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
只有一天天充实地活下去,别无他法。“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1)我想努力快乐地过好今天一天,对人友善地过日子。近来蓝天也分外美,美到甚至都想到上面去泛舟。山茶花的花瓣宛若樱贝(2)一般粉红,出声地在凋谢。今年还是首次惊叹:花瓣竟然如此万紫千红!一切一切都令人眷恋,就连吸一支香烟也充满了感恩之念,令人几欲感泣。倒绝不会真哭,而是不禁微笑的意思。
家人们也都明显地温柔起来。即便孩子在隔壁房间哭,我也装聋作哑,但最近倒有过站起身来到隔壁房间笨手笨脚地将孩子抱起轻轻摇晃的情况。也有的夜晚,为了不忘记而偷偷凝视孩子熟睡的小脸。最后一面?怎么会!不过似乎也有了类似的感觉。这孩子肯定会茁壮成长,我相信这一点。不知为什么有那种感觉,我没有遗憾。我决定即便外出也要尽早回来在家吃晚饭。餐桌上什么好的也没有,但对我来说,那还是个乐趣。没好的是乐趣,切身所感。家人都是一副感到丢人的表情,致歉说着“对不起”。我却夸奖说菜烧得香,好吃。家人笑得很落寞。
“咸烹海味(3),不赖呀!这不是大虾的咸烹海味吗?难为你们能弄到手!”
“已经干瘪啦!”家人毫无信心。
“即便干瘪了,大虾还是大虾嘛!这是我最喜欢的,虾须里含有钙的。”这是胡说八道了。
餐桌上有咸烹海味、腌白菜和干烧鱿鱼。仅此而已。我只是胡乱地加以夸奖。
“腌白菜,好吃啊!吃这个现在正当时。我从小就最喜欢腌白菜。只要有腌白菜,别的菜就不需要啦!一嚼嘎吱嘎吱的,不是有嚼头很脆快吗?”
“盐,最近商店也脱销了,所以,”家人仍然没有信心,愁眉苦脸的样子,“做腌菜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尽情地用盐了,虽然多放盐就好吃。”
“不,就这样,正好。我讨厌过咸的。”
我顽固地断言。夸奖贫穷心情好。
然而,也经常失败。
“今晚?是吗?什么也没有吗?这样的晚饭也是一种即兴嘛!大家动动脑筋吧,对了,吃紫菜茶水泡饭吧!潇洒呀!把紫菜拿出来!”指望拿紫菜做最从简的菜,可是失策了。
“没有啊!”家人一脸难为情。“最近紫菜在所有商店都脱销。真怪呀!我买菜并不外行,可最近鱼呀肉呀什么也买不到,我都提个菜篮子在市场站着哭过鼻子。”沮丧至极。
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不曾知道没有紫菜。我惴惴不安地问道:“有梅干吗?”
“有。”
两人都松了口气。
“要忍耐。不是无所谓嘛!只要有大米和蔬菜,人就能活下去。日本今后会好起来的,很快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现在老老实实地忍耐,日本必定成功。我相信。大臣们登在报纸上的讲话我全部确信无疑,请他们尽全力干吧!据说现在是关键时刻,要忍耐。”我嘴里含着梅干一本正经地把那种明白透顶的道理说给家人听,这时,不知为什么感到异常痛快。
一天晚上,我在别处吃晚饭,因为上了很多山珍海味的菜,我大吃一惊,感到不可思议。我觍着脸悄悄拜托女仆,请她给我包一块牛排。女仆一脸为难地说:“在这里吃的话是无妨的,但带走就是违规呀!”我带着牛排那还有点温乎的包回到家。这种乐趣的滋味今年还是首次尝到。以前我绝对没往家里带过礼物,我曾经认为那是一种龌龊且不规矩的行为。
“给女仆鞠躬三次,苦心孤诣地带回来的。好久没吃过了吧?牛肉!”我天真地夸耀道。
“感觉好像吃药一样,”家人诚惶诚恐地用筷子触了一下,“一点也引不起食欲呀!”
