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5旅的梦魇
自从5旅来了新旅长,5旅就变得不再安生了,战备检查、观摩竞赛,加上学习、教育和各种考核,机关忙得不亦乐乎,基层跟在后面,废寝忘食一路小跑,一些平常散漫惯了的干部,连吃口热饭都变成了奢侈,最后以至于三句话不离一个“骂”字,肖克成了货真价实的“活阎王”“蒋门神”“推土机”。
治乱世当用重典,对于一个沉疴已久的部队,肖克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仁慈的一面,一次战备拉动,一个副主任因为来迟一分钟,被肖克勒令在干部大会作检查,还有一次一个营长正课时间在家里面看电视,被肖克点名批评去了大门口站岗,如此种种,颇带个人色彩的管理方法,带来的是各种告状满天飞,军里面的调查组来了一拨又一拨。
政委吴沅江的家渐渐成了军里调查人员的中转地,每次都得搭进去几袋土特产。
“老吴啊!你们这样不行啊,你还是劝劝你们旅长,告状的短信、电话满天飞,军里面也头疼!”
每到这个时候,吴沅江一脸苦相。
“这我真没办法,按职务,我和旅长平级,我没权力干涉他,再说他抓军事工作,抓作风管理是正途,我要是去插手,那不就是扯后腿了吗?”
眼看马上就要军改了,吴沅江也不想部队这样折腾,但是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阻止,事实上他也没想过去阻止,从团政委到旅政委,吴沅江记住一条,得罪人的事情不掺和!不出主意、不拖后腿,最后谁出事谁出局!正因为这样,他前面走了三任旅长,他还稳坐钓鱼台。
前几天军区内部传来消息,5旅裁撤后吴沅江很可能去军部当后勤部长,如此一来,吴沅江更不想和肖克发生争执,对于吴沅江来说,只要没有碰及到某些敏感底线,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路远这几天很闲,自从上次旅长来了后,他就成了闲人。每天天一亮,张天才就看到排长斜靠在院子中间的古柳树旁,看着东边的太阳,一丝丝露出血红。
菜地不见去了,猪场也绕道走,一天说话就三个字。
“嗯!”
“哦!”
“呵!”
张天才以为排长生病了,专门去镇上买了感冒药,路远连看都没看扔在了一边,排长是有心思,张天才这样想。张天才来自四川凉山州,彝族,父母的文化不高,为了给腹中的孩子娶个汉名绞尽脑汁,最后问了一个老道士,就说想给孩子娶一个响亮的名字,这个道士想了想,就叫天才吧!大气,于是张天才顶着天才的名号来到了人间。
所谓天才,是指在某个方面有着先天才华的人,比如足球场上的梅西,物理学上的爱因斯坦,军事场上的韩信,不需要太多付出,就能获得别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成就,很显然,张天才并不是这类人。
物理、化学、英语、数学……人家轻松能拿100分,他就只能在及格线上徘徊,不是不努力,是太过努力,以至于有几次都昏倒在教室里。
老师很无奈,拍拍他的肩膀。
“你还是去部队吧!兴许那里有你的战场。”
高三第二学期末,部队来学校招人,张天才按照老师的意见报了名,一周之后就收到了复试的通知,后来经过体检后被5旅的人带上了火车,成为了一名战士。
刚进部队,张天才就被部队的领导盯上了,不是训练成绩,而是吃功,普通战士早上吃两个大馒头、一碗稀饭,他能吃6个馒头,三碗稀饭,外加两根酸萝卜,中午就更不用说了,人家拿碗,他拿的是盆,后来在新兵连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每到吃饭的时候,总有一群人围在张天才的饭桌上,看他吃饭!
右手拿馒头,左手灌稀饭,张天才几乎三天破一个记录,连队干部盯着他的肚子深怕给撑穿了,战士们不由感概!这天才是为吃准备的,短短三个月,张天才从一个竹竿身材变得腰如悬山古钟,腿如长河大堤,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多了一座铁塔。
新兵训练结束时,主管分兵的副参谋长看着他犯了愁。
“你跑不能跑,跳不能跳,步兵要你做甚!还是去农场吧!那里宽敞。”
于是乎,张天才就到了农场,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把猪抗来抗去的缘故,一年过后,他身上的肥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鼓鼓的腱子肉,用路远的话说,一拳能打飞一只羊,打死一头牛!
可惜,部队的人似乎是忘了他,他也似乎忘了部队。
“排长,按照你制的表,番茄和黄瓜该上肥了!”
