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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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而复始的沙尘

我听见它们的领头者在哀鸣。

呼唤着那只飞在队末,渐渐远去的掉队的同伴……

当世界发生改变的时候,人也换了个样儿。小镇关门,城市用栅栏围起来,居民远走他乡,政府土崩瓦解。他们离开家园,称之为无用的垃圾堆,似乎没有半点灵魂的愧疚,连头也不回。对于你我来说,这可做不到。

大地母亲?哼!谁知道她能伤透多少人的心。她乐此不疲。谁知道你究竟去哪才能找回你的心?路上的人称她为灾难之母,洪水、火灾、大旱和暴风雪是她随心所欲地抛向世界的四个季节。

森林里每一个角落,人们都慢慢走着,想象灾难预言者说的那些话,谈论着灭顶之灾。

他们相互交流。有人说,豪雨过后大沙尘暴久久不散,自己勉强活下来。有人说,他们一生中的黄金岁月在齐腰的洪水中度过。也有人说,自己经历了海啸,没完没了地处理海滩和田地里的核污染问题。地球另外一些地方,人们根本不交流,他们在暴风雪中蹒跚而行,避免被雪活埋。你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担保——他们几乎不说话。而与此同时,全世界的政府相继垮台,速度之快不亚于当初前一届政府灭绝之后,新一届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你自己判断吧。信不信由你。

鬼火=愚蠢之火。那就是你,奥布利雯!你就像童话时代的老瑞普·凡·温克尔(1)那样。他们常常唤他:“沉睡的人,醒来吧。”那人睡得像木头,连条老狗都不如。沉睡了那么多年,等他醒来回家,他的房子不见了——杂草丛生,没有一个人认得出他是谁。他们不停地用手捅他嶙峋的肋骨,想要弄清楚,“你觉得自己是谁啊?”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为什么老是说他的房子不见了,如此等等。丢掉房子哪有那么容易啊。谁想丢掉房子呢?这活儿干得漂亮啊。活该。你应该随时知道去什么地方找自己的家。

“它就在这里啊!它就在这里啊!”瑞普·凡·温克尔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就像你,编造那样的故事,奥布利雯。也没见有谁喜欢他。

有人说旱灾之前出事了。一个小姑娘不见了。她掉到一棵巨大的桉树底下的洞穴里。在那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小姑娘在盘根错节的巨大的树洞里沉睡了很长时间。每个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虽然,这显然花不了多久。

锁在沉睡的世界里,小姑娘只有手指在不停地动,画着圈儿,如音乐的声波周而复始。但凡能够碰着的地方,她都在上面用古老的符号写诗——在自己的手掌上,在尘土覆盖的树根上。她正在写的无论是什么,都取自这块古老土地原始记忆的深处,是最古老的语言出于本能或者因为某种奇怪的机缘巧合而获得的新生。这个无意识的孩子的手指所写成的文字活像鸟儿啁啾谈论日光之声。但是,只有河边古老的橡胶树能够记得似鸟鸣或者笑声的那种古老鬼魂的语言。小姑娘对此压根儿不懂。

她的手指跟随着那种古老的鬼魂的语言的轨迹,记下散布在沼泽地中死树的故事。那里像山一样古老的橡胶树鬼魂曾经生长在深不见底的湖边。水由一个古老的泉之精灵的亲戚供给,直到它们都慢慢死去。这件事情发生在大规模的沙尘暴席卷之时。从海边来的陌生人到达之后,沙尘暴诅咒了这片土地。半夜里,人们听见诅咒声在浪尖滚过。一条条盐雾带沿着古老连廊自海上缓缓而来。所有喧闹之声都停留在上面——同沙蝇和跌跌撞撞的蝙蝠一起漂过几公里长的水湾,蜿蜒而行之后倾倒在这个地方。而在这里,只要开挖,便能挖出生活在湖边的祖先内心深处古老的故事。

湖面上密密麻麻布满甲虫。它们顷刻间摇动夜色,搅碎湖水,仿佛把一块古老而珍贵的彩色玻璃砸碎在人行道上。海面传来刺耳的咆哮声震惊了从湖水底下冒出来的鬼魂——它们是听到了人们的喊声才起来的——“十二点半,两点半”,从几丛芦苇的空心中发出回声。

湖边小屋里,睡眼蒙眬的孩子们听到从大片茂密的睡莲中传来的声音。他们感觉到一声声呼喊在追赶他们,像绳子绊着脚,只要想跑,就被拉回去。谁敢回头看湖面上的回声究竟从哪里来,就会听见宛如狗叫的声音。那是掠过湖面的鱼发出来的,它们在追赶一群群蚊子——“约莫四点钟了。”

那海上的回声源自武装部队的士兵。他们在大范围内清理海洋中带咸味的垃圾。这些垃圾漂浮着,滚动着,在地平线上横七竖八地荡来荡去。

那些军人嘲弄经常在这里出没的鬼魂和不法之徒,责令他们黎明前投降。他们高呼:“牢牢抓住你的解放!自由!人称你为鬼魂,你到底是谁?”对于那些被抛弃的钢铁、木板、黄铜灯架和各种家具来说,这真是可悲的要求。因为它们的鬼魂水手无法对军人们的叫骂作出回应。但是令人吃惊的是,空荡荡的残骸却束手就擒。一艘又一艘船从波浪下缓缓升起,在翩翩起舞的月光和星光下闪闪发亮。

一排拖船满载收集来的废物在一波又一波浪涛的拍击下朝陆地行进。随着此起彼伏的命令,船队开始从深水海道开往看守人居住的大湖边。这些湖泊的守护人是负责这片土地的原住民。部队的人在把垃圾送到湖里的那天晚上,相互间说的话都被人遗忘了。因为在这里,陌生人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直到此刻,湖区的人们都像隐身人一样,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士生活。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向古老的鬼魂歌唱。歌唱他们与鳗鲡、贻贝、乌龟和其他水生物共同栖居的四季。此时此刻,他们真的被那宛如动物争食物的吼声吓坏了。

这太奇怪了。但是他们被吓坏的原因只有一个:源自本能。因为他们的隐蔽性暴露在一个简单的事实面前——夜空被照得如同白昼,部队高性能探照灯射出的光柱在拖船上晃来晃去,沿着海岸线寻找目击证人。

“隐形”的本能让所有人逃出家门溜进丛林。但是在大家为了寻找安全地带而丢尽颜面、四处奔逃的时候,还是有一名所谓新记者抓住了更具轰动效应的一幕。

有人亲眼看到,在拖船螺旋推进器的搅动下,湖水先是冒泡,然后喷洒开来,所有死去的古物腐烂、浮起,像永恒的气味一样弥漫开来。难怪当地人,世世代代拥有这块土地的人,吓得再也不敢回到湖边。他们听说过一些事情,发生在胆敢再回来的人身上的可怕的事情。

奥布利雯的手指一直在写歪歪扭扭的字,写在那棵树见证了一生的尘土之上。写当地人继续讲述的故事,绵延不断的斗争——无数个十年白白浪费了,没有取得任何胜利,没能夺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后来,这些古老的家族不愿意再在别人的土地上漂泊。他们说,厌倦了年复一年过那种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日子过得连吉卜赛人都不如。直到终于回到理所当然属于他们的、祖先的土地。

更糟糕的是,一踏上这块土地,他们就听说在经历了两个世纪非法占有之后,澳大利亚人承认了《原住民地权法》。然而,遗憾的是,在他们离开自己土地的那一天,他们的“原住民地权”就无可挽回地丧失了,就从这个星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抵达不再属于他们的湖区,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横七竖八漂浮着的垃圾。就连拖船也被丢弃在那里任其腐烂,无拘无束,没有拴住。原本的主人没有被吓坏。他们对眼底之物视而不见,装作湖仍然是“自从开天辟地以来”那个平静之所在,与湖区人被吓得远遁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又开始自己的生活,满眼都是睡莲之间锈迹斑斑难看的景象。时光荏苒,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离开过这里。但是,景色对人们如何思考问题产生的影响真是令人称奇。垃圾带着自己的秘密慢慢腐烂,本地人也渐渐变得神秘兮兮。他们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垃圾为什么总是回望自己。

他们期盼、渴望那些让人情感上觉得恶心的东西能够永远离他们而去。沉没在湖水之中的是外来的历史,决不能腐烂到大地的神圣之中。良知斩钉截铁地拒绝那些人把垃圾埋葬在祖先的神灵之中。

他们真的很固执,牢牢地守在祖先留下的土地上不肯离开。尽管他们清楚地知道,喝了被污染的湖水肚子会疼,但还是不得不眼巴巴地看着从湖里舀上来的每一杯水,喝了下去。

如今,别无选择,没有办法挑拣什么纯洁、质朴的东西了。总想着被污染的水会导致他们的文化永远畸形有什么好处呢?

在传说中的幸运和不幸面前,这些人铁了心。他们看到许多孩子生下来并没有被污染的印记。在湖区人能够记得的历史中,无论军队怎样干扰父母的生活,所有的孩子都被家人深爱着,直到这个女孩出现。她和来到这个世界的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于是,大家都寻思,奥布利维亚为什么要出生呢?这个小哑巴被老贝拉·唐娜从桉树洞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十岁。她不认她的同胞,仿佛与人类历史无关,而是直接从祖先之树中出生的。谁能对这一切做出评判?只有时间能分辨真伪。

湖中的垃圾被用作空军常规训练的靶子。战斗机瞄准,投弹。一年到头都会有鹰隼般的战斗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从水面上低低掠过。起初,这块土地的主人大吃一惊,不解其意,但很快就意识到,他们的故土实际上已经沦为空军常规训练的机密场所。那是怎样的轰炸呢?不少东西被炸飞了,飞到天上又落下来,落在这个国家与世隔绝的北部。

只有天知道,芸芸众生把猪、鲜花或者刚刚收获的谷物奉献给他们的神。更有甚者,有的人向神献祭自己的人民。而今,这一天已经来临——现代人变成神的新面孔,干脆奉献了整个地球。居住在沼泽地的人和这个换了一副面孔的神没有交恶。在现代战争的阴霾下生活,就像狗在自己安静的时间漩涡里与血统进步抗争。好啦!就算是对湖区人做的总结吧,他们永远坐在同一个地方,面对时代的变迁。

对湖区人来说,有些时候不太平。老旧的、叫人心烦的排水口和退化的土地总是遭到一连串厄运的打击。倒霉事儿一再出现。这里的人一次、两次,甚至一百次地受到打击,惊骇不已。似乎这个地方就是被选中,成为打击目标的。

沙尘暴继续向湖区猛扑过来,把它变成一片沼泽。在这种诡异的天气里,沙尘四处乱飞,最终堆成了一座带有尖顶的高耸入云的大山。大山堵塞了从海洋到沼泽的水道。

后来,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来到这里。他是来为土地治病的,来检查受灾程度,他管这个地方叫“彻头彻尾、行将灭绝的丑陋的母狗”。他像个可怕的怪物那样来到这里,说自己心里沉甸甸的,十分悲痛。像一架飞机,不知道从哪里来。但他想上哪儿就飞到哪儿。这位老人是个有亚洲血统的原住民。也就是人们都喜欢称之为“混血儿”的人。黄种家伙,或者说是混血的城里原住民。“混血儿”。想想吧!想想吧!混合而成。被混在一起。不单是这个,也不单是那个。是提取出来合二而一的。没有纯度。不值得完全信赖。的确如此!管他呢!他也喜欢用很多不同的名字称呼别人,但管自己叫“港长”(2)。他喜欢用自己在世上获得的证明来称呼自己: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皮肤被太阳晒成褐色,戴着太阳镜,胡子刮得不干净,脸上老是有胡茬——有点像米克·贾格尔(3)的模样。他是个有神功的人,专门治疗疑难杂症,哪里需要就上哪儿去,只需要通过思想进入病人的脑海就行了。他治病的神力就像燃料,可以像任何东西一样运行。起初,他像一个“不受欢迎的人”那样生活,坐在高高的沙丘之上,犹如一个一动不动的流放者。日本那种。似乎集“贤人、上师、专家”于一身。他变得简单,像一个以蜗牛为食的沙丘隐士。搞不清他到底还靠什么填饱肚皮,此外这里也没有自来水。他像国王,居高临下,俯瞰芸芸众生。是的,也许他真有点国王的派头吧。

第一次见到天鹅的时候,奥布利维亚脑海里曾经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沙尘能够改变人的命运。吃午饭的时候,一个红色的幽灵正在天空中翻滚,一只孤零零的、灰黑色的天鹅突然出现在栖息于北方世界水边的白嘴鸦上方。居住在沼泽地的人们懒洋洋地无所事事,正把刚煎好的鱼片送进嘴里。这时,他们听见天鹅奇特的歌声。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大伙儿都停下来不吃了。叉子从餐盘往上举到一半就停在那里。午餐变凉了,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这片土地上出现的第一只天鹅。他们脑子里乱糟糟的,纳闷为什么这只奇怪的鸟儿会冒着中午的暑热歌唱。天鹅不是不会唱歌吗?当地人问咆哮着的无所不能的红色沙尘精灵亲戚:“这个老兄是谁?”

万籁俱寂,夏天的太阳温暖着沙尘精灵的心。看来天鹅是不祥之兆,并非预示着拯救世界的奇迹到来。奥布利维亚瘦得像根棍子,她的心情要多平静就有多平静。看到这只巨大的鸟儿就这样从沙尘弥漫的天空飞过,她心里激起波澜。人们看到,一根天鹅的羽毛从天空飘落下来,正好落到她的头上。奥布利维亚的皮肤马上变成了暗红褐色。她那乱蓬蓬的头发呢?哦,那倒没什么变化。一向如此,仿佛受了惊吓似的呈爆炸状。乱糟糟的!总像被扔掉的乱稻草似的,得用绳子捆上才好。她有点不对劲了。傻傻的。现在显得更傻了。那是人们能够注意到的最大的变化。她的所作所为都在预料之中。她像一把干草叉穿过炽热的沙尘暴,进入一种无法忍受的状态,陷入多得无法计数的、危险的回忆之中。她脑海里所有的东西都弄脏了。这就是一个流放者不断积累的经验带来的伤害,给任何一个相信自己大半生都在桉树树洞里睡过去的人所能带来的伤害。是啊,乌托邦梦幻要么太多,要么太少,但是她至少意识到,那只天鹅也是个流放者。

突然,天鹅从天而降,从沼泽表面飞过,几乎碰到了水面。它的速度非常慢,这样可以更加仔细地端详这个女孩。天鹅没有表情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让女孩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被搜寻,终于被找到。而所有其他停下来不再吃鱼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看到这个巨大的黑色的东西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从来没有谁要仔细看看的人。她屏住呼吸,心烦意乱:“他们现在会怎么看我啊!这只天鹅为什么单单看我,对别人却视而不见?这会是什么兆头呢?”心怦怦怦地跳着想事儿对于她可真是少见。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旁观者目光吞噬的盛宴。哦,不必考虑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该有多好呀。

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这个奇特而陌生的东西之后,女孩确信,这只天鹅绝不是一只普通的天鹅,不是从它的必经之路被什么人拦截下来的。她知道,事实上,这只天鹅是被赶出来的,离开它本应该歌唱自己故事的地方,到她身上来寻找它的灵魂。

黑天鹅继续低飞,然后往上飞去,长长的脖颈拉得很直,仿佛被蜘蛛网一样纤细的无形的绳索拴在喙上拉着往前走。她看见,在世界那头,一群脸挂寒霜的猴子骑着一群驯鹿驰骋。它们抓紧绳索,冲破辽远天空中的冰霜。拨动紧绷的“绳索”,那是被称作Hansdhwani的天鹅音乐之弦。老吉卜赛女人贝拉·唐娜用天鹅骨做成的笛子吹奏这支曲子,你可以透过这位白人老妇半透明的皮肤,看见她的血液和着音乐的节拍而流动。那曲子诉说迁徙旅程的艰辛,时而婉转,时而激越,飞过白雪皑皑的最高峰,沿着男神和女神们的河流,穿过茫茫大海,按照心跳的节奏,张开双翼扇动着。

正在这时,女孩意识到她听见从远处飞来的天鹅扇动翅膀的声音。它们彼此呢喃,犹如天使在空中低语。她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为何来到这块土地,进入她的梦幻世界。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鹅。她不可能知道,这些巨大的黑色鸟儿从如此遥远的地方飞到这里要花多长时间。而这个地方没有可以带它们返回故里的情节。

这些天鹅变成吉卜赛人,在沙漠中寻找一片片宽广的、由暴风雨形成的水面。雨水把几个世纪以来干涸的湖泊浸透,而此刻,它们自己的栖息地因为持续的干旱早已干涸。它们变成游牧民族,像北方世界的白天鹅那样迁徙,沿着固定的路线南来北往。而与白天鹅不同的是,黑天鹅跟着飓风带来的雨水,越来越深入到大陆内部。

一群群天鹅穿过人造水库和牧场上的围堰,飞落到矿山的尾矿坝上和内陆小镇的污水塘中。在那里,一个又一个故事在沙尘升起之前被重新放进泥土之中。而天鹅继续飞翔,挺进到先前这些来自南方的鸟儿并不知道的疆界。不过对于它们很早以前的祖先来说,这些地方并不陌生。那时候,鸟群带着它们自然法则相关的故事飞过这个大洲的许多地方。当地人心想,“它们一定是变成了那个老吉卜赛女人的天鹅!”