“哎呀!你就吃吃看吧!好吃吧?全都吃光!我是吃了好多回来的。”
“事关面子啊!”家人小声说出意料之外的话,“我不是那么想吃,所以,给女仆鞠躬的事今后请不要做了!”
经她这样一说,我有点尴尬,不过还是放心的成分占了上风,非常放心,没问题。家里的食物之类,今后完全不担心啦!说什么“这可是牛肉啊!”不是很粗鄙吗?不仅限于食物,就是关于家人的未来,也完全放心啦!她肯定会和孩子一起健康成长,我觉得很难得。
现在,因为对家人们毫不担心,所以我每天很轻松。遥望蓝天自得其乐,吸吸香烟,还有就是努力做到对世间的人们也和蔼可亲。
我家地处三鹰(4),很多大学生来玩。既有聪明的,也有愚笨的,但都同样属于正义派。还没有一个学生开口向我借钱。相反,却有学生甚至摆出要借给我钱的架势。没有任何算计,只因为要和我谈话而来玩的。我还一次也没有拒绝过和这些年少的朋友见面。不管工作多忙,我都会说:“请进!”不过,也不能否认以前的“请进”恐怕是消极的“请进”。也就是说,出于自己的懦弱、无奈,也的确有时落寞地说出:“请进!我的工作,无所谓的。”我的工作并非重要到可以坚决赶走访客的程度。我无从判断访客的苦恼和我的苦恼,究竟哪个更甚,说不定相比之下我还算轻松的呢。“什么呀!实际上他不就只是个装腔作势的利己主义者吗?出于兴趣沉溺于基督教游戏,只会罗列一些俗不可耐的词句,貌似深刻,其实臭不可闻。”我似乎也不是没有这种倾向——真正被人这样一说,我羞愧难当,就是有再紧迫的工作我也要放下,起身欢迎学生。好像不是那么有诚意的欢迎,是卑鄙的自我防护,没有任何责任感。没有惹恼学生就万事大吉。我一面听着学生们的话,一面心里想着的全是别的事,无关痛痒地简短回答后就不清不楚地笑着。我是光算计着自己的处境的,说不定学生们认为我是个特别害羞的老好人呢。不过最近我也显著地变得和蔼可亲,原原本本严肃地说出自己所想。我的和蔼可亲和一般的和蔼可亲稍微有点区别,是将我的全貌不折不扣地展示给学生们的。我现在有一种责任感,我念念不忘:不能让来我处的人堕落,哪怕有一个也不行。当我被推上最后的审判台时,只有一点,我只要能够断言一句:“不过,我没有让任何一个与我交往的人堕落。”那我该多么高兴啊!我最近决定狠心对学生们进一逆耳忠言,也怒骂过他们。这,就是我的和蔼可亲。这种时候我想,我被这个学生杀掉都行,杀我的学生是永远的糊涂虫。
甚为失礼,谈事能否限于半小时之内?本月我有点正经工作,请原谅!——太宰治。
玄关的拉窗也贴过这种贴纸。因我觉得用马马虎虎的唬人的亲切来接待他们很不好,我也开始珍视自己的工作了。为自己,也为了学生们。一天的生活很重要。
学生们渐渐不到我家来了。我想,这样更好。学生们离开我,一定在认真努力吧。
一天天的时间很可惜,我要尽量把今天一天活得充实,不仅和学生们,我和世间的人全都以最大限度的诚恳开始了交往。
往返的明信片来了这样的消息:
《女人的决斗》《越级上诉》(5)。结果,先生的作品我只能作为变态小说来消化。我想从先生那里得到某种启示,恳请予以说明一二。直截了当地说,所谓达达派是什么意思?拜托!