太阳已经要上树梢了,路远还没有移动的意向,张天才从文件箱里拿了一份蔬菜栽培表递到路远的面前,蔬菜栽培表是路远结合地方菜农的经验,加上自己的经验领悟写出来的,最大的特点就是量化,施肥时间量化,施肥多少量化,就连菜苗之间的距离都进行了量化,在路远看来,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本质规律,如果能找到并适应这些规律,自然事半功倍。
“你来这里多久了?”
路远没有看栽培表,而是歪着头对着张天才懒懒的问了一个问题。
“近两年了,准确的说是522天。”
张天才顶着上眼皮答道。
“522天!”
路远重复了一遍。
“那你是准备军旅生涯都在这里度过吗?”
听了路远的话,张天才摇了摇他那如铜壶般的头颅。
“不知道!排长,我没想过这问题。其实这里挺好的,你看,不用喊口号,不用体能训练,不用练习军姿,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早上眼睛一睁,这世界是自己的,晚上眼睛一闭,这世界还是自己的,到了休息时间,我们还可以下塘去抓鱼!去捉鸟,多惬意啊!”
“那难道你就不想像其它战士那样冲锋陷阵!去摇旗呐喊吗!”
“不想,我觉得部队能一天管我三顿饭就挺好的,排长,你不知道我们老家那里有多穷,每天只吃两顿饭,有时候冬天只吃一顿饭,都是土豆,还有红薯,我上学那会,要不是有补助,我肯定得饿死!”
路远看着张天才,张天才一脸赤诚,路远最终叹了一口气。
“好吧,你赢了!”
从树下爬起来,路远的腿似乎有些麻,他偏偏倒倒走到门口,后面的张天才跟了上来。
“排长,我其实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有文化,有知识,脑袋里装的全是打仗的东西,不像我,连步枪都没摸过,更别说去冲锋陷阵了!你应该去带兵,应该把你学的东西用在训练场上,旅长说的对,国家培养的军官不是用来养鱼种菜的,是为了未来打仗的,这里不需要你,你也不属于这里!”
路远看着这个愣头愣脑的大块头,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他聪明,显然是在抬举他,但是说他什么都不懂,显然也不是那么回事,有时候他的心思可比自己通透多了。
路远1991年出生,2009年入伍,和很多从军的年轻人不同,路远是单纯喜欢军事,小时候,同龄人拿着变形金刚、蝙蝠超人等玩具时,路远手上却是一把把涂着重彩的枪,如果说战争是一门危险的艺术,路远迷上了这门艺术。
1999年,美国轰炸南斯拉夫大使馆,当很多年轻人走上街去游行示威时,路远却在家里研究美国的航母战术,那个时候,路远只有8岁,驱逐舰、护卫舰、潜艇这些军事装备对路远来说,就是变形金刚、蝙蝠超人。2009年高考,在高考志愿的第一栏,路远选择了军校,当时很多他的同龄人选择了北大和清华,对于他们来说,未来的工资和待遇才是最重要的。
五年的军校,路远在陆军工程大学学了四年,后又在装甲步兵学院学了一年,装甲步兵学院重在培养单兵技能和步兵战术,而陆军工程大学重在学习军事科技技术,二者的结合让路远收货颇丰,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军事认知体系,只是路远没有想到他到部队后的两年,居然是在农场度过,而接下来如果5旅真的撤编,他很可能脱下军装,走向社会!这几年的军事生涯很可能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路远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他又无可奈何,理想和现实总会隔上那么一道墙,稍不留神,就咫尺天涯!
温棚的门经过风吹,变得有些松散,路远走到门口,没有去开门,而是定在了那里。
“排长,你不进去吗?”
路远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才对着张天才说道:
“天才,你信不信,什么时候这个温棚没了,我们离能精武强军也就不远了。”
“这有啥必然关系,再说了,种菜养猪是我们解放军的传统,多少年都是这么干的。”
“即使是传统,也有不合时宜的时候,部队终归是要打仗的。”
张天才似懂非懂,路远拍了拍他的肩膀,最终推开了温棚的门。
……
罗英第一次看见肖克眼里喷出了火,红色的火焰,仿佛要将袁三秋给融化,袁三秋愣愣的站在肖克面前,脸色青白。袁三秋是二营营长,半个月前,袁三秋所在的营受领了一个任务,参加军区步兵战术科目汇报表演,在袁三秋看来,这本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要知道袁三秋是旅里公认的搞战术的高手,曾经还受到过军区的表彰,只是他但是没想到在肖克这里,自己的十年积累全成了垃圾。
“你这是步兵战术吗?什么时候的步兵战术?三十年代、五十年代,还是七十年代?炮火覆盖,步兵跟上!那假如对方的人都躲在很深的掩体里,又或者根本就是假阵地,你贸然跟上,你的人会不会成为敌人的活靶子了?”