看来是真的。老女人以前总是说她能够召唤天鹅,但她心仪的是一只白天鹅,而不是这些黑天鹅。在黑天鹅飞舞的沼泽中央伫立着一条锈迹斑斑的旧船。船上住着贝拉·唐娜和她寻找多年,最终从一棵古树树洞里拉出来之后收养的女孩。女孩还记得,老女人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要不是一只天鹅,她早就没命了。她对奥布利维亚说,她多么想再次看到从她那个世界飞来的天鹅啊。她做的是一个外国人的“美梦”。

“她在沙尘时代开始的时候来到这里。”一些满身尘土的老人说。他们回忆那场旱灾,记起在这里居住了上万年的海龟爬到丛林里等待自己的末日。他们仔细打量她,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面,骨头看得一清二楚。大伙儿说,这是因为她在大海漂泊时吃了太多的鱼。还说贝拉·唐娜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别的地方的人压根儿就不把自然法则当回事儿。这些人很老,还记得世界上别的地方的事情,而大多数年轻一点的人自顾不暇,对沼泽地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不关心。所有这些自认为尊重自然法则的人以为全世界不同部落的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跟他们自己差不多,也会告诉你侵犯别人的领土破坏自然法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们把有关大自然的法则故事看成是头等大事。

在真正看到天鹅之前,女孩满脑子都是老女人讲的天鹅的故事,而且即使她双唇之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海里却在模仿贝拉·唐娜苍老的欧洲乡音:“我一生都在看天鹅。我在许多不同的国家看到它们。有些长着巨大的翅膀,像北美洲的黑嘴天鹅。它们在漫无边际的沙尘暴中飞行,不断调整方向,在空中飞得更高。在高空,它们像啸声天鹅那样一边滑翔一边互相喃喃私语,然后更加用力地扑打着翅膀飞走。我知道这些,因为我是讲述天鹅故事的人。

“暴风雪席卷了我的故乡,成群的麋鹿被冻僵,如同黄色的冰雕。喑哑的天鹅栖息在冰雪覆盖的芦苇中。富人坐着飞机,像迁徙的候鸟一般成群结队离开故土。而我这样的穷人只能像牲口那样徒步前进。在试图穿过异国他乡的领土和领海时从一处边境被赶到另一处边境。

“你知道吗,女孩!我今天还活着,多亏了一只天鹅。但是,总的来说,我的幸运故事只是被抛在路边落满灰尘、已然死去的优美故事的一部分。时候一到,埋在尘土中成千上万个低声讲述的故事还会被人们听见……我只给你讲我的关于天鹅的故事。”

一只古老的手能为这些负责吗?备受炙烤的大地,像纸一样干燥。整个大陆的天气系统像古老的卷轴一样从头和尾两边同时卷起,接下来,嘭的一声,在南回归线会合。天气一下子翻了个个儿,南方的天气跟北方的天气互换位置。这种独一无二的、将天气的“卷轴”上下颠倒打开的情况使得整个大陆沙尘滚滚。若干年后,当天气的格局平衡之后,这个国家两端平常的天气仿佛是从澳大利亚先前干燥的中心生成的。随着国家的心脏地带长期被暴风雨所困,又热又潮,一度属于南方的凉爽天气与北方的潮湿交汇在一起,直到整个国家都笼罩在一连数天的沙尘之中。或者一直笼罩在气旋带来的豪雨之中。

黑天鹅经过漫长的飞行,来到这个地方。饥饿的澳洲野狗、狐狸和野狗紧张地挖着洞穴。挖好之后,便躺在泥土下面过分拥挤的地洞里躲避沙尘。草丛中,屋顶上,林中的枯树枝头,所有那些曾经生活在湿地故事里的美丽而珍奇的鸟类,迁徙的燕子和在草原上跳舞的澳洲鹤,都忙着把过去的岁月束之高阁,放到镶着蛛网花边的迷宫之中。那迷宫是由泥饼制作而成的坚固的巢穴,里面摆满各色小饰品。风中狂舞的旧塑料绳,带着褪了色的银白色玻璃纸舞伴,把过度使用的沼泽地的两岸弄得杂乱不堪。

奥布利维亚突然想起,看到天鹅盯着她看之后,人们都开始关注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不高兴地嘟囔着说。

喧闹的人声打断天鹅的乡愁。它受了惊吓,焦急地扇动着翅膀,但是仍然继续飞过尘土覆盖的大地。这个孩子!居高临下的天鹅无法把眼睛从站在红色土地上的小女孩身上挪开。音乐戛然而止,像绳索断了一般。有几个瞬间,天鹅顺着气流往地面跌落。也许正是这几个瞬间的工夫,天鹅让自己置身于这片土地的故事之中。之后,它会按节奏扇动翅膀,继续飞翔。

天鹅消失之后,奥布利维亚没有老想着它,只是觉得它正朝正确的方向飞去——向水飞去,向海边飞去。她从听到的那些关于北边地平线之外的故事中知道有那么个地方。她认为人们都在说她的坏话,于是很不客气地朝他们居住的小窝棚怒目而视。那些小窝棚挤得密密麻麻,像一条正在沉睡的蛇环绕着整个沼泽地。炽热的阳光照耀下,沼泽地五颜六色,拥挤不堪,使用过度,混杂着爱、幸福、悲伤和愤怒。这一小群人过着被征服者的生活。四周鸟儿聒噪,它们在屋顶上空你追我赶,争夺空间,这里的生活成本太高,只为看一眼死寂的湖。

“这些人老是盯着我,”女孩的嘴一张一合,“看我的口形。”她凑到贝拉·唐娜面前。自从打定主意不再说话以后(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便发不出声音。自打说了最后一句话之后,她宁愿一言不发。那时,她吓得魂飞魄散。就在那天,她的尖叫突然停顿,到处尘土飞扬,整个森林地带都回荡着“啊啊——啊啊——”的尖叫。就在那一刻,她跌进树洞。

奥布利维亚滚烫的呼吸碰到她脸上,贝拉·唐娜觉得受到了侵犯。刹那间,她的隐私感缩小,宛如她自己在这块贫瘠土地上获得的战利品被踩扁。虽然她知道女孩试图和别人沟通的时候非常笨拙——事实上,那孩子被强奸之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她还是进行了还击,毕竟知道是知道,感觉是感觉。像世界上任何宿怨一样,一个侵犯行为招致了另一个侵犯行为。“别忘了是谁仅凭两只手把你救出来的。你看见过别的什么人要把你从那棵树里挖出来吗?酷热难当。大中午,阳光暴晒在我的头顶。你听到有什么人大喊大叫,找人来帮我把你拉出来,不让你死在那里吗?一个也没有!没一个人向一个老太太伸把手。没有别的任何人花几年的工夫来寻找你。只有我,在森林中走啊,走啊。一边走,一边喊着你,姑娘——你记住!连你的父母都忘记了你的存在。死了!他们以为你死了。只有我在找你。”

贝拉·唐娜努力为这个说不出话的孩子矫正发音。她知道这个女孩儿只能发出几个几乎称不上是元音的声音来。她说过的最后一个字仿佛还“余韵绕梁”,只是模糊不清,难以分辨。从女孩口中传来的声音音调极低,老妇人需要竖起耳朵使劲听。那声音一般都在丛林嗡嗡声的范围之内。就像树叶被一阵微风刮起,三齿稃叶子相互摩擦,枝头小鸟单调地唱歌,远处森林大火狂怒地噼噼啪啪。老妇人从奥布利维亚愤怒的口中听到的就是这些声音。

女孩根本不在乎这位来自月季之乡的老吉卜赛女人是否在听自己说话,也不在乎老妇人喋喋不休。她说,她负责照顾女孩,直到躺在坟墓里的她身上落满灰尘。她甚至会从坟墓中爬出来,做饭、洗衣,无所不包,因为她是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圣徒。“我跟你说,这些人老盯着我看。”

“为什么呢,丫头?我的老天啊,他们只能看到他们想要看的东西。他们眼瞎,但是不笨。他们看见了,但是他们瞎了眼。”苍老的声音似乎不是在回答女孩的话——从来都弄不明白这个哑巴是什么意思。她一边说,一边顺口瞎编。

“奥布利维亚!”破解了风暴或者阵风的语言密码之后,受到惊吓的老妇人相信自己懂得女孩所说和所想的一切。她拿腔拿调地说着,暗示自己在这个贫穷的群体中有很高的威望。她给女孩起了一个漂亮的名字,还做了许多别的事情。奥布利维亚,是“遗忘·乙烯”——奥布利雯·埃塞尔的昵称。她是无意中受到启发起的这个名字,代表她对女孩的看法。她也许当初死了更好,而不是像一阵臭气从坟墓中回到这个世界。她听到自己又一次叫这个名字,骄傲地继续说道:“奥布利维亚!你怎么小小年纪就变得这么愤世嫉俗。”

老妇人努力让这个受过苦难的孩子得到补偿。她活着的目的似乎就是要让这个女孩表现得像个正常人: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正确地使用刀叉,学会用餐的规矩,优雅地说话,走起路来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像正常人那样穿衣打扮,每天都学点有用的东西,表现得达观一些。奥布利维亚在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念叨:“不!零零星星,没完没了。全是有用的东西。”还有:“待人大大方方。”

和老妇人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奥布利维亚除了像她一样骨瘦如柴,整天佝偻着腰之外,似乎什么也没学到。但是甚至连她也无法阻挡大自然的力量。她无法永远以一种与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作斗争的姿态生活,无法永远把自己想象成树洞中蜷缩在一起的一堆烂苹果皮。骨骼变直了,她长高了。原先像树的心材那种难以名状的琥珀色皮肤变得黝黑,变得像古老的金子那样耀眼夺目——颜色变深,宛如褪色的红黄色赭石矿在雨后的阳光下闪烁。

在这个沼泽的世界里,人们听觉敏锐,能够听到水面上漂过来漂过去的每一个字。反之亦然,听得见老妇人船上传出来的每一句话。你几乎伸手就能从水里捞到每一个字。他们在聆听被认为是老妇人扔厨余垃圾的声音。女孩重复那些声音好听的词,但是更喜欢按当地方言的节奏,像本地人那样讲。舌头在紧闭的双唇周围轻轻敲打,无声无息地重复她家庭生活中的说教:“坚强起来。走出去。敢于标新立异。不要像周围别的人那样。祝你今天愉快。”

大家都觉得老妇人的话听起来挺悦耳,但是在当地的原住民看来,“是漂亮的英语不假,她能够因为改良澳大利亚的语言水平而名扬四海,但是在这里派不上用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远在沼泽地,人们的生活飘忽不定。大家都认为她的语言太过柔软,像猫叫一般。没法适应周围粗粝而险恶的环境。从跨文化的角度看非常自然,英语似乎只是为了政治而被运用。她说英语时显得很体面。那“呢喃细语”更适合在它遥远的故乡用来闲谈。兴许绅士淑女们在修建得格外雅致的英国公园悠闲自得地散步时说那种语言比较合适。事实上,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观赏刚刚绽放的玫瑰时心旷神怡,看见一只松鼠嘴里叼着肥硕的秋天的橡果从小路上跑过时大惊小怪。

沼泽地区的人对白人并非一无所知。毕竟,他们不是昨天才出现在这里的。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们声称至少有十代以上的了解,白人对他们的好处牢牢记在心里。他们是按季节种庄稼的人,是收获土豆、卷心菜、豆荚、黄梨的人。他们生产大麦酿造威士忌,种植葡萄酿造葡萄酒,饲养奶牛或者猪,培植菌类和橄榄。他们家族之间相互仇杀,陷入牢狱之灾,侵占别人的土地,加大贫富差距,发动战争,制造奴隶与恐怖。所有这些“丰功伟绩”使得他们的祖先在那块遥远的土地名扬四海。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那么在意老妇人那些动静呢?——“废话!瞎说!”或者跳起脚来——“叮!叮!当!当!咣!什么?”——那只不过是罗盘上的指针从她在地球上流浪的任何一个地方指向北方而已。歌剧!仅仅是歌剧而已。在沼泽周围居住的、拥挤不堪的当地人就是这样描述她说话的样子。

老妇人一边对女孩大声说话,一边给聚集在船边成群结队的黑天鹅喂食。她受够了。她这辈子和各地的人相处都不错,“不仅仅是在这个沼泽地带”。谁知道临了却遭到一个孩子粗暴的对待。“可不是嘛,”她说,“我利用各种机会对全世界的人造成影响。你必须发出声音,必须开口说话。”女孩觉得,如果语言只不过是一种因地域不同而不同的工具,可以“移植”到地球上任何地方的话,她就应该保持沉默。倘若这样,会有这种可能吗?她的声音会被想象中的人们听到吗?

白女人是在气候变化、战火纷飞中被打败的诸多民族中的一员。他们是世界上的新吉卜赛人。沼泽地居民们说,在他们看来,她虽然是个白人,但不如他们幸运。因为他们至少有个家。对啊,可不是嘛。黑人知道他们自己有个家园,而在别的地方,在成千上万的海上吉卜赛人中,也许有许多白人正在流浪,想找个栖身之所。

“王者”贝拉·唐娜老大妈说,她是听霍夫迈斯特(4)F调四重奏的人的后裔。她夸口说,整个世界都推崇这支曲子。可是这里没人赏识。没错儿!沼泽地居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她说,另一方面,现在她在澳大利亚原住民中生活得很幸福,但她仍然把许多别的国家当作故乡,觉得自己“既不完全属于这里,也不完全属于那里”。你要是像她那样,一生中到过那么多地方,你的声音当然也会被地球上其他地方的人听到——倘若你把自己的话语留在那里。她常常告诉女孩儿,人类的过去和现在都存储在她的头脑里。“头脑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储存你随时想调用的关于世界的知识。”

“对呀!好像就是这样啊!”