乡间国民学校教师具。
我发出了如下回信:
敬启者:
大札敬悉。对别人有事问询时,写得再客气一些吧。担负国民教育者如此失礼,我以为欠妥。
现在我认真回答您的问题。我过去从未自称过达达派。我认为自己是个蹩脚的作家,千方百计设法请人们理解我的心情,尝试了种种办法,但我也并不认为有所成功。是一种笨拙的努力,我没有开玩笑。书不尽言。
我写这封信是准备好那位国民学校的老师骂上门来的。四五天后,来了这样一封长长的回信。
十一月二十八日。因昨夜的疲劳,今早听了七点的新闻广播也很难起床。一面看着美术样本画所画的竹笋水墨画,一面茫然地开始考虑起入伍(某月某日)、文学、花篮等事来。某某县地图和竹笋画带着某种凉意贴在值班室的白墙上,强烈地感觉是在暗示自己。这种时候,肯定会发生某种失败。忽然不禁回忆起在师范学校宿舍点篝火遭到申斥的事,便皱起眉头穿上拖鞋来到后门井边。懒散。头沉。我打了脖颈一巴掌。屋外正在下瓢泼大雨。戴上斗笠到浴室去拿脸盆。
“老师,早晨好!”
学校附近村子的两个孩子正在井边洗脚。
上完第二节课,在办公室喝开水突然看窗外时,只见邮差穿着黑色雨衣骑着自行车,正在激烈的暴风雨中艰难地往这边赶。我立刻出去接取。我收到的是意想不到的人的回信。先生,当时我说的是相当平庸的称呼。
(中略)
真的非常感谢!我常常后悔,为毫无理由的傲慢不逊的态度。为此我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很坏。明明知道这是要不得的,但一不小心就重犯。
给校长也看了明信片。校长说:“你对此确实应该反省!”我也那样想。
(中略)
我对先生有所拜托。
请相信我很惭愧。我不是一个坏男人。
(中略)
我想现在放下笔,唱《不要将那火熄灭!》(6)这首歌,用该校唯一的一架小小风琴来伴奏。顿首。
我虽然省略了很多内容,但以上就是那所国民学校训导老师回信的内容。我很高兴。这回该我写感谢信了。我还补充了一句:入伍也罢不入伍也罢,请努力完成每天的义务。
最近,我必须将一天的任务一如往常地当成一生的义务而认真地努力,不能蒙混过关,对喜欢的人及早毫不掩饰地敞开真实思想好了,龌龊的算计停止为佳,直爽的行动无悔。其余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就在前几天我也收到了叔母的长信,很关心我的健康状况呀、将来的生活呀等等,我很感谢。然而,我最近不再计划未来的生活了。并非虚无,也并没有死心。如果拙劣地看穿,慎重地放在天平上称应往左还是应往右的话,反而会跌得很惨吧?
那个人(7)也说:“不要为明天忧虑。”
清晨醒来,我心里盘算着的只是充实地过好今天这一天。我不说谎了,可以进行一点点不带虚荣和算计的学习了。现在也没有了得过且过推到明天的情况,只是每一天都变得非常重要了。
绝不是虚无。对现在的我来说,一天天的努力就是整个一生的努力。我想,战地的人们恐怕也是同样心情吧?叔母今后也别再囤货了。再没有比因怀疑而失败更丑恶的活法了,我们确信。寸长的小虫子也有五分赤心魂胆,弱小者不可欺,不许苦笑!只有天真无邪相信的人才活得悠闲,我不会停止搞文学。我相信终将成功的,请放心吧!
最近,我每天早晨必定剃须,牙齿也刷得很清洁,脚指甲手指甲都剪得很整洁,每天洗澡、洗发,就连耳朵里也清理干净,鼻毛之类连一分也不让它长长。眼睛有些疲劳时,就往眼中滴一滴眼药来滋润。
纯白的漂白布一反(8),从腹部紧紧包裹到胸部,总是纯白。裤头也是细白平纹棉布的,这也总是纯白。就这样,夜里独自睡在纯白的床单上。
书房里总是随着季节盛开着鲜活的花。今早将水仙扔进壁龛的罐子里。啊!日本真是个好国家,即便面包没了,酒类不足了,唯独花哪家花店店头都是满屋皆是,红、黄、白、紫,万紫千红,争奇斗艳。日本哟!为这种绚丽多彩向全世界自豪吧!