“你知道打仗打什么吗?打侦察!你告诉我,你的侦察在哪里?难道就靠这个8倍的望远镜?”
“我再问你,配发给你们的无人侦察机都干嘛去了?”
肖克口里说的无人侦察机是去年年初配发的,是部队研发的新型侦察装备,一架价值上百万,因为操作复杂,一般人很难实现精准操控,再加上袁三秋怕飞坏了担责任,索性就放在仓库里成了摆设。
“没有侦察也罢,你再看看你的战士,卧倒一致,起立一致,就连短枪的姿势都一致,你这是在搞队列训练吗?战术是这样搞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袁三秋哑口无言,满脸冒汗,旁边的罗英想了想,插嘴道:
“首长,我觉得既然是汇报表演没必要这么深入,上面的人也只是图个好看,他们不会管这套是不是在战场上真的管用。”
肖克听了罗英的话,转过头看着罗英,眉毛成了一线。
“你是作训科长对吧?”
罗英不知道旅长的意思,一时不知道怎么搭话。
“你知道作训科长首要的素质是什么吗?我告诉你,是实战思维!如果你没有这思维,你可以提前打报告,滚蛋!部队不养闲人!”
短短的几句话,罗英的脸变成了惨白,其实罗英也明白其中道理,只是他更明白什么才是上面最想看的。
从战术训练场回到宿舍,肖克脸色铁青,刚才眼里看到的训练实景,让肖克非常震惊,曾经战功赫赫的功勋旅,已经彻底的表演化,走形式、图过场,谁也没有去真正考虑实战,这既可悲,也可怕!要知道这样的部队在现代战场,只能是炮灰!
从踏入5旅的第一天起,肖克就知道将会面临很多挑战,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什么事情都要去管,大到训练计划的制定、作战方案的编写,小到起床、出操、官兵一日三餐,政委吴沅江表面上支持,实际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5旅目前就像一只青蛙,碰一下就跳一步,不碰就呆在原地,肖克突然发现自己很孤独和愤懑,而正是这份孤独与愤懑,让肖克沉积已久的脾气给逼了出来,谁都不留情面。
“咚咚咚!”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肖克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门,发现是副旅长陈季云。
“旅长,我过来讨杯水喝!不知道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陈季云脸微胖,高高的个子,身材魁梧,肖克知道他曾经在国外担任过观察员,算是5旅见过世面的人,平时谈吐很风趣,肖克和他因为都有过国外经历,共同话题会多一点,有些时候会一起聊天,只是作为主管军事的副旅长陈季云,不知道为什么很少主动谈军事。
陈季云当然不会是来讨水喝,他拿着水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面带笑容的看着肖克,缓缓说道:
“我听说你去战术训练场了?”
“嗯。”
肖克点了点头,也在陈季云对面坐下了。
“是不是又骂人了?”
听了陈季云的话,肖克苦笑道:
“是的,又骂了,我也不想骂人,可是眼前的局面由不得我不骂,我们现在的军事干部哪是什么军事干部,都是在摆花架子,穿新鞋,走老路!什么都是图个好看,这样下去怎么打仗?国家养我们这些人能干什么?不就是浪费钱粮吗?甚至往重了说,是误国误民!”
肖克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老陈,我在非洲刚果金执行维和的时候,我们的一个战士都知道该去研究战术,可是为什么回到国内,我咋就看不到了呢?”
说道这个话题,陈季云似乎是有同感,他放下水杯,身子微微前倾说道:
“是啊,我在国外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这觉得环境氛围是一部分原因!你想我们国家已经安定了几十年,和平的思维已经侵入了我们的大脑,我们不知道去怎么打仗,怎么去研究打仗,在国外维和就不同了,身边都是一群虎视眈眈的人,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他们会端着枪冲进来,朝你脑袋开枪,这种情况下当然会琢磨怎么打仗了。”
“你说的是危机意识!”