所有故事都由“从前”开始。老妇人也是这样开始她的故事的。她一边讲故事一边摆弄水晶球。水晶球飘浮在空中,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似乎都是从那晶莹剔透的物件里起源的。当她雪白的头发充电了一般在风中飘舞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发生。头发在她高挑瘦削的身子周围萦绕盘桓,旧连衣裙上褪了色的红芙蓉花上下翻飞,仿佛被飓风卷起。她百岁高龄的脸上足有一百多个皱纹。一个球的众多裂纹被一道道白色的雾填满,另一只球布满红色的沙尘。

老妇人的眼睛与海洋一个颜色。她继续茫然若失地盯着水晶球。也许这是她在海面上长时间漂流而形成的习惯使然。她给人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她不是在说话,而是从这催眠的玻璃中释放出词句。那玻璃被太阳光打成金色,这着实叫人害怕。这些物件儿的力量让人痴迷,以至于谁都没有想到她兴许在拨动他们的心弦,或者是在用海外的魔法诅咒他们。她的把戏让人们紧紧地盯着每一个旋转着的水晶球。这些球奇迹般地悬在半空中,每次缓慢上升之前,先到达中心点。与此同时,她的故事中任何一个情节,但凡他们想要记住的,都会毫无来由地涌入脑海之中。

沼泽地居民都知道,她也许是爱尔兰的太阳女神艾娜。一个受尽凌辱的老妇人,先是遭受困窘,从湖泊中被人匆匆忙忙挖掘出来,然后不得不饱受侮辱,坐在一条又一条臭气熏天的船上,让人拉着满世界跑。沼泽地成了住在周围各色人等的再生之所。当然,她很了不起,诱惑人们,骗他们做梦,在他们脑海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变出各种戏法。这是一个自己从海洋里“脱颖而出”,然后变成普通老妇人的女神。

贝拉·唐娜说过,在她自己的国家,现代世界的人们曾经快乐地生活。他们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每天照顾自己,为人生的故事提供素材。但是“如今完蛋了”。她常常回想起一片洁白的天鹅羽毛落在她儿时住的那幢房子窗户外面的蜘蛛网上。那所房子毗邻鹿群栖居的森林。她会朗诵一个匈牙利诗人的诗句:“雪,雾,窗玻璃上的指纹生出天鹅羽毛……那只是孩提时代的回忆。”故事讲到这里,她常常突然停下,似乎她最宝贵的忧郁的思想和这片土地不相匹配。

她说有一天,某个魔鬼,不是人,来和她的人民作战。“老妇人,那是什么样的魔鬼?”是啊,沼泽地居民想搞清楚,也有权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愣了一下,仿佛有人要求她去描述那些很难说清楚的事情:气候变化引起的风暴,连年干旱到了极点。一些国家被高温和强风所害,而另一些国家则是被没完没了的严冬冻到了极限。和平,她说,号召人民为土地而战的各国政府都称之为和平。她看见的则是诸如此类的战争在祖国温暖的土地上肆虐,所到之处,横扫一切,给幸存者们留下的只能是可怕的故事。

听我说:城市、小镇、家园、土地,还有动物和庄稼都被踏平,真是万劫不复。造就这些狂热分子的是坏天气。在开列敌人的名单时,她声嘶力竭,舌头仿佛着了火:独裁者!土匪!抢劫犯!她可以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开列这个名单,历数这个世界毁掉同胞土地的“坏人”的罪恶。那是些想要把世界推到毁灭边缘和充满核辐射的微尘之中的人!她大声叫喊着,仿佛沼泽地居民都是聋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每个人都觊觎邻居的田产。一个掠夺土地的国家与另一个掠夺土地的国家开战。战争没完没了,除了必须保留的,多余的人一律被杀死,或者把他们扔进大海自生自灭。”她的声音落入对淑女般美丽花园的追忆之中,和她被海浪挟缠一生的回忆一起跳荡。这个世界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回到从前已经不可能了。“故土完全被毁灭了,饱受辐射,谁还能回去呢?到哪个千年才能回去呢,是这个千年,还是下一个千年?那时候,她的人民会是什么样子?”她的话尖刻而吓人,把沼泽地的居民全都镇住了。他们在心里努力想象,这个没有人去过的鬼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于是,就没有了故乡,能想象得出来吗?”想象一下!无法想象。因为故乡永远不会离开它的子民。沼泽地居民就是这样说的。从她身上,他们看到了某种类型的故乡,这种故乡是通过听她说话而从她身上“提炼”出来的,就像从垃圾桶中清理垃圾一样:废弃物撒在地上到处都是,很难想象到底都是从哪里来的。她让他们想象她的同胞踏上那条充满痛苦的小路时的情形。那条羊肠小道是他们的前辈用脚丈量出来的。

“他们当时是什么样子呢?”那些人除了身上穿的和肩上扛的一无所有。随身携带的物件,比如电视、电脑、手机呢?嗖!啪!砰!你整天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人们忙于找水和食物,科技产品都被扔到山那边去了。她的同胞的故事,她声称,就像梦魇之书中的章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沼泽地居民对那些故事略知一二。故事是有价值的,能够买来信任。能够买很多东西,甚至是沉默。故事是在对彼此充满怀疑的人们之中流通的新货币。

猝不及防的逃离。撤离的人们变成难民,像离开冬季草场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鹿群一样胡乱往前闯。饥饿如影随形。装扮成人形的耗子精把一队又一队逃难的人赶进陷阱里。无缘无故、没完没了、徒劳无益地杀人。这就是贝拉·唐娜的同胞被赶出家园时,她所经历的生活。最终,一切土崩瓦解。在有上千年历史、神灵遨游其间的花楸浆果林下的群山里,他们陷入另一个绝望的顶点。他们不知所措,俯瞰环抱群山的云海,在迷雾中努力寻找通往下面沼泽地的地道,想看清如此残暴的人会不会守在森林中的某个地方。河水从那里流过,宿营的火堆上升腾起一团团烟雾。但是最终,就连苟活到那时的人们也把自己托付给全军覆灭的命运了。

就那样吧!最终,他们意识到造物主的门就在眼前。那一刻,既感到痛苦,又充满奇特的快乐。贝拉·唐娜说,站在山巅准备赴死的人们此刻把脆弱的凝视转向天堂。如若有比大地更宽广的世界,他们就承认这世界有一只更有力的手。这只手因他们堕落而惩罚他们,尽管他们一度觉得自己的生活再正常不过了。于是,当他们跪在冰冷的土地上,静静地为末日如此迅速到来而祈祷时,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听到上帝来到雾中。音乐响起,如此甜美,似乎大自然在歌唱,似乎听见大提琴轻轻地拉响《镜中镜》(5)。一只白色的天鹅飞过,翅膀和着音乐扇动。“我们头顶上,翅膀像钟一样拍击着。”老妇人轻轻地念道。这是一位爱尔兰诗人用墨水写在纸上的、为世界带来甜美的诗句。他们看到一只疣鼻天鹅——世界上已知的八种天鹅中最大的一种。它在天空中盘旋,然后飞下来落在它们当中。它用低低的声音表达着问候和美好的祝愿。它温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片小小的云。

仔细聆听:“我们的想法并不大胆。这只肥硕的鸟儿,响应我们对上苍最后的祈祷,像天使一般出现在我们面前。多少天来仅见的一只鸟儿,应该被吃掉吗?天使们能被吃掉吗,哪怕只是一个天使,能被如此多的、饥饿的人分而食之吗?”

这只天鹅羽毛肮脏,沾满灰烬。它在云层之下穿行,经过低地国家被烧毁的平原上空时,被染黑的雪把灰烬粘在羽毛上。它没有长时间逗留,拖着笨重的身子跑着,用有蹼的掌承载着过去、现在和将来,沿着长满苔藓的高山沼泽,拍打着翅膀,涉水、腾空,身后波澜不惊。

但是,与野生的飞禽走兽不同,这只天鹅又回来了。它向聚集在山上的人群俯冲、盘旋,逼迫跪在冰冷土地上的人们起身、离开。严寒刺骨,比刀割一般的风更加难耐,转眼之间就能把他们变成冰雕。两三千人开始在凄风苦雨中转圈。天鹅落在一个圣徒脚上的故事在人群中流传,鼓起他们的勇气。那天,人们陷入无数有关天鹅的回忆,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想想以前的事儿,再往以前想……甚至更远的、从前的事儿。想想这只大鸟是如何从天鹅骑士传承下来的。这当然会让他们相信自己与这只天鹅也是“一脉相承”。有人对着头上盘旋的天鹅喊罗恩格林(6)的名字。他们想起瓦格纳的歌剧,便以合唱的形式作为回应:“骑士罗恩格林,乘着天鹅拉的船到来。”历史!天鹅的历史!再快些!再快些!再快些!回想一下这个,回想一下那个。想起来了。这些处于绝境、相依为命、想要在冰冷的苔藓上偎依取暖、激动万分的人们想起了历史上故事中所有被爱过和恨过的天鹅。他们抓住想象中一万亿只天鹅,把它们从脑海中被压抑的、未开垦的土地中强拉回来。“既然这样!上帝救救我们吧。”贝拉·唐娜说。他们齐唱:“活下去,让我们活下去!”这群人为生命歌唱,歌声为他们取暖,然后他们决定沿原路返回,下山。

他们跟随天鹅,行动迅速,虽然连气都喘不过来,但是又变得强壮起来,仅仅因为相信世上还有仁慈。因为记起了上帝、文字以及诗句:“在石头间流淌的水上,有五十九只天鹅。”老妇人似乎回到许多年前那一天的山上,在布满石头的路上跌跌撞撞地穿行,一边走一边吟诵着歌词,越来越快:“在它们发出响声的翅膀上,一个个巨大的有缺口的圆圈,旋转着分散开来。”

天鹅让他们重新获得信心,按部就班地生活,仿佛看每周播放一集的最喜爱的电视连续剧。虽然毫无来由,但他们都知道,天鹅总会出现在大地之上,总是会回来,而且总会被人记住。他们生活在黑暗时代的祖先们一度追随天鹅,沿着想象中的道路上下求索,一心一意想要拯救自己。他们和老祖宗没有两样——把自己从什么样的危难之中拯救出来呢?类似的不幸吗?天鹅沿着喷涌而出的蓝白色洪流向山下飞去。“我们追随着生的念头,”她说,“相信天鹅是向导,它来自我们的过去,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

天鹅继续飞啊,飞啊。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跟着它,跳进小溪,沿着布满石头的斜坡和光滑的苔藓狂奔,直到夜幕降临之前,大白鸟顶着狂风飞到灰色大海的岸边,给贝拉·唐娜的人民指出一条逃离战争、走向安全地带的路。

人们仿佛鬼迷心窍,深信在后面追逐他们的无论是什么灾难,都能获救。他们跌跌撞撞,跟在天鹅后面,风抽打着脸,不让他们靠近大海。但是,尽管备受恐惧煎熬,害怕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白天鹅创造的奇迹仍然在一定程度上继续激励他们前行。他们在黑暗中沿着一条被厚厚的冰覆盖的河流奔跑,一直跑到海岸。港湾里,因为无法适应在大海里航行而被人遗弃的渔船在海面上漂荡。他们继续奔跑,冲进冰冷的水中,朝着那些船奔去。

他们扬帆启航,沿着天鹅的漫漫迁徙之路,走出国门,朝栖息在地平线上的月亮驶去。贝拉·唐娜对着沼泽地的居民们哀叹。天鹅消失在大海之上,就像神话中不听父亲的警告双翼融化、坠海而亡的伊卡洛斯(7)。但是,锁在图书馆里的那些古书叙述的故事,逃亡的人们并不总是记得那样真切。恰恰相反!“让我们启航吧。”她叹了口气,点点头,仿佛又回到同一片风大浪急的海面,跌跌撞撞扑到海滩,重新经历他们无序撤离时的混乱。她声称,那天夜里是一个长着天鹅翅膀的天使推着他们出海的。天使的双手牢牢握着船的桅杆,保护着风帆。若不是他,船帆早就被风刮得稀烂。

“王者”贝拉·唐娜老大妈蜷缩在月光下,安全漂流在海面上,感到一丝欣慰。她说:“我们想要放弃自己的土地,放弃关于它的记忆和故事。稍事回忆,在远离土地的海面上感到一阵轻松之后,我们说,希望历史证明我们无罪。”很快,事实上,在第二天早晨以及后来他们穿越海洋越走越远的每一天,获得“船民”这一新身份的他们,留在记忆之中的只剩下头一天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相信自己变成了神秘的“划桨一族”,手中镀金的双桨和着激越的鼓点,向层层波浪划去,波浪随着一名吟唱者挥动着的指挥棒翻滚。他那长长的马鬃一样的头发在海风中飘舞。“我们设想自己坐在制作精美的天鹅船上航行。天鹅羽毛闪闪发光,像金子和珍宝在阳光下闪烁。脖子上挂着的珍珠,硕大无朋,在月光下闪烁。”于是她声称:“我们把自己叫作能召唤天鹅的人。”

“王者”贝拉·唐娜老大妈在海上航行,跟世界上被流放的任何人一样可怜。但是,幸运的是,她能够在一个富裕之邦最穷苦的人们当中度过余生。那是一个隐蔽的场所,另一个伊甸园。对于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老人们来说,饥饿和死亡司空见惯。拥有这块土地的人们知道,他们是在一块很大的墓地上搞社会科学实验。这个小地方,有时候由沼泽地为数不多的几个吸毒上瘾、头脑受到损伤的年轻人治理,结果搞得一塌糊涂。父母唯一的希望是能有片刻的安宁。而在这个地方,安宁被看成上苍的馈赠。人们打牌赌博,像鬼魂一样嬉戏。他们拿弥赛亚(8)赌博。打赌看谁最幸运。好呀!歌里唱的都是真话!弥赛亚来来去去,常常以大学里研究者,或者被选中的黑人和昙花一现的政坛精英的面目出现。他们假装为原住民说话,花光了政府拨下来的那点款项。他们是唯一对你的祈祷做出回应的弥赛亚。你一定要练习一下如何布道。向上帝祈祷,不要浪费这个机会。

作为“无敌舰队”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她在海上日渐憔悴,从一条鬼船换到另一条鬼船上,那种痛苦无法想象。最终,她只说了一句,够了够了,老妇人入侵了澳大利亚。她看到澳大利亚海滩上矗立着一排排露兜树,闻见丛林大火的烟火味,感受到了微风中的尘土,鼻翼间弥漫着熟透了的芒果和红木的气味。她不再听从大浪的摆布,大浪拍打着这个禁止进入的国度的海滩。她把旧天鹅笛子、一堆关于天鹅的书和那些水晶球装进袋子里,然后径直穿过澳大利亚海岸线走向树丛。

“有人吗?”她喊道。

军队在沼泽地周围竖起一道护栏网,入口处有一只瘦小的牛蛙蹲在泥泞中。它回答说:也许有吧。她问能不能进去看看,牛蛙很高兴地同意保护她一路前行。

她走到一个原住民家的门前,孩子们全都大叫起来:海盗!海盗!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海盗!