我最近没有穿破旧的和式棉袍,从早起就穿上干干净净、条纹清晰的和服,松紧适当地系上角带(9)。到附近朋友家拜访时也必定是标准的正装。怀里揣着刚刚洗过、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
不知为什么,我最近特别想穿带有家徽(10)的服装走路。
今早,买花归来途中,看到三鹰车站站前广场有古典式的马车在等客。颇有明治时代鹿鸣馆(11)的氛围。因为我过于怀恋,便问询马车驭手:“这辆马车要去哪里呀?”
“啊,去哪里都行。”年老的驭手亲切地答道,“就是个出租车呀!”
“能给我去一趟银座(12)吗?”
“银座太远了。”他笑起来,“你坐电车去吧!”
我是想坐着这辆马车在银座八丁(13)缓行招摇过市的。我是想上穿带“鹤之丸”(14)(我家家徽是“鹤之丸”)家徽的服装,下穿仙台平(15)裤裙,脚上穿白色短布袜,以那种姿态悠闲地坐在马车上缓缓驶过银座八丁目的。啊!
最近,我每天都以新郎的心情在活着。
(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八日记之;这个早晨,闻听到与英美已开战之报道。)
(1)引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6章第34节。版本为《圣经 附赞美诗》(新编)(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发行,2005,第7页)本书后文各篇中所引所有《圣经》内容(赞美诗除外)均出自此中译本。
(2)樱贝:动物名,软体动物门斧足纲。壳长卵形两侧扁薄,颜色淡红如樱花瓣,长约2厘米,喜栖近海沙地,多产于暖海海边,可供装饰用;也称为“樱蛤”。
(3)咸烹海味:原文作“佃煮(つくだに)”,用酱油和甜料酒将小鱼、贝、海藻等一起煮,熬成汤汁,一般译成“咸烹海味”。
(4)三鹰:东京都中部的小卫星城市,江户时代曾是幕府将军的捕鹰猎场。现有JR中央线和京王电铁井之头线的车站。
(5)《女人的决斗》《越级上诉》:两篇均为太宰1940年的短篇作品。
(6)《不要将那火熄灭!》:1937年前后的歌曲,北原白秋作词,宗山晋平作曲,是鼓吹士兵斗志的,其第一段原文为:その火絶やすな、清めの火なら、神に御灯明を、祈れ、武運を夜明けの雲、国を挙げての戦いは長い。译者翻译为:倘若是洁净之火,不要将那火熄灭!神前供奉长明灯,祈祷武运吧!就像破晓之云,举国之战是漫长的。
(7)那个人:据译者判断,这里指耶稣。《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6章第34节)有“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
(8)反:日本人丈量布的单位,一反大致正好够给一人做件衣服。
(9)角带:日本男子穿和服时系的一种又扁又硬的和服带,织得很厚,长4米左右、宽9厘米左右的单层或袋形,主要产于博多,大多扎在礼装裤裙腰部。
(10)家徽:为名门望族家族的专有图案,一般印在和服上,也有的做成牌子。
(11)鹿鸣馆:日本明治维新后在东京建的一所类似于沙龙的会馆,供改革西化后的达官贵人们聚会的风雅之所,建成于1883年。其名字取自中国《诗经·小雅》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12)银座:江户时代,银座曾是官府铸造银币的地方,因此而得名。
(13)八丁:指银座八丁目。
(14)鹤之丸:文中主人公家族的家徽,其图案是仙鹤的尾部呈一个圆,圈里偏上又有一个小圆,小圆中有鹤的头和脖颈部。
(15)仙台平:日本宫城县仙台地方出产的一种考究的上等丝绸,比较适合做高级裤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