陈季云看了看肖克,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
“就是危机意识!这是目前我们部队最缺的东西,我们经常说忘战必危,忘战必危,可是有几个人真正上心了呢!很多时候,都是拿个口号喊喊!很多人说我们缺技术、缺装备、缺人才,但我想说最缺的是意识、是思想。”
陈季云很少在其它人面前说这些话,从肖克来的第一天陈季云一直在观察这个新来的旅长,是不是真的会去干事,要知道当下军队正值窗口期,面临大的变革调整,很多干部都是在考虑自己的事情,反而正事晾在了一边。
肖克看着陈季云,发现他说的话也是自己想说的话,禁不住有些惺惺相惜,肖克了解陈季云的履历,研究生毕业的他,学历高、经历丰富,但是成长颇慢,大自己一岁却刚调正团。
“我来5旅已经三年了,其实有件事你不知道,我的父亲也在5旅干过,算起来还是你父亲的战友,只是他是一个普通的老兵,搞通信的。我入伍当兵其实是父亲的意思,算是缘分吧,我三年前也来到了5旅,可是现今的5旅早已不是当初的5旅,军事主官走马观花似的换,重管理,却又失于管理,没有人去真正抓军事,每年的训练倒像是为了履行一个公式,今年重复去年,明年再重复今年!说得严重点,就是一潭死水!”
肖克不得不说,陈季云说道了5旅的本质。
“你来5旅,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并不是你的意思吧!”
“哦?”
肖克既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表示否定,倒像是询问。
“因为按照你的履历,你完全可以在北京谋一个更好的差事,何必到这里来收拾烂摊子。”
肖克微微一笑,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肖克的客厅不大,正面是一面电视墙,背后挂着两幅地图,一副中国地图,一副世界地图,客厅的外面是一个小花园,从小花园看出去,就是5旅的办公大楼,肖克走到客厅门口,看了看不远处的办公大楼,然后回头对着陈季云说道:
“你说对了一半,的确是有人想我来,但是我自己也想来,这毕竟是我们父辈奋斗过的部队,如果真那么无声无息的被裁了,怎么都是一种遗憾。”
“嗯!”
陈季云点了点头。
“唉,当下军事变革裁撤陆军是大势所趋,5旅这些年又不争气,此次怕是要作出牺牲了,只是我真不知道该这么给父亲说这个事。”
听了陈季云的话,肖克也是一声轻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自然法则就是这样,适者生存!我们也一样!”
说道这里,两人的情绪都变得有些低落。
时已进入九月,太阳正不高不低的照在门棱上,肖克无意将手搭在门边,他想到北京其实还没有真正作出决定,禁不住心情又好了几分。
“不过我想我们旅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陈季云听了肖克的话,顿时来了兴致,他站起身,走到肖克旁边停了下来。
“怎么讲?”
“我只是想毕竟尘埃未定,任何事情都会有变数,5旅毕竟是打过很多硬仗的部队,打过淮海战役、下过江南,上面的老领导不会不管。不过眼前我觉得我们需要做的,还是要把部队带好,把训练搞上去,5旅既不是软柿子,也不是某些人眼中的‘三流部队’,它应该有自己的王者霸气。”
肖克在最后的几个字上提高了音量,话似乎是触动了陈季云,陈季云重重的点点头。
“嗯,你说的有道理,即使是要退出历史舞台,我们也要亮亮闪闪的走,不能被别人戳骨头!”
“嗯!”
肖克也点了点头,他在5旅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这也算是一件幸事。
“对了,你今天在训练场发那么大的火,你有想过怎么办吗?我知道每年的汇报表演科目,军里面都特别重视,几乎是浓缩了一支部队的训练水平。”
“我还没有想好,这是我来旅里接手的第一个大科目,也是很重要的一个科目,我可不想走形式,我希望它是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标杆,给5旅数一股新风,就目前看来,袁三秋只知道照猫画虎,换人势在必行。”
听了肖克的话,陈季云说道:
“我倒想给你推荐一个人,只是他有些年轻。”
“谁?”
“路远!”
“路远!”
肖克也想过路远,他没想到陈季云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去。
“他是前年来的排长,前年在教导队我们搞了一个组训法培训,他那个小组搞的多连模块战斗模型颠覆了对于进攻作战的传统认知,给我印象很深,我觉得你可以让他试试,只是现在我们有些干部不会容人,老想着抓人小辫子,我听说好像现在在农场种菜!”
“是的,我前一段时间才去过!”
“你知道他?”
陈季云倒是没有想到肖克也会关注路远。
“嗯。”
肖克点了点头。
“他的资料也看过,其实我也有意让他来担任集训队队长,只是还是有些担心他比较年轻!”
听了肖克的话陈季云摇了摇头。
“我觉得年轻不是问题,你要想有突破,就得启用新人!有时候我们就得大胆一点!要知道谁都不是天生的指挥员,得有平台!”
肖克很认同陈季云后面这句话,人首先得有平台!他肖克是这样,其他人又何尝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