她浑身上下沾满泥土、乱草,看上去全然忘记如何走路、如何梳头,俨然是从灌木丛中“游”过来的。两条法律都说她是“入侵者”。一条在脑海中,另一条写在纸上,在沼泽地一文不值。但是,你能怎么办呢?可怜的“王者”贝拉·唐娜老大妈!她那惨状会让你哭出声来。她像一位块头很大的天使,自称“全世界被遗弃者”的女庇护人。她可不是来自卡姆维(9)或者堪培拉的叛徒。这里就是被遗弃者之乡。在这片沼泽地,人们心目中最热门儿的话题莫过于被遗弃。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被澳大利亚生活方式同化,他们遵照古老的法律,礼貌周全地欢迎陌生人——请进来吧!住下来!试试看!我们不介意。

老妇人吓坏了,生怕他们把她送回到海滩,扔进大海。她迫不及待地讲述自己的经历,诉说她遭受了多么漫长、多么不同寻常的折磨。帆布包里的水晶球、天鹅书和天鹅骨做的笛子是她拥有的全部财产。她把这些东西塞到几位长者手中,试图用它们给自己换一条生路。可是没有人敢碰那些东西。大家都往后退,生怕被她故事中的那些神秘之物污染。毫无疑问,那些东西都很神圣。她一口气说出各种秘密——那是有关她如何得救的重要信息。如果不曾得救,自然无法来这里向大家讲述自己的经历。

她接受盘问。盘问她的老年人拥有古老的智慧。他们问她的秘密是否和他们的国家利益有关,他们指的只不过是大沼泽这个“国家”,跟别人没有半点儿关系。哦,怎么说呢!她让几个水晶球浮在空中,眼里充满恐惧。这些球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的世界像这些水晶球一样,腾地一下子就能在空中飘浮。看到这些,他们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了出来。

所有这一切都是横空出世。她提供的信息似乎不是堪培拉政府曾经让沼泽地居民等候的有关弥赛亚的信息。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她的到来是对祈祷的某种回应,尽管她看上去更像覆盖在树根上的本地的泥土。她回答他们的盘问,说她的故事对于整个世界都具有重要意义。哦,可能是吧!他们心想。怎么没有呢?我们的地盘儿不大,边境线有限。这块土地挺不错,平平展展,四季如春。人们告诉她,他们最感欣慰的是,这里跟澳大利亚其他部分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认为不妨暂且放下古老的责任,歇息歇息。并且告诉她:那就留下来。老人家请坐,讲故事吧。

这个地球上最疯狂的人没完没了地讲她浪迹天涯的故事。但是有谁听呢?沼泽地居民并不热衷于听其他民族的故事,更不会被那些故事折服。“王者”贝拉·唐娜老大妈经历过这样的时候。没人爱听她自个儿叨叨的那些不合逻辑的故事:饥饿的人听到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嗡嗡声,肚子就饱了,而且会长胖。他们像金丝雀,听到什么就跟着重复。她多么渴望有一大群听众啊,可坐在她面前的只有那个女孩。而且奥布利维亚凝视着远方,并没有听她在讲什么。那只不过是音乐而已。一波又一波,在沼泽上泛起层层涟漪。那是一首长长的协奏曲,听不清楚,按照沼泽地从来没有人听见过的语言和封存起来的古老原则谱写而成。

起初,人们都吓了一跳。在这个宁静的、敬奉神明的地方,听到贝拉·唐娜没完没了地东拉西扯,“地狱之民”不由得跳了起来。她津津乐道什么“幸存”“干涉”“缩小差距”“进步”,这样才能重新获得权利、学会“生活方式”——在让人赏心悦目的房子和花园里生活的“生活方式”。沼泽地居民听了迷惑不解,觉得她原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老人们问她:“难道你不是一位了不起的演说家,尚且记得这个星球上乘船外逃的难民经历过的每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和精神剧变吗?”于是,她开始从头到尾讲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人们的头脑和沙漠一样荒凉的大海上熊熊燃烧的火焰以及萦绕在海面上小提琴的琴声一起旋转。她诉说了一切:宴会和饥荒。让人迷惑的笛声。海水淹没的大提琴。情人们的喃喃私语。婴儿出生的啼哭。咆哮的风暴:因丧失而号哭、抛弃、沉寂。拒绝。轰炸。祈祷。偷窃。恳求。战争。迷惑。饿死。凝视死亡。全世界的管风琴都在沼泽地响起。窃贼。海盗。强盗。匪帮。谋杀者。更多有关幸存的故事。迁徙的天鹅布满天空,让人叹为观止。

她的诗写的是磨难,对不被称道的勇敢行为枯燥无味的回忆,给死在海中的人做的记录。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被零度地理(10)的幽灵之网擒获,永远无法逃脱。她漂浮在平静的沼泽盐水上,像一只翠鸟为大海上语言各异的不同民族吟唱风和波浪的神话。那是属于被谴责的人类的漂浮的未知国度,耕耘着海洋不毛之地的二十一世纪的被驱逐者。然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难民们等待了一年又一年,希望有哪个国家会收留他们,大小不论,只要能够让他们入境就行。等啊,等啊,直到那个漂流世界里的难民们青丝变白发,壮实变虚弱,心也老去。直到几万垂垂老矣、被世界拒绝的人纷纷逝去,只剩下她一个人。

沼泽地居民说她全是撒谎。他们把铁的事实摆在桌面上,指出像她故事里的地方发生的事情都不值一提。阳光冒着热气直射下来,炙烤锡制的屋顶。他们不需要更多的英雄。他们自己国家的拯救者已然坐在沙山顶上,努力寻找对付的办法。而且他们熟知在热浪和沙土中备受煎熬的滋味。他们彬彬有礼地对这个病恹恹的白女人说:“上别处去谈论雪、霜和寒冷吧。”这三者中任何一样,他们都没有见过。“到中国去讲吧!或者非洲!班达伯格(11)!伊斯坦布尔!不要来这里讲这样的故事。仿佛在预言世界末日。我们需要用实际行动来捍卫自己的文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一个小时要翻来覆去讲七次故事,枯燥得要命,给我们的心理健康带来危险。”不要担心。要是赶上一切都晦暗不明、时间紧迫的时代该怎么办呢?“在一个肮脏的世界里,我们死于水中。”她一边大声说话,一边向当地人摆弄着手指。别说疯话了,别再慷慨激昂了。“我们不会把富饶的故乡拱手送给世界上任何人,要像朋友那样团结在一起,绝不!”当地的播音员答以一首忧郁的歌作答,像柳树一般呜咽。

一通大道理刚讲完,又开始一通。“奥布利维亚!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到处都有耳目。”老妇人还在唠叨,心在别处,话音随着思绪跑。思绪中听到铃声响起,像是天鹅飞走的声音。奥布利维亚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听贝拉·唐娜说话。她常常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想象之中,没有人能看见她。老妇人讲了足足有一百万遍,讲自己如何数年如一日坐在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划艇上,只有一只幽灵天鹅坐在旁边陪伴她,划艇从凸出在水面之上的旧房子和死树旁经过。“我大声喊,有人吗,”她说,“但是回答我的只有海鸥——它们在大笑。是的!想想看吧!在笑我。还用脚把老鼠在水面上踢来踢去取乐。”

每隔一阵子,其实是每天,“港长”都会从沙山上下来,划船穿过沼泽去看正在照顾他称之为“人鼠”的女孩儿的老妇人。一路上,他经过正在腐烂的船,经过他称之为“野生动物”的天鹅。这些天鹅如今都住在沼泽地。他还与别的什么擦肩而过:正在降解分化的塑料、没人要的衣服、腐烂的蔬菜、泛起的淤泥、水面荡漾的油污。那个蠢货让他烦躁不安。他认为她是懒得说话,而且总是坐在一个角落,像条狗。她似乎觉得待在那儿就没人能看见她。这样的一个玩意儿怎么会到了她的脚边儿呢!这是个大问题。仅此一点就让他想把她杀死。他觉得她应该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如果她很幸运,拥有一把椅子的话。他知道很多人都渴望有一把椅子坐。不知怎的,他想起自己,想起自己连一把椅子都没有。要是白女人坐椅子的话,这个女孩儿也应该有把椅子坐,而不是像白女人的一条黑狗,坐在地板上。老妇人满脸堆笑:“噢!你看,奥布利维亚在这儿呢。”登门拜访的时候,一看到奥布利维亚,他就想发火。而且越是看她,越想她那副装模作样、一声不吭的样子,越看那个白人老太太倾尽全力教她学说话的样子,他就越相信自己是被这个小东西给骗了。“从地板上站起来,像我们这些人一样挺起脊梁骨。”只要有机会,能背着贝拉·唐娜,他就咬牙切齿,从嘴角挤出这样一通责骂的话来。还要重重地加上一句,“你让我恶心”。通常奥布利维亚不理他,或者做出她其中一个令人厌恶的表情——闭目合眼,或怒目而视,眉头紧皱,或面无表情,黑着一张脸。更多的时候是向他俩之间的地板上吐唾沫,用唾沫为他们彼此的厌恶划定地界,坦率地讲,正是一点唾沫“定乾坤”。

奥布利维亚看着“港长”,觉得他应该为治理沙山多下点功夫——比方说,为沼泽地排除障碍——他花的时间够长了,但他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医治者(12)那样更专心地修理和治疗,而不是昏了头,像个傻哈巴狗似的围着贝拉·唐娜转。他牢骚满腹,把抱怨和盘托出,放在老妇人的餐桌上让她看世界都成了什么样子。现如今,在一个被军队控制的地方,比方说沼泽地,“治疗”点儿什么有多么难。难道他是超人吗?他怎么能把军人从父母手中偷走的原住民孩子对他们的爱再还给父母呢?更有甚者,他觉得贝拉·唐娜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个没用的女孩身上,不如安慰他,跟他说些顺耳的、加油打气的陈词滥调,鼓励他坚信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

“港长”情不自禁——即使他真的相信贝拉·唐娜是为军队工作的间谍——告诉她们一些关于沼泽地居民的谎言。他为什么会相信这一点呢?他对自己说,他具备在一英里开外辨别出间谍的能力,这能力他真有。他能够在任何地方找出间谍。他们无处不在,有的甚至小到只有蚂蚁那么大,到处跑着管别人的闲事。或者是贝拉·唐娜这样本来就引人注目的白人,尽管他已经完完全全被她折服。

“好像是!好像是!”奥布利维亚听到他低声说。她的肠子不停地呻吟,胃里的肌肉努力蠕动,想把一堆宛如狗的呕吐物似的话推上她的气管。尽管常常恰在此时,到达嘴里的任何一声尖叫都会在紧咬的牙齿后面像石头砸在珐琅上一样碎裂开来。于是,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肠子里,仇恨和厌恶在沸腾,她用顺着脊梁骨而下的颤栗提醒自己,她宁愿死也不愿意浪费气力跟一个白痴说话。

“港长”无视小哑巴奥布利维亚通过唾沫星子进行较量的尝试,继续他来这里要做的事情——他完全为幸运的贝拉·唐娜陶醉,说她就是圣徒,即使她是间谍,是原住民的叛徒。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太重了,于是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赶她走。让她留在这儿。她和他情投意合。她让他心跳加速。为什么要忽视一个能让他焕发活力的人呢?他对贝拉·唐娜的任务饶有兴趣:径直跑到军队里去告密,报告黑人起义、黑人暴动、黑人占领等等,从而扼杀原住民世界任何源于民众的力量和领导者,好把他的人民控制得服服帖帖。但同时,又不遗余力地抚养一个病恹恹的、被毁掉的、在任何人看来都发了疯似的、无可救药的原住民孩子。无论这个白人老妪满怀同情之心,花多大力气,做多少善事,极力扮演救世主的角色,都无法改变女孩的态度。完全是浪费时间。他想,他能起什么作用呢?就像风扇皮带似的直打转,干涉贝拉·唐娜,同她理论,指责她既替军队监视原住民,又为原住民弱者扮演母亲的角色,难道这不就是种族主义的全部含义吗?哦,不对!“港长”心想。你是谁啊?居然以为自己能够干涉一个白人女性出于种族主义的狂热考虑问题的特权!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只能提供简单的想法。他不是什么反种族主义的全能的上帝。而且,当她逐一列出她的同情之举时,似乎是在忏悔。因为她也曾经犯下罪过,因为她是生命中可怕的乘船之旅的幸存者。她发出来的元音悦耳动听,他听了两个嘴角几乎都在流口水。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听,哪怕一整天也觉得没听够——如果他不必老是忙着治沙的话。

“港长”想念他的猴子朋友,它住在国外。据他说是个研究世界政治的天才。他常常觉得对不起猴子,把它留在那里吃葡萄藤,或者待在狼群出没的森林里。那森林里有栗子树、松柏树,还有像贝拉·唐娜常说的花楸那样的落叶松,足有一千年的树龄。他懊悔自己没有待在世界政治舞台上,不会说猴子的语言。他还常常抱怨:“我应该承担起所有的责任而不是陷在这里,防范风沙。”

黎明时分,他器宇轩昂地划着船来到这里,其中的快乐在于滑行于被废弃的军用舰船之中。这些船曾经被突击队、好战分子、军队、海盗、人贩子、邪教徒、难民等等使用。被军队倾倒在这里的一切,也是间谍藏身的好去处。

他爬上锈迹斑斑的钢铁台阶,登上这条早已废弃的、黑魆魆的大船。这儿就是老妇人和女孩的栖身之所。他是她们唯一的访客。因为他和老妇人有对过去的类似记忆。那时候,世界上的国家跟现在不同。而且,一旦把奥布利维亚惹得往地板上吐唾沫,他便不再理睬那个女孩儿,而是继续他的工作,与贝拉·唐娜一起回忆世界地理,分析装在他们脑海里的旧地图。他们记忆中的一些国家甚至已经消失。他们聊得很投机,一起哀叹着:“噢!我多想知道那个国家出了什么事情啊!不知道啊。那个小国消失了吗?没有人再住在那里,就是不存在啦。你的意思真的是说,那个老地方不复存在了?不可能吧,但是我想它消失的原因可能是海面上升或者战争。总得发生了点什么。”诸如此类的谈话。而能这样谈话,一定是脑子铅中毒了。对于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沼泽地居民来说,这种谈话没有任何意义。那些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征服者的人,一再告诉他们,要忘记过去。他们已经领教了什么叫做失去自己的土地。尽管如此,当你被囚禁的时候,为这个世界烦心是不值得的。他们已经是这样一群人了。过分拥挤,住在世界上最不知名的集中营里,而这集中营恰恰设在仍然喜欢自称为第一世界的澳大利亚。这片土地原本的那些主人被永远地关押,钥匙被扔掉了。他们觉得烦得要命,这俩人还在这里没完没了——“我去过!”还有,“我也去过那儿。”以及,“你应该在整个地方变得一无所有之前去那里看看。”

“为什么见不到白天鹅降落在这片沼泽地?”老妇人常常问大名鼎鼎的“港长”这个问题,对已经栖息在这片沼泽里的大群大群的黑天鹅视而不见。而他也常常唱着他那只天才的猴子曾经唱过的滚石乐队的歌曲,并且谈论这些歌曲。是的,当然啦,他想念那只被他叫做里戈莱托(13)的猴子。那只猴子总是惹人心烦,预言大战即将开始,把人们吓得魂不附体。那之后,他就把它抛弃了,真遗憾。他觉得猴子发疯了,真遗憾。“这种天鹅在你的梦里是什么样子呢?”他似乎也在等待这只天鹅的到来。没有啊!她从来没有梦见过这种天鹅。他们俩去过世界上那么多的地方,其中一人肯定在某个地方见过它,站在流放的船上远眺陆地的时候。他们四处寻找她丢失的白天鹅,到沟渠的深坑和把这个世界弄皱的峡谷之中,踏过有磨坊的池塘,听疣鼻天鹅在萨默塞特郡的护城河里成功觅食,沿着克莱尔郡多菖蒲的海岸行走,在水里找芦苇吃的利菲河天鹅中挨个寻找。那好比一个规模宏大的降神会,云集了从欧洲到中亚至少五十万只天鹅。

