聪被勾搭得心痒难耐。两人网聊了一个多星期就确定了网恋关系,约好在周末见面。

然而,丽丽失约了。

孙聪以为被放了鸽子,结果丽丽说自己看到前任和新女友一起逛街,心情不好想自杀,还把自杀地点告诉了孙聪。

孙聪吓得大半夜跑到河边,没找到丽丽,却在河滩上发现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整整十万人民币。

孙聪:“丽丽说这钱算定金,让我找机会收拾渣男一顿,后续还有好处。”

韩松:“好处……多少钱?”

“不是钱,是肾源。”孙聪深深吐了口气,“我妈现在靠透析活着,要想好就得换肾。丽丽说她在移植中心工作,能帮我妈插队配型。”

国内捐献器官的人群数量稀少,供体严重短缺。孙聪的母亲患尿毒症两年,因为透析治疗欠了不少债,身体指标每况愈下,等到合适的肾源几乎是遥不可及的事。

孙聪自己也心急。他身上有案底,找工作不容易。以前为了捞快钱什么都敢干,现在却什么都不敢干,生怕自己再进局子,断了母亲的活路。

摆在眼前的十万元和丽丽的承诺,成了他暗夜里唯一的希望。

孙聪悔恨地揉了揉眼:“我也是财迷心窍,就答应了。照她说的,找三瓶儿(赵三平)去电影院,打了她前男友的眼镜。”

他根本没想到宁翰龙会死,听到5号厅出事才有点心慌。直到宁翰龙被送上救护车,他终于感到后怕,以为宁翰龙是因为自己挑衅导致心脏病发。

看到电影院内外排查的警察,孙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忙联系丽丽,告诉对方宁翰龙可能出大事了。

没想到丽丽回了他两条语音,把孙聪惊出一身冷汗,抽了一宿烟才敢回家。

韩松反应很快:“那丽丽是男的?”

孙聪尴尬点头:“嗐,这年头儿,谁没被网上的伪娘坑过?”

韩松:“……”

他好像暴露了什么。

岑镜忍住笑意,问孙聪:“因为被男人骗了,你就吓成这样?”

“不,关键是他让我别跟条……警察瞎说,不然我小命不保。”孙聪苦着脸回答。

岑镜有点难以置信。

孙聪虽说年纪轻轻,但很早出社会,胆子也不小,进拘留所是家常便饭,怎么会被一句威胁吓到?

韩松也想不明白。

这年头网民戾气都重,撂狠话者比比皆是,但大多色厉内荏,真能沿着网线寻衅的已经算稀有物种,更别提杀人放火了。赵三平那样的愣子都不会被唬住,孙聪怎么可能当真?

看到两个警察面露疑色,孙聪颤着声补了一句。

“那人说……他叫李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