贝拉·唐娜说自己曾经和大天鹅一道,在冰岛的米湖(14)通往雷克雅未克的被石头覆盖的海岸漫步。在瑞典树木环抱、冰封雪冻的湖上滑冰。大树枝头挂满冰柱,天鹅从她身边展翅飞起。她曾经在俄罗斯群山之中和迁徙的天鹅一同生活。那些天鹅想从皑皑白雪中匆匆飞走。她面对在日本厚岸湖(15)过冬的大天鹅诉说衷肠。它们是伟大的鸿鹄群落的后代。这个群落来自八世纪“日本书纪”那个古老的年代,如今在屈斜路湖(16)迷雾笼罩的冰上安睡。她曾经在爱沙尼亚曼特萨鲁湾酣睡中的比尤伊克天鹅(17)中间滑冰。那些天鹅当时仍然像是雕像,在漫长的迁徙旅途上逃避狼群的猎杀。想象之中,她曾经在成千上万只黑喙啸声天鹅中飞行。那些天鹅升到阿拉斯加的天空中,飞到华盛顿州的萨米什沼泽。在那遥远的地方,她曾经听见几个世纪以来君王拥有的皇家天鹅的号声。它们沿着泰晤士河滑翔。她到中国搜寻过她的天鹅吗?她曾经在中国一轮明月下静悄悄地坐在一叶扁舟之上,那里少昊(18)部落的冬之神鸟生活在烟墩角湾随风飘荡的海藻之间。山高水长,形影相吊!而它们全都行动迟缓,只因为心中有太多的希望、期盼,以及返乡的渴望。

两位老人的故事在肆虐的冰雪之中飞翔。那里的空气冻成冰花绕着天鹅飞舞,吃力地飞越喜马拉雅山脉之巅。他们在蒙古高原上的东方王国每一个废弃的、破烂不堪的、被压扁了的巢里寻找。之后,徒步穿越草原,浑身湿漉漉的,惨不忍睹。而恰在那时,一队迁徙的白色大天鹅飞过呼伦湖,要到丞山围的天鹅湖去。寂寞的路上,可爱的天鹅在达里诺尔湖冰面上从她身边跑开。老妇人抢夺了它们筑巢的材料。

老人和老妇人做着关于地球上每一种天鹅形象的白日梦,他们又一同出发了。他们去那儿了——啦,啦,啦,野姑娘奥布利维亚不出声地抱怨自己受到排斥,不能进入他们的知识世界。如此说来,靠谈话旅行还是挺公平的。他们赤足涉水,走进覆盖着风滚草(19)的古老的沙漠池塘,陷入一堆蛇的混战中。只是为了寻找一只把脑袋蜷缩在翅膀下,在睡梦中冻死的黑喙啸声天鹅。可是最终结局都一样,没有找到,不是她期盼的那一只。他们一辆接一辆地租车,直到把车开成一堆又一堆废铁,于是变得一文不名。最终,旅行在一条河边戛然而止。那里有一个诗人双手抱着一只黑脖子天鹅,天鹅虚弱得几乎无法呼吸。“是的,真的是一首献给丢失的天鹅的颂歌。”于是老妇人和“港长”各自爬回到他们自己脑海中深深的、互不相干的、安静而干燥的洞穴中去了。那是一个安静的场所。他们有各自的天鹅,在花岗岩般的灰色的脑子里雕刻着花和果实,求神赐福自己的天鹅。

“他的直觉最灵验不过了。”老妇人说。贝拉·唐娜常常满脑子都是她对地理知识的卖弄和沾沾自喜。她提醒女孩,说她和“港长”非常相似。像极了!两个人都逃离了故土。一模一样。他也常常知道什么时候该离开,很神奇,就像天鹅。“这也说明,原住民只要用心,就能够追踪到任何一个地方。”她对他简直赞不绝口。甚至在睡梦中,她仍然为“港长”高兴,大声赞扬像他那样的人。赞扬他们对迁徙路线、移民周期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的直觉。正因为如此,她在这个偏僻的沼泽地找到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朋友。“这就是他非常有名的原因。他肚子里有货,知道吧。”如此等等。

噢!尽管老妇人坚信,横亘于她和旧世界之间辽阔的海洋上的某个地方,漫天飞翔的鸟中最壮美的一只白天鹅正向她振翅飞来,可是没有什么从天而降。这种漫漫无期的迟到意味着什么呢?她无法理解。或者说,她不明白,自己只有这一个愿望,为何偏偏不能得到满足呢?那是她剩下的唯一的遗产。难道她连召唤亡故了的祖国的天鹅的能力也丧失了吗?贝拉·唐娜提供了唯一可能的解释:因为它也死了。“港长”不得不同意她的说法:死在路上了。从空中坠落而死。

像讲英文的正常孩子一样,喑哑的奥布利维亚学会了在餐桌前端正地坐着吃鱼。与此同时,脑子里琢磨着成人的世界。他们居然用讲故事的方式愚蠢地交谈。她心里想:“这两个人脑子生锈了吧,只能满嘴跑火车。连车也报废了。死脑子。芦苇丛中在生锈的车里筑巢的黑天鹅还少吗?而他们俩一起用嘴巴‘开车’:突!突!”

对奥布利维亚来说,想象天鹅从天上坠落不费吹灰之力。她甚至能看见天鹅的尸体漂浮在地平线之外的任何一片海洋上——尽管她本人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她怦然心动。只要想到遥远的地方,她就怦然心动。每次不得不听他们高谈阔论,夸耀自己如何漂洋过海去见天鹅,她的心就几乎停止了跳动。对近一点的地方,她感觉舒服些,就在地平线以内,最远处是沙山的顶部,或者深入到“港长”胸怀中那片海洋。她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怪里怪气的老头儿,看见一小片白色的绒羽从他的嘴角伸出来。

贝拉·唐娜被漫漫旅途弄得精疲力竭,旅行范围不断缩小,最终只能容纳下她最后失去的那只白天鹅。这只天鹅在她的心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除了它什么也装不下。她不愿意相信它死了。这个圣灵不同凡响,在赤道两边南北半球的神话中被人们广为歌颂,怎么会死去呢?她赋予这只天鹅“永生”。她想起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他不是写过这样的故事吗?在幼鸟窝中栖息着一只天鹅,最终这窝鸟都飞走了,到全世界繁衍,用它们自己的美激励全世界的人为它们写诗。如今,她的天鹅就是那只丹麦天鹅。她想要知道的是,为什么它还没有来到沼泽地开启诗歌创作。“是呀!为什么没有来呢?”一只长着强有力的双翼的天鹅,能够飞越半个世界,死而复生,怎么可能迷路呢?也许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被射杀了?跌落在沉积物中。它的诗歌也随之夭折。尽量躲着她,不让她看见自己溅落在水面上的鲜血。

奥布利维亚想着那只隐形的天鹅,她的各种故事占据了船上的每一寸土地。是真的吗?当然啦!在沼泽地带,降临至关重要。甚至,在沼泽地带想起白天鹅这样的鸟的故事是否正当,还是个未知数。

有一天,贝拉·唐娜用她那苍老的、讲故事的语调告诉女孩:“一只黑色的天鹅慢慢飞过这个国家,嘴上叼着一小块弯弯的骨头。”但是她迟疑了一下,也许意识到跑题了,说的不是那只让她魂牵梦绕的白天鹅。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变成了耳语,甚至连女孩都理解不了,虽然她如今已经活脱脱成了老妇人的复制品。老大妈仿佛已经太老了,无法继续东拉西扯地讲一个空穴来风的故事。那个故事既不是从开头开始,也不是从结尾倒叙,而是从中间开始讲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她无法理解事物循序渐进?还是对白天鹅的航行能力表示怀疑?或者,也许她讲故事的方式就像天鹅在飞翔吧。

奥布利维亚乖乖地听着,对老妇人的故事越来越感兴趣,尽管她觉得老妇人只是再次遇见了风暴,而这使得她讲话困难。这次风暴是在哪里呢?她想知道对于白人老妇人来说,这是否是常有的事情。所有的开头,无论从哪里开头,都忘记了,是吗?也许,甚至是这样的,老妇人既不是一个生命,也不是梦想或者故事。只不过是空气而已。女孩挪开视线,对着那条船钢铁制成的“墙壁”说:“她什么也不是。”也许本来就是这样!“一大连串的迷失。”女孩对“墙壁”说,老妇人是个牺牲品,“你像难民那样做梦——梦见自己永远不能回家。永远迷失。你只考虑这个问题。老是想着那个”。女孩变成他人良心的检验者。但是你指望什么呢?她对老贝拉·唐娜了如指掌,用不着焦急不安就能明白她心之所想。在与“墙壁”进行了无数次交谈之后,她对问题的关键进行了解释:“老妇人被自己的计算能力害惨了。”她迷失在混乱之中。永远在努力计算,一只天鹅从如此遥远的地方飞来,经过如此漫长的飞行之后,它的体重究竟是多少呢?到达目的地需要多长时间呢?有无限的、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知道吧。当女孩更为宽容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对不知在何处翱翔的老妇人的印象变得模糊了一点。“也许和她的天鹅在一起,在一个最妙不可言的地方。”

看得出,老妇人仿佛总是在做白日梦。她常常努力向女孩强调一件重要的事情:“天鹅也可能有爱情故事呢!嘴上叼着骨头的天鹅看上去生不如死。那可能是人骨,也可能是另一只天鹅的骨头。兴许是它的伴侣的骨头。”

深夜,老妇人用可怕的低语哄得沼泽地居民进入梦乡,把他们像茧子似的包裹起来。那声音宛如咔哒咔哒、渐行渐远的机器声、蜜蜂的嗡嗡声和远处海鸥一连几个小时不停的尖叫声,或者老鹰在炎热中持续不断的尖叫声。但是对于鸟儿来说却有很大的不同。海鸥和老鹰绕着沼泽飞,忙着自己的营生,以和平而井井有条的方式谋求生存。北半球外来者的独白像船的发动机那样嗡嗡作响,在雾中努力把自己与故土的联系传播得更远,而鸟儿们对此置若罔闻。

女孩耳语的时候,老妇人解释——她猜到了女孩想知道什么——并且代她发问:“为什么我看不见那只叼着骨头的天鹅,而你却能够看见?”有东西掉进了水里。扑通!这是从她假设的爱情故事中掉出来的一个事实吗?女孩觉得自己听得见鬼魂的音乐。在沼泽表面,水泡咕嘟咕嘟,一串音符响起。连老妇人都注意到了音乐,但是她不管不顾,继续开开心心地讲故事:“我成了专家,精通用老骨头制作成乐器。那可能是来自天鹅的骨头,也可能是溺水身亡的人的骨头,或者因干旱致死的家畜的骨头,模仿莫扎特的手指在象牙上穿梭,创造出美妙的音乐。”

“这个国家最伟大的爱情故事从附近某个地方开始。”老妇人说,一边回头嗅嗅冒泡的水,一边喃喃自语,或者对着女孩背后某个遥远的地方说话。“港长”大概正坐在沙山顶上听着吧。

一大群黑天鹅正在它们卧室里交头接耳,那卧室其实就是遍布沼泽的小轿车的车身,锈迹斑斑。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卷起巨浪,天鹅们鸣叫着开始滑翔,跌跌撞撞地从大浪上掠过。而老妇人继续唱:“我得把你们翻个个儿,翻个个儿,弯弯的骨头。”

夜已深沉,沼泽音乐透过女孩的梦继续讲述老妇人的爱情故事。在梦中,在水中的倒影里,她看上去像一只小天鹅。小天鹅幻化作两个人,在冒泡的沼泽里,在层层巨浪中(那是老妇人想象中的从黑天鹅之喙中掉下来的东西激起的波浪),时而相拥,时而分开。

第一只天鹅不期而至,耽误了沼泽地居民吃晚饭。从那时起,黑天鹅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不知它们来自何方。

黑天鹅来到沼泽之后,又有一件事情发生……夜里,一道柔和的黄色光束落在受到污染的沼泽上。那是军队探照灯的亮光,如同马文·盖伊(20)的鬼魂在天空滑行,观察这里发生的一切。“是的!好的!告诉我们这里正在发生什么!”堪培拉政府派来从父母手中拯救他们的孩子的武装部队说,他们此刻正守候小孩子们酣睡。

沼泽被激怒了,仿佛炸开了锅。

这就是沼泽的历史,自从保守主义思想浪潮开始像野火般传播,横扫二十一世纪,并且以此为发端,形成林林总总关于如何保护世界环境、关爱人民的政治理论和观点。军队被这个国家用来干涉、控制原住民的意志、思想和灵魂,这就是沼泽地带的历史的写照。在人们看来,军事干涉本身取得巨大的成功,牢牢地控制了原住民世界。这就蒙蔽了人们的眼睛,无法看到事实的真相:这种策略根本不可能让任何一个沼泽地居民的生活得到改善。这种掩耳盗铃的独裁统治被沿用了几十年,配合远在堪培拉的灰色政治的方方面面,只需稍微进行一点这样那样的细微得难以觉察的调整,军队便会对沼泽地居民的生活,以及像他们一样被送进类似这片沼泽地“集中营”居住至死的其他原住民的生活干涉到底。他们通过拘押收容,把沼泽地居民完全排除在《联合国普遍人权宣言》之外。而这种控制弥漫开来,影响深远,直至完全束缚了人们的思想,使他们无法重新赢得自己的灵魂,无法独立地、在不需要别人为他们做决定的情况下定义人之为人。

此时,女孩的梦中响起沼泽地居民的声音,那声音告诉她:“你的树不存在。”那声音在尖叫:“告诉她。这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树。”女孩惊慌失措,要被吓醒,因为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会跑到树中酣睡。别人相信的事情,她也开始相信了:“她在说谎”。

探照灯的光柱迅速从水面掠过,先后两次自建筑物上空扫过,穿过足球场,沿着街道照下去,然后旋转开来。驻扎在边界的军人走出来,锁好大门,回转身,灯光渐渐远去。

女孩注视着别的孩子们。他们在玩游戏,假装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来自“太空纪元”,住在火星或者别的某个星球上,跑向转瞬即逝的光柱寻求拯救。

在老妇人不经意的时候,奥布利维亚仔细研究反射在沼泽表面快速移动的光柱。光柱惊动了一只黑天鹅,它抬起身,尾巴拍打着水面,形成了意想不到的装饰。探照灯光射到一群群白色的美冠鹦鹉身上,导致它们栖息在屋顶上尖叫:“美好的上帝啊!”这时,有骨头在相互敲击,就像零钱叮当作响。一道光柱再次穿过水面,问道:“出什么事了?”

一座又一座原住民临时搭建的小棚屋!沼泽沿岸冒出几百个、上千个,似乎没有人管。是吧!这个国家的主流媒体和西部政治集团对原住民毫不在意。他们只是说:“有什么关系呢?”你只要派部队来管理沼泽地,把它变成澳大利亚政府用来集中关押原住民的“培育中心”,事情就成这个样子了。只不过是用越来越多的政策(美其名曰“缩小差距”)踢原住民的脑袋取乐罢了。但是,那又能怎样呢?这个地方活脱脱像是关在牲畜栏里乞讨食物的狗,遭到全国上下唾弃。

是的!无论来自这个地方的哪个角落,原住民的生命被再次分类并且重新分配。黑人和白人的历史周而复始,这不过是再次重复发生在原住民身上的一个瞬间罢了。果真如此,又能怎样呢?如今所有人在政治上都取得了胜利,关心自己文化的黑人除外。于是,原住民根据可否为他们做点什么被分成三六九等,这对澳大利亚人来说,没有什么好激动的。上等——如果他们真的能被教育好的话;下等——只需找个地方让他们等死。许多原住民开始在亲属关系或者地缘上遭到拆散。在很多与这个沼泽地带类似的“培育中心”里,成千上万的原住民变成普通货物,被装在一辆辆客车里送到这里。后来他们找到更为方便的运输方式,一卡车接一卡车地运来。如今改名叫做“天鹅湖”的沼泽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那几十个砌上围墙、大门紧闭的原住民集中营没有什么两样。

从大卡车和部队巴士上下来的都是快要饿死的瘦骨嶙峋的人。他们领着眼窝深陷的孩子,不肯说话,风尘仆仆,衣服被汗湿透,又被风吹干,变得硬邦邦的。这些陌生人起初四处张望,似乎努力不让突然降临、带来坏运气的幽灵坐到他们背上。当地人怀着敌意对待他们。一只小小的深蓝色的蝴蝶飞进一辆巴士,上下翻飞、左右打量,最后落到一个小男孩的头上。这个可怜的小男孩要自杀的。谁都知道。越来越多的男孩女孩会这样死去。

沼泽地居民,一流的抗议者。三个世纪以来遭受不公正的待遇,让他们愤怒到了极点。兴许再过两个世纪还会有同样的感受——这个悲剧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谁会考虑呢?如今他们大喊大叫:“有史以来,我们难道不就是这块土地的所有者吗?”难道这不是事实吗?说真的!是的!他们说得没错。那么!“行啊。”政府派来负责处理此事的一位将军说,对于这块给不受欢迎的人用的便利垃圾场,他们的确是传统主人。

谁是不受欢迎的人呢?噢!他们都是小人物,无法对抗负责管理原住民孩子的军队那样的庞然大物。原住民的孩子被说成小宠物,归“政府妈妈”所有,与他们自己的“非人”家庭相比,“政府妈妈”更爱他们。“可耻的勾当?”这样说来,种族之间不宽容的澳大利亚仍然冥顽不化。贝拉·唐娜大妈如今老得像山一样。她说她觉得自己像个贼,甚至是个绑票的。而且她像疯子似的来回转,努力抹去任何含沙射影的话。她认为那都是空穴来风:“我告诉过你,我是在……在一棵树中找到她的。”她是否真的救了女孩——这重要吗?被人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女孩本人就能把事情说清楚。只要她考虑一下,从自己头脑中某个地方找出几个字,说出来就行。她可能会说,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者她被过分摧残,以至于不能开口说话。她中了邪,对痛苦或者欢乐、黑夜或者白天,都没有任何感觉。她觉得,如果生命不再属于自己,被人救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军队来到这里就是那个女孩造成的。”我的老天爷,沼泽地居民怎么能忘记,军队早就来了!但是这块沼泽地正遭受复仇之神的折磨,那么多可怕的想法喷涌而出,谁也没有办法去阻止。

“她原来在哪儿,你就应该让她继续待在那儿。”

杜鹃和美冠鹦鹉听到了这一切,紧张地缩着身子,用喙敲打木头,兴许是在仿效孩子们心中的不安。

夜漫漫,来自空中的火炬之光肆无忌惮。那是军队在来回旋转探照灯。这有什么好玩的吗?管控不住的思想从人们的头脑向空气中扩散开来,他们的头脑藏在合拢着的翅膀里(也许是那些死在沼泽地里的黑天鹅的翅膀)。是的,那些体型硕大的古老的鸟儿们高高地飞翔,飞入生命的伟大之中,不需要为此付出哪怕一澳元代价,它们不是天使又是什么呢?

沼泽黑乎乎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羽毛,看上去像是黑色的天使来过。它们在梦中来回飞翔,那是大家彼此之间存有好感的美梦。“噢!当初你什么都不是,也不在这里,你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个天使。”贝拉·唐娜说,似乎猜透了别人的想法。但她只是在总结女孩的所思所想,根本不知道女孩对那些被糟蹋了的灰黑色羽毛作何感想。

啊!这些羽毛只不过是华丽的装饰。羽毛在褪色的梦中漂浮。女孩曾经待过的那个树洞本来就很难找到,现在,变得越发模糊不清。想象之中,她无声地滑行,旧丝线在被砍伐过的树根之间穿梭编织。梦中奔跑的时候,脚步踏碎了那些听腻了的故事里典雅的、十字交叉的图案,深入到神圣的文本当中——最初的文本。宣称:“我们就是我们。”这样奇异的话在女孩的脑海中翻转、漂浮,仿佛阻止她逃回到树洞中的羽毛一样。

一包又一包垃圾,用沾满泥土的黄色长筒袜捆扎着。人类的巢穴太多了,把整个沼泽围了起来。沙坝已经长得像山一样高,把发黑的水和大海隔开。而来自远方的,规模迅速膨胀的原住民正在安顿下来,沿沼泽地居住,过着被拘禁一般的生活。

一卡车又一卡车的人陆续抵达。看上去不如说是一批又一批牲畜被送到此地,被隔离,被关在“培育中心”里。如今“培育中心”被称为“全国原住民重置政策”的重要成果。那是一些“脑死亡”的政客们用的词。他们哗众取宠,说自己在对付老鼠。想想看,来得艰难,去得容易,历来就属于他们的沼泽地再次被抢走。这块土地真正的所有者,藏在人群中,不知道他们的土地有多少次被人从脚下生生剥夺。

沼泽地被当成弃儿们的绿洲,成千上万的人被政府从澳大利亚其他“更显眼”的地区赶到此处栖身。这里成了一个有名的畜栏,可以合法拘留任何一个需要发配到遥远边塞的人,把他关在高高的、带刺的围墙后面,与主流社会中的“体面人”分隔开来。

“这只是现代绘画——表现的是田园风光。”老妇人早就这样猜测,眼睛扫视着越来越拥挤的沼泽两岸。

“简直是发疯了。”她告诉“港长”,这里都住满了人。“说真的,的确今非昔比。”他回答道,声音中的魔力荡然无存。他都快忘记唱米克·贾格尔的歌了。女孩越发陷入了沉思:“既然这样!我又在乎什么呢?我的故事呢?我!来点别的吧,求你了!”

海岸线布满了过分拥挤的贫民窟。就在贝拉·唐娜这样喋喋不休的时候,每天都有人从星罗棋布的包装箱、国外捐赠的小房屋以及垃圾堆里冒出来。“这样穷困潦倒的艰辛生活多么难以想象啊。”贝拉·唐娜大声说,用一小块报纸擦去眼泪。她背诵约翰·肖·尼尔森(21)的诗句来安慰自己:“我夜里涉水去天鹅之巢,听见它们在歌唱……”

“港长”待在山上,吓得不敢离开。他只是跟别人一样坐着,听各种各样徒劳无益的抗议。少数土地所有者用高音喇叭喊话,想把抗议之声传递给保护沼泽地的武装部队,而这些武装部队的官兵却充耳不闻。“我们想要什么?我们想要你们这些白人杂种滚出去。”白费力气。他们反反复复念叨的话总是由十几个字组成,意思差不多:“没人问我们是否同意,傻子。”每天都有固定的抗议时间,体育馆传出地震般的怒吼,不绝于耳,而体育馆就是沼泽本身。

“大妈,您能告诉我这些原住民为什么非得安置在这儿吗——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对吧?”女孩有时候想象自己在说话,彬彬有礼,声音很好听,而实际上她只不过是做着口形,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天知道,这里只不过是一个沼泽,风暴形成的,也能被风暴轻而易举地夺走。”

低压气候系统难以预料,没有人知道它会带来蓝天还是更多的干雷暴(22),雷霆万钧再一整年。尽管如此,要想把沙土冲回大海,需要一场无比巨大的洪水。人们举行仪式,没完没了地吟诵,恳请威武的祖宗神灵突然显灵,用他们的气息刺激气压,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把天空变得乌黑,好制造一场大洪水为沼泽清淤,把沙土带回大海。但是吟诵的多应验的少。祖宗神灵中的沙神像沙漠风暴一样逃离,沿沙山躲到更高的地方去了。沼泽地淤泥堆积,包围了不断增加的人口居住的窝棚。随着沼泽地规模缩小,淤泥向内陆蔓延。干旱留下来的海盐晶体形成了一卷卷错综复杂的蕾丝花边,仿佛是书卷。写在书卷上的就是这个新故事。

沼泽地的抗议之声常常与表达悲伤的仪式混杂在一起。吟唱声萦绕在水面之上,像一面不停敲打的鼓,在水面上起伏。拍板打出的节奏指挥着人们的思想。与此同时,迪吉里杜管(23)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把所有的声音融合其中,构成背景音乐超现实的经历,而这种音乐变成常态。听!音乐听起来就该那样!老妇人有一次向女孩解释说,史诗故事的音乐听上去通常都是这样。

这就是世界本身,把它的各种想法分解开来。

女孩心想,这只不过是“沼泽梦”在她称之为“没有特殊之处的地方”举行的新仪式罢了。她想,这音乐挺适合这片死去了的沼泽地,适合它狂风肆虐的环境。在这里,孩子们自由自在地玩耍,其实他们所做的也只不过是伫立在风中,让沙尘把祖宗传给他们的杯子装满。

沙尘覆盖了道路,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身处何方。而老妇人说,连沥青公路都要消失了。很快就没有人知道如何才能抵达世界的这个角落。

倘若离开这里,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一看见你的肤色,人们就会停下来盯着你打量。他们会说:她是从北边来的野蛮的原住民,恐怖分子。他们会说你是联邦政府散发的《嫌疑犯手册》中的一张面孔。

贝拉·唐娜说,虽然她本人从未见过这本手册,但是她听说过。手册封面上印着澳大利亚政府的浮雕饰章,放在邮局里供人查阅。“什么是邮局?”原来女孩在听她讲话。

就是在那儿,他们保存着军队情报机构从互联网采集来的头像。这些人整天盯着电脑,寻找黄黑色皮肤的犯罪分子、不可同化者、非法移民、恐怖分子——所有他们不想要的人;诸如此类的人。

永远不要离开沼泽地,她说,还加上一句,她自己的肤色不要紧,但是女孩的肤色是所谓恐怖分子的肤色,而恐怖主义就是犯法。

贝拉·唐娜的家掩映在横七竖八的、废弃的船只中央。她称这支船队为“大观”。这条船耸立在沼泽中,犹如一座用灰颜色的钢材制成的战争纪念碑。它拥有悠久的海洋航行战争记录,了无生趣、锈迹斑斑,看上去仿佛是一个被关押在远离大海的蛮荒之地的叛徒。但是,在这个堆满了所谓“失踪”军队财产的饱受污染的垃圾场里,它并非形单影孤。它的邻居是各种各样、已经风烛残年的货船、拖捞渔船、拖船、战船和摇摇摆摆的旧渔船。这些形同鬼魅的船只要么在衔接处开裂,经历了几十年水上的颠簸最终被人遗忘,要么变成了年久失修的残骸。

这条船巨大的船身在缓慢地向黄泥中下陷。与此同时,外国老妇人在船上的厨房里切胡萝卜。她一边切,一边念叨着:“这条船正在埋葬自己,为自己办丧事呢。”这是一个简单的理论——如果算得上是理论的话。伴随着菜刀一下下切在木头上的声音,形形色色的“阴谋论”从她苍老的嘴唇间喷涌而出。她在切菜,准备再做一次炖肉。“这会不会成为世界上最漫长的自杀行为呢?”最长的停顿!你都能够感觉到船身以每天几微米的速度一点点地往泥里滑动、下陷、没入其中。

白人老大妈在国外就学会许多本事,她能看透别人还没有识破的某种征兆。尚不明显的什么现象,她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是呀!为什么不听听她的意见呢?这位常驻此地的制造业和造船工业的“女王”统治有方。她知道你对航海生活、造船用的钢铁和木板需要有什么样的切身体会。她甚至能感觉到,船身如何朝东海岸喧嚣的城市调整方向。只要注意到路过此地的神灵在厨房周围徘徊,她都会问它:“除此而外,这条船怎样才能重获被夺走的辉煌呢?”

各种声音扰乱了女孩的回忆,她只想重新回到树中生活。她觉得自己仿佛被锁在一口行李箱中,被老妇人沿着布满沙砾的小路,鬼鬼祟祟地往前拖,沙砾发出刺耳的声音。“人生之路就是这样啊。”老妇人大声说。住在被剥夺了喧嚣之声的战斗英雄的钢铁之躯中,靠炫耀某种仪式或者某个盛况维持生活,除了蒙羞,还能有什么样的感受呢?抗议者曾经用白油漆在船的一侧刷上“欢迎船民”几个大字。使用这种显然具有背叛意味的字眼,不是在搞阴谋破坏,又是在搞什么呢?

老妇人多次解释这几个字的含义。经年累月泡在沼泽中,那字几乎消退殆尽,就像抗议者中的大多数人,一旦“洗心革面”,重新回归保守的澳大利亚教养,对于昔日美好事业的记忆也就消退殆尽了。老妇人说,她常常听见这条船在呻吟,在大喊大叫,似乎它灰心丧气了,不再指望通过最后的致敬达到完美。让死亡来临吧!女孩踱着步子,这条船无尽的悲恸刺穿了她的心。“我能干点什么呢?”她想知道。对于辉煌,她无能为力。

“所以说,运气不好。”老大妈说。谁都梦想自己像沙山那边的一条鱼。在那里,变幻莫测的风正在把往外扩散的潮汐赶回大海。

沼泽地居民对船队发自内心地恐惧。对这些逐渐腐烂的船只,有些人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们说,在这个纯净质朴的沼泽里,哪里有过被当成垃圾堆放的船只呢?“只有你想看见的东西你才能看见,如此而已。”他们并不四处寻找传统知识“圣地”之外的任何东西。他们说,破旧没用的船只应该扔到刚果河,真正的沼泽地,让它们与大蟒蛇为伍。噢!你之所以知道许多这样的事情,是因为那种老电影看得太多。

即便是在贝拉·唐娜还活着的时候,让具有分裂主义思想的沼泽地居民相信她真是个鬼魂也不难。他们甚至觉得,那个“管她长了张什么脸的女孩”也不例外——谁都以为她早死了。那么多年之后居然又冒了出来。好哇!好哇!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周围好多人都说,他们宁可死也不愿意闻鬼魂们煎鱼时锅里吱吱响的油的味道。“可不是嘛!白人的鬼魂,灰耗子的鬼魂,季节性闹灾。还有别的害虫,有毒的鬼魂,比方说一群群蟑螂、毛蚊和大黄蜂。”

神灵世界里充斥着太多的外国佬。按照这个思路,漂浮的垃圾常常可以忽略,因为那本来就是——别人没用的东西。当然啰,看到这么多废品没有好好利用,沼泽世界所有的目击者都很恼火。毕竟,谁都明白,如果你发现那些外国人居然能以一种“无伤大雅”的、狡猾的方式偷走整整一个国家,杀死你的人民,而且不曾为几个世纪的占有交租金的话,那么他们的鬼魂也不会特别有害。不过所有那些住在拥挤不堪的集中营里坍塌的小窝棚、破旧的柳条箱和纸板箱里的男女老少与死去的陌生人关系淡薄。倘若别人的鬼魂来闹腾而你根本不觉得恐惧的话,还不如腿肚子抽筋更让你难受呢!

老妇人决定成为激进分子,堂而皇之地生活在船队一条生锈的船中,并且声称要抚养这个女孩时,她便带着女孩住到了水上。她说那条船是澳大利亚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她在帮助澳大利亚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我可不想分裂澳大利亚。”她大声说。

如今,集中营里安顿下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他们都是这块土地真正的所有者和传承人。大家就家园的意义议论纷纷。“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他们也可以住在海军丢弃的废船之上,寻求庇护,找到一个永久的澳大利亚住所啊!”老妇人大声说。言外之意是,她的船是“一块不受传统的土地权限制的澳大利亚土地”。她愿意成为澳大利亚芸芸众生的一员,希望拥有自己的家园。只要适合,就能有一种归属感。“你觉得他们想要抓住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澳大利亚人。抓住像别人一样生活的机会。”

滴血的心、铁锈染黄的水怪诞而又随处可见。你要是紧盯着船队看,看的时间足够长,就能看见交战的人们。看见阅兵仪式。死人在甲板上来回迈着正步走。而在睡梦中,炮弹如雨点般落下,人们尖叫,四散逃命。女孩对此没有多说什么。睡梦中,鬼魂们在他们永远未曾离开的战场不停地尖叫,对此她也没有提及。

破损报废的船看上去碍眼。“老女王”对污染严重的平静的水面啧啧称奇——水面上漂浮着有毒的废弃物,形成一幅奇特的全景画。层层涟漪之上,正在氧化的物质泛着蓝色和紫色的光芒。冬天的沼泽长达一千四百至一千六百小时地被炙烤,倘若你长时间观看太阳,被污染的光滑的水面会变得更加耀眼——随着天鹅游过,水上升起一道又一道的彩虹。

沼泽地居民认为这种奇特的景观有邪气,是魔鬼制造出来的。如今,这种事情还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吗?于是,天鹅来到沼泽地,没有为自己带来任何故事,只能引起诸多议论。有人怀疑它们遭受到从一些船上泄漏出来的放射性物质的污染。当然啦,这种想法被沼泽地居民选民团提及、考虑甚至研究。现在这些人已经永远被沼泽地裂开的“伤口”吞没,快淹死了。他们满腔悲愤,问一些永远不会有人回答的问题,例如,“这就是无声的杀手,军队最后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别再问啦!对于沼泽地居民来说,把没有答案的问题推到别人身上要简单得多。“就这样吧!扔给他,推卸责任”,最终把污染怪罪到老“港长”头上。他们抱怨说,不但没有看见他搬走一粒沙子,而且每况愈下。他们还气呼呼地说:“还指望他拯救这片土地呢!他来这儿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要是不干实事儿,托个梦把山炸掉就行了。就像删除一封电子邮件。照我们的要求,把活儿干完不就行了嘛。只要把沙山去掉即可,我们所有的要求都在这上面。他本可以在任何地方做成,而不需要亲自跑来。我们不可能永远供着他啊。行啦!麻利点。我们一直在等呢……他应该马上把工作做完,而不是花若干年去做一件事。”

“港长”居住的沙山看上去越发高耸入云,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它的影子都映照在沼泽地的水面上。谁都难免这样想:“港长”实际上是往天上铲沙子呢,所以沙山越堆越高。伴随沙山倒影散开的是它的不确定性。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这简直变成供一些沼泽地居民享用的精神大餐。黎明时分,专职哲学家、预言家和算命先生就像洞穴里爬出来的虫子,从硬纸板之类的材料做成的窝棚里钻出来,打量沙山顶端,仅凭肉眼就能发现它在夜里又增高了两厘米。

沼泽地带所有声名显赫、高尚而睿智的人都会来到海岸边站成一圈,隔着水面看那条船。与此同时,彼此之间窃窃私语,从他们酸溜溜的表情你能看出,对于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事情,他们很不满意。女孩觉得他们是在批评老妇人,说她打搅了“港长”,所以才造成今天的后果。就在此刻,奥布利维亚开始明白,根本没有人注意船上还有她的存在。这一点,从当地人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对于他们来说,她从来都不存在,无法想象,无法辨认,无法命名。

“叛徒!”贝拉·唐娜洪钟般嘹亮的声音掠过水面,传到聚集在沼泽岸边注视她的人们的耳朵里。她指责那些人,说他们不热爱澳大利亚国旗。她训练有素,擅长与一大群人交流。沼泽地居民恼羞成怒,把彼此的怨恨当作早餐。他们冲她大喊大叫:“对啊!那是你的一面之词。爱国主义!哈!我们会让你看看该死的爱国主义到底意味着什么。”鲜艳的原住民旗帜迎风招展,有些完好无损,有些卷了角,有的只不过是一小块一小块褪了色的布,甚至还有纸做的,颜色各异,有黑色、黄色或者红色。他们把这些东西举到她眼前,仿佛她脸上有不少棍子,可以临时当旗杆用。

“船民!没用的东西!恐怖分子!”

老妇人仿佛对全世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说,点缀在湖面上绝大多数的破船以前属于一支部队。那支部队由合法的恐怖分子组建而成,侵略过别国的领土。她曾经为恐怖分子切过胡萝卜。她还说:在全世界所有的海洋里,我都大名鼎鼎。她朝水面上不停颠簸或者在污泥中无力挣扎的大船的残骸挥舞手杖,用哲人般的权威,指出哪一条船上载着她的相识,哪一条船从遥远的国家逃脱战火,哪一条船逃离了危险的海洋,竭尽全力才抵达这个并不欢迎他们的地方。她认识成千上万的人,冲着四周大喊:“我认识所有那些甚至没能上船的人。他们被留在原地承受命运的折磨。几百万难民还在某个地方,还在梦想着到你们的天堂呢!”她大声叫喊着。

水涨水落,冬天里许多破船陷进淤泥。

“他们的主人出什么事了?”女孩做着口形,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贝拉·唐娜帮她说出这句话,想教会奥布利维亚,让她问更多有关她在海上漂流的故事。

“大地掩埋了死者。恋人埋葬了恋人。尘归尘,土归土。他们的家人恨我们所有的人。”贝拉·唐娜回答说,每次给出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远在沼泽地对面的窝棚后面,在阻塞了沼泽与大海之间的通道的沙丘之上,老“港长”越发深居简出。军队接管了海口的管理工作。他觉得怪怪的,觉得自己没用了,再也无法控制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几乎不再沿着沙鬼的身体爬下来,满足心中的渴望,去享受一下拜访“王者”贝拉·唐娜的快乐。他的船划过一汪死水,与午夜守候破船的天鹅和在淤泥中大喊大叫的老水手的魂灵擦肩而过。

随着沙山的高度增加,他的忧虑也与日俱增。他知道沙山最终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他为这最终的崩溃而心烦。他能做什么呢?他几乎不敢冒险离开沙山,原因就在于此。然而他得去见老妇人,告诉她自己做的梦。

他时常做这样的梦:干旱转移到别的地方,他便离开沼泽地,附着在一个鬼魂身上。那鬼魂仿佛用沙子做的齐柏林飞艇在空中飞翔。如今对他而言,文化成了令人敬畏的东西。如何才能抓住这些东西,不得而知。他一直担心沙会把他从故乡带走。这件事情他得告诉她,从而得到她的安慰。只有她知道如何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什么地方做错了。她微笑的时候,似乎看出音乐——一支令人开心的曲子——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他也许一直在吹日本的尺八(24),或者像亚洲歌唱家那样吹口哨,或者用竹笛来诱惑这个世界。无论听到的是什么,都得通过她脑海里已然根深蒂固的外国乐谱的过滤。而那些乐谱的曲调与旋律了无生气。她怎么能听到他的内心世界?她仍然留恋西方世界的图书馆和档案馆,仿佛从未离开过那里。

“抱歉!真的抱歉!因为沙!我俩会一起走的。”他一边转身一边发出警告,又说了一千遍道歉的话,费力地把小舟从挤在那条船边的一大群天鹅身边划过。天鹅饥肠辘辘。最后,他跑回去,爬上沙山等待,提心吊胆,生怕错过鬼魂随风而去的那一刻。

女孩感觉到那种对于改变的期待向沼泽地蔓延开来。当一条条沙带吹起献给故乡的歌——一支深情的行板(25)时,她看到了那位老人。

“他就是沙,每一粒都是神圣的。”“港长”不顾一切通知大家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踏上艰难的旅途。他号召当地人,号召坐着卡车从城里来的那些没人理睬、被人污蔑的人赶快离开此地。他甚至号召那些爬到山顶问他为什么独自生活在这里的人也远走高飞。那些人说,沼泽地成了一个不断壮大的城市,他干吗要自我隔离、不与人交往,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形单影只,苦度残生?

“噢!这样做还真有点奇怪。”甚至连老妇人都这么想,尽管她也离群索居。不同的是,人人都关心“港长”,可从来没有谁来她这条船上,问问她的职责究竟是什么。

你应该离开这儿,沙子兴许会跟着你走呢,她提过这样的建议。他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她告诉他,人们在对流星许愿,希望来一批推土机把沙山摧毁。

“他们说,制造这些麻烦的是外国人,因为他们在一个纯净质朴的环境中思考,如此等等!沙本身没有脑子。没法子。”

被人家说成是不懂得自己文化的外国人,“港长”觉得受到侮辱。他在沙山上重重地跺脚。沙在空中翻转,在飞走之前戏弄整个沼泽。对于这样的侮辱,他无法释怀。

老大妈视而不见。在这样的时候,她只是用天鹅骨制成的笛子为天鹅吹霍夫迈斯特D大调中提琴协奏曲一类的音乐。

蟒蛇、蜥蜴、沼泽里最肥的鲇鱼、蝙蝠和有袋动物,宛如花瓣被扔上沙山当祭品。此刻,它们全都纷纷落到山上。毒蛇闪着微光,蜷缩着身体,头从地面抬起,在死鲇鱼中舞蹈。

“别指望我把它赶走。”被撤职的“港长”对聚集在山下的人喊道。人们居然以为他,一个老人能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像某种无法辨认的、把毒蛇在沙里乱扔的野兽那样咆哮着仅仅用双手就搬走一座山。但是!他说,欢迎沙继续待着,尽管有各种各样的不方便。“想离开的时候就会离开。”噢!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意味着谁都可以是研究干旱的天才科学家吗?

贝拉·唐娜生闷气。“港长”百事缠身,却没有一件跟她有关。他一门心思地跟人辩论,因为人们都怀疑他根本不具备为国家疗伤的能力。这些天,她甚至开始冷落奥布利维亚。女孩有点生气,又发誓永远不再开口说话。她在跟谁开玩笑呢?事实上,奥布利维亚忘记如何说话已经好久了,而且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开口说话,更没有开口说话的信心。“港长”再也不到这条船上来了,这让她非常高兴。听到他跟每一个认为他是个“假货”的人争执,她都非常开心。因为在她看来,他很可能就是假的。她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她知道,“港长”只会夸海口,根本不可能把沙山搬走。不会的。老妇人有许多珍贵的书,书里都有大人物,“港长”并未跻身其中。贝拉·唐娜长篇大论地讲述自己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沼泽地,并且把在这里的生活作为她一生中最后的、辉煌的篇章。她的叙述具有自我道德教育意义。她压根儿就没有提到他,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让奥布利维亚更恼火的是,贝拉·唐娜对那位面貌丑陋、半人半鬼的“港长”仍然不死心。而且老妇人再也不讲故事了。特别是那个被人称作上帝礼物的“小男孩”的晦涩难懂的故事。那可是她最爱听的故事。老妇人说,她见过男孩许多次,一直在留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他的家就是这个世界,因为他是上帝送来的特殊礼物。她听说过这个小男孩,人们一直在等待着他,想让他在这个星球的另一侧帮忙照顾他们的鹿群。人们看见他的光环在阳光下闪烁。阳光照亮了漆黑一片的、雾蒙蒙的森林。森林毗邻冰雪覆盖的群山。群山之上居住着上帝。她讲了很多故事,说人们认为男孩子住在古老的城市里,那里的无花果树从墙上的裂缝和屋顶上长出来。而且,只有在很少的情况下,你才能穿过守护他的一群猴子更仔细地打量他。似乎她在全世界,或者任何一个你能找到上帝的地方,都见到过这个男孩。

老妇人常常看见他沿着沼泽拜访家人。“他常常拜访,”她宣称,“哦!哪天你应该见见他。他真是个好男孩。一个全世界都会喜欢的男孩。”女孩打量着围绕在沼泽岸边的所有的小窝棚,希望能在贫民窟的喧嚣和闹哄哄的电视声中,找到有猴子居住、有无花果树从屋顶长出来的那些屋子。

老妇人大声说,她刚刚看见他沿着沼泽跑,带着他的宠物猴子们,甚至还抱着一只狐狸。上帝就在那儿。“看见他了吧?”她以为任何人都会注意到那样一个重要人物——来自上帝的礼物。贝拉·唐娜叹息着承认自己失败了,知道给这个孩子讲故事纯属浪费时间。这个小女孩没有想象力:从来没有见过世面。

“小心!满地都是扭来扭去的毒蛇。”

“王者”贝拉·唐娜老大妈根本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行事。普通人不会大声呼唤,让上天把形形色色的东西送到他们面前。而她仰望苍天,呼唤天鹅到来。她“来呀!来呀!”地叫着,同时嘲弄沼泽地的人,声音里充满鄙夷,“为什么要像他们那样,召唤数不清的苍蝇、蜻蜓、白蛉、毛蚊、绿头苍蝇来他们的茶杯里游泳呢?”

信不信由你,每个人都觉得白人老太太是气候变化的“发明者”之一,而且她真的把天鹅带到了北方,好让它们在沼泽地居住。她的声音随着一股股黄尘传送,沙土飘浮在微风中,在天空下波浪般起伏,沿着电报线循环往复,穿过数公里的管线,踏上国家公路的沥青路面,直至到达干旱肆虐的南方。一大群一大群的天鹅通常就住在那里。她的声音就这样传到老黑天鹅的耳中。一群又一群被干旱所困的天鹅开始长途飞行,沿着同样的道路来到沼泽地,而此时沼泽地带已经停止降雨,湿地干涸龟裂。没有人在乎来到“沼泽集中营”的天鹅。没有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看到天鹅跟“王者”贝拉·唐娜一起住在原本属于澳洲鹤的沼泽里,大伙儿毫无疑问地联想起他们所说的“另一种疯狂”。

水面漂浮着黄色泡沫和羽毛,上面笼罩着一层层雾霾。只要老太太出现在她的筏子上,天鹅就会带着小天鹅来到她面前。小天鹅的颜色是斑驳的棕色和灰色。它们沿着天鹅召唤者的“表演台”滑行,发出轻柔的哨声。贝拉·唐娜的筏子是用白千层纸皮树树干做成的,找了些电线和绳子胡乱缠在一起。那玩意儿居然能浮起来,全靠好运气。她看上去十分笨拙——撑着长竹竿在水面上移动这个“表演台”。人们仿佛看见一只身披鲜艳的羽毛、长着长腿的水鸟从满是泥泞的水里走过。沼泽岸边,沿路都有沼泽地居民透过一层永不消散的虫子形成的雾,观看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古老的、人们十分喜欢的、宛如嘤嘤啜泣的清泉如今成为一潭死水。悲哀的老睡莲丛生,到处都是蜿蜒行进的长长的蛇。

黑天鹅会从沼泽地的各个角落漂浮到老妇人面前。它们在水面上游动,颀长的脖子挺得直直的,优雅的、长满黑色羽毛的头向一边略微偏着,倾听她讲那个她熟知的世界的故事。聆听她的故事,会有一滴滴水从天鹅红色的喙上滴下来。它们的喙不停地震颤,上面有一道触目的白印。喙轻轻地啄着水面,测试水位,感受到湿气向空中蒸腾。突然,一只天鹅引颈哀鸣,向天空诉说它对那个故事的回应。旋即,连绵几公里能听到的都是天鹅曲项向天求雨的祈祷声。

在天鹅优雅滑翔的日子里,它们柔情万种,在蓝天下转着圈盘旋。沼泽四周宁静、安谧。天鹅一年四季都待在这里,甚至一直待到沼泽几乎干涸。因为古老的爱之泉断流了。有时候,所有天鹅在深夜突然离开,沼泽地显得空荡荡,一片死寂——似乎它们从未来过这里——然后,出人意料地,它们回来了。回到老妇人这里。它们回家了。也许那是她的故事吧。或者说,她真的有召唤天鹅的能力。

奇迹一个接一个地发生。虽然这里已经拥挤不堪,人们还在用魔法召唤、祈祷更多的天鹅到来。结果天鹅成群结队降临沼泽,而雨却迟迟没有来。天鹅虽然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沼泽地人却认为,这些美丽的大鸟是在它们一直就知道的故事的指引下,回到古老的家园。天鹅也有律法。现在的问题是,北方没有人知道最古老的律法经文中有与这些巨大的湿地鸟类有关的故事。

南方的天鹅在天上形成一条绵延不断的丝带,不停地从天而降。有人说,那是因为它们注意到,天空下面它们的亲人被拘役、被封锁。它们追随自己人穿越大洲的迁徙之旅已经持续了数月。几千只天鹅聚集成一群。一群群天鹅挤在沼泽地,黑压压,宛如层层乌云。老妇人用竹竿撑着筏子从它们中间穿过,给它们喂食。

人们成群结队,聚在沼泽岸边撒网,想抓一两条小鱼——他们注视着贝拉·唐娜。这给了他们谈资。他们大笑。沼泽上波澜不惊,天鹅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贝拉·唐娜的木筏突然从波浪起伏的水面掠过,看起来多有意思啊。但是说老实话,以前从来没有人希望或者祈祷天鹅闯入他们的生活。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天鹅蛋。小天鹅。都是好东西。但是这儿的人可不吃这些东西!它们是遵从天律,应运而生的鸟,有权住在这里,不需要人监管它们。谁也不会倒霉到需要打搅它们的地步。

人们认为,看到天鹅四处漂游是好兆头,至少能和缓一下这个被污染得乱七八糟的地方给你留下的视觉印象。不至于放眼望去都是持续不断的干旱造成的凄凉,或者军队的炮弹突然落到你的面前带来的恐慌,或者精神上的先祖被矿工们挖出来给你造成的伤害,或者军队派来监督者“保护”你的孩子,似乎他们才是亲生父母。任何事物都会产生影响。而最要命的是,为了消除居住在窝棚里的处于劣势的人的差别,他们采取了各种措施。现在,在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个天鹅湖。对于当地人来说,岂不是一桩适合讲述的故事:“这难道不是挺幸运的吗?”

然而,沼泽地带关于天鹅的真正的说法是什么呢?尽管沼泽地人对天鹅的出现闭口不谈,实际上,他们对任何迁徙到当地的古老的鸟儿都感到恐惧。对此大家达成共识。睿智的老人言辞激烈,他们说:我们有自己本地的鸟儿,用不着睁大眼睛也能看见。各种各样的鸟。他们当然有本地鸟类。数不清的澳洲喜鹊。聒噪的食蜜鸟飞来飞去。四周伫立着成千上万的澳洲鹤,仙风道骨,与众不同,自古以来伴着沼泽地居民快乐地生活,谢谢你们!它们满身灰色的羽毛和长长的、像棍子一样的腿,是当地郊区的标志。澳洲鹤!澳洲鹤!极度梦幻之鸟。它们脖子细长,面颊红润,灰色羽毛覆盖着巨大的身躯。

这些鸟也挤在湖里。它们是守护天使,栖息在简陋窝棚的屋顶上,守护着一个个家庭——住在里面的都是它们的亲人。这些本乡本土的澳洲鹤随便走进屋子,一点都不害怕,轻轻地拍着张开的双翼在地上腾跃,还偷食物。轻轻松松一跃,就从餐桌上把食物叼走。对于澳洲鹤的所作所为,人们像对待其他属于这里的生物一样,觉得它们有权吃点东西——不管怎么说,谁会去伤害一只澳洲鹤呢?

女孩给天鹅喂食。她跟着羽翼渐丰的小天鹅在水里跑。她开始相信,通过帮助它们,让它们在被污染的沼泽地里活下来,自己或许能向它们学习到点什么,有朝一日能够逃离这个地方,就像它们那样自由飞翔。她满心幻想着能有一双坚硬的翅膀附着在自己的双臂上,上面兴许还能长出羽毛,好让她飞起来逃走。她心里装满了这样的词汇——“消失”,以及“隐形”。她从不认为,逃离“王者”贝拉·唐娜、不再与她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她常常想象自己像天鹅那样飞翔。她几近痴迷地盯着老妇人,决心学会如何和天鹅对话。是的,她也要流利地掌握天鹅的语言。每次天鹅离开水面向天上飞去的时候,她都能够感受到飞离这里的奇迹,感受到天鹅在空中振翅高飞的快乐。看着它们飞翔,直至消失在灰蒙蒙的薄雾里,只剩下她在那里幻想老妇人谈论过的、所有那些不曾见过的地方,那些沼泽地之外的地方。

她看着天鹅变得越来越肥,越来越重,每一只都像一艘小战舰,却仍然能够快速跑过水面起飞,再飞回到水里抢抛到空中的食物。它们挤在一起,足有一千只,等着老妇人给它们投喂食物。别人的食物!用塑料袋和水桶装着,在她漂浮在水面上的“表演台”上堆成一堆,宛若供奉神灵的祭品。老贝拉·唐娜甚至硬着头皮,到一个一个小棚屋里,跟那些贪婪的人商量,允许她把剩饭剩菜收集起来喂天鹅。如果不是她这样苦口婆心,这些剩饭剩菜早就被那些人自己吃掉了。她什么都要:发黄的卷心菜、蛋壳、放久了的面包、打蔫儿的莴苣叶、土豆皮、鱼刺、橘子皮、干巴巴的苹果核。她把这些东西倒在水里,看着天鹅和澳洲鹤一窝蜂抢食,片刻之间吃得一点不剩。然后天鹅渐渐离开,继续没完没了地从水中筛取藻花、水面上的浮渣以及被黏土覆盖的水草。

随着时间的流逝,沼泽地居民变得比在热带苦熬的任何普通人都要瘦削,而天鹅吃着他们的食物变得越来越肥。老妇人如今年事已高,脑子里没有一点负罪感。没有月亮的晚上,她四处巡游,直接从孩子们的臂弯里偷走食物。西瓜节,负责保护此地的部队把水果送给孩子们珍藏。小家伙们抱了整整一天累坏了,终于安然入睡。这样炎热的夏夜,人们太容易对整个世界毫无感觉了。门吱呀一声,流浪猫跳出来,门铃在微风中叮当作响,或者一千样东西挪动位置,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这些声响他们全都听不见,而就在此时,幽灵般的老妇人带着偷嘴的家鹤径直走进来,从他们细小的手指间偷走食物。

女孩跟着老妇人在天鹅之间涉水而行。天鹅靠肥胖的肚子浮在水上。它们倚在老恩人身边,用红色的喙整理自己的羽毛。老妇人鲜艳的花裙子在水中随着浪花上下翻动。女孩像个影子一样,默默地听她轻声讲给天鹅的故事和秘密。她记住的几乎都是写给天鹅的诗歌。

沼泽地居民说天鹅要把他们吓坏了。他们指责天鹅直接窥探他们的灵魂,偷窃他们的传统文化。贝拉·唐娜说她不明白天鹅为什么想要窥探某个人空虚的灵魂。每一分钟就抛出一个侮辱。她本人已经窥视过他们的灵魂,结果一无所获。“只有几株瘦弱不堪的杂草在你们的肚子下面艰难地求生。”没准儿沼泽地居民的灵魂是空虚的,但是他们的确有自尊心。他们气得直跳脚,对她说,够了够了,别再这么说啦。她不管这一套,回击道:“天鹅能看见什么呢?除了在你的灵魂深处看见一块铁皮上躺着几株杂草。”

估计没有人反驳她。

红眼圈、黑眼睛的天鹅在女孩旁边游动。它们用喙点水,颇像晃动茶根儿的算命先生,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叫人浮想联翩。而女孩呢,她想,也许可以凭借一种语言来洞悉它们的命运。天鹅卷曲的尾羽呈现黑灰色,尖尖地镶嵌在背部。它们的未来就用大自然的语言书写在上面。天鹅选择配偶的时候就是通过美丽的尾羽彼此传递信息。女孩下定决心要解开这个谜:它们为什么会离开世界上最美丽的湖泊——那是老妇人讲述的故事在她脑海里创造出的幻景。她生活的中心似乎就是要弄懂它们沿哪条道路迁徙,如何飞过内陆,最终抵达北方一个被污染的沼泽。“那是些爱情故事。”老妇人自顾自吃吃地笑起来。她觉得女孩沉溺于密闭的洞穴很好笑。在泥泞的水中,老妇人继续给一群群小天鹅投喂一本又一本爱情故事。那些故事缠绵悱恻、情节曲折,讲的是什么惟有神灵知道。小天鹅们把它们当成一片片湿漉漉的面包全都囫囵吞了下去。

人该怎样生活?所有的孩子都想找到关于这个常见问题的答案。女孩心想,或许让自己卷入老妇人对着天鹅唱歌的疯狂之举,就可以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像她相信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让她回到树中一样,她相信一定有一条秘密通道,把天鹅送到这个国家的最北方。她的脑海里许多条小路纠结在一起,错综复杂,让人无法逃离。但是一定有另外一条路,一条隐藏起来的通道。不断奔跑。她不得不变成懂得如何召唤天鹅的“王者”贝拉·唐娜大妈,但是时间不等人。奥布利维亚仍然无法适应在老妇人的阴影下生活,又不喜欢在阳光之下度日。老妇人慢慢地吟诵着她的故事,速度越来越慢。

“故事要从大洋彼岸一个遥远的、被人遗忘的国家讲起。在那个地方,人们眼看自己的土地变得如此不堪,常常讲起关于他们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从来都不涉及历史,或者科学,或者科技。他们谈论的都是无用的土地,那里寸草不生。反正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们是盲人。这些人没完没了地比较从前的好时光,可是谁也说不清个所以然。能说清楚的只有一点:当全能的上帝对眼前的景象表示异议时,我们已经迟了。”

天鹅往日居住的、覆盖着冰层的湖泊干涸了。长着雪白的羽毛、黄色的喙的美丽的生灵飞越半个地球,抵达遥远的、非同寻常的目的地时,已经累得半死不活。

在这个地方,海边一团团枯草翻滚着,被干燥的风吹走,带着上路,穿过大洲,满世界转,又回到原地。树木不再对寒来暑往作出任何反应,而是慢慢地在干裂的泥土里死去。大地深处几公里都干透了,一丝水分都没有。燕雀最先钻入涌动的云层,拼命逃出它们所在的半球。冬季或者夏季,只有相貌平平的鸟儿在地上乱刨,想找到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水分。

你看得见老渔民们凝视着流淌在记忆中的条条大河,倾听它们奔流不息的浪涛声,仿佛在聆听金丝雀歌唱。歌声萦绕在他们的心田,干旱化作甘霖……

吸气,大妈。女孩不停地打断她,把手放在老妇人的手臂上。人生苦短。老妇人越说越快,喘不上气来。女孩非常想知道老妇人究竟想要说什么。她不停地对她点头,问贝拉·唐娜,到底是什么让世界周而复始地旋转呢?奥布利维亚得尽快听她对这个问题做出解释,而不想听她讲什么瞎眼渔民的故事。你是如何独自飞行的?逃离这个世界应该走哪一条路?天鹅们到哪里去了?别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教她如何洗牌。既然如此,相信一个疯子有什么害处呢?老妇人最终弯下腰,对着女孩的耳朵轻轻地说,她在这个世界最美妙的一次旅行是跟一只天鹅一起坐着舢板乘风破浪,穿洋过海。女孩让自己相信,当疯狂即是真实,真实本身就是疯狂的时候,世界上能讲真话的惟有疯子。接下来,老妇人开始讲一个新故事:百川归海。这时,她停止了呼吸,“王者”贝拉·唐娜大妈死了。她本该是个天使。


(1) 瑞普··温克尔:19世纪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的短篇经典之作《瑞普··温克尔》的主人公。故事中瑞普在山上喝下仙酒,醒来发现时间已过二十年。

(2) 港长:原文是Harbour Master。作者的解释是,所谓“港长”其实没有实际意义。在这本小说里,他是执行原住民律法的长者,是传统土地的精神领袖,负责疏通从湖泊到大海的河道。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履行“港长”的职责,即贯彻执行管理某个港口的规章制度,确保海港的安全和航行顺畅。

(3) 米克·贾格尔(1943— ):生于英国,摇滚乐手,滚石乐队创始成员之一,1969年开始担任乐队主唱。

(4) 霍夫迈斯特(Franz Anton Hoffmeister,1754—1812):德国作曲家和音乐发行人。

(5) 《镜中镜》:1935年生于爱沙尼亚的阿沃·帕特流传最广的作品。

(6) 罗恩格林:德国神话中圣杯骑士的名字,他由天鹅带领远征。

(7) 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之子,以其父制作的蜡翼飞离克里特岛,不听他父亲的警告,他因飞得太高阳光融化了他的蜡翼,坠海而亡。

(8) 弥赛亚:犹太人所期待的救世主,救星,解放者。

(9) 卡姆维:澳大利亚城市,位于北领地和昆士兰州的交界处。

(10) 零度地理:在地理学中,纬度在赤道是0度,即所谓零度地理。然后由赤道向两极数字递增。

(11) 班达伯格:澳大利亚的一个港口城市,在昆士兰州。

(12) 医治者(healer):治病术士,尤指用宗教迷信方式给人治病的人。

(13) 里戈莱托是由朱塞佩·威尔第作曲的著名三幕歌剧《弄臣》中的人物,貌丑背驼,在曼图亚公爵的宫廷中当一名弄臣。

(14) 米湖:冰岛北部浅水湖。

(15) 厚岸湖:北海道厚岸郡厚岸町自然公园,湖名。

(16) 屈斜路湖:位于日本北海道的湖。

(17) 比尤伊克天鹅:小天鹅的一个亚种,体型更小,主要分布在俄罗斯北部的北极冻原地区和沼泽地区,夜晚休息白天活动,往往以植物的根和叶为食。越冬迁徙时会组成很大的群体,并与其他的天鹅种群混杂在一起。

(18) 少昊:黄帝长子,上古时期东夷族的祖先和首领,部族内有20多支以鸟为名的部落。

(19) 风滚草:生长于北美沙漠地区的植物。

(20) 马文·盖伊(1939—1984):黑人流行音乐史上一个最受人敬重及喜爱的超级巨星,美国摩城唱片著名歌手、曲作者,有“摩城王子”之称,对许多灵歌歌手都有巨大影响。

(21) 约翰··尼尔森(1872—1942):澳大利亚著名诗人。

(22) 干雷暴:干燥的热带风暴。

(23) 迪吉里杜管:澳大利亚原住民的一种乐器。

(24) 尺八:日本一种五孔竹笛。

(25) 行板:音乐速度术语,每分钟66拍。速度稍缓而含有优雅的情绪,属中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