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白羽找到宫女玉儿的时候,她正被关在地下宫殿内,在一队侍卫的看守下瑟瑟发颤。
白羽在面见皇帝之前,已匆匆检查过案发现场,但一时心急,竟忽略了一个诡异的事实:
只有玉儿活着。
负责照顾张蝶城的一共有十二位宫女,四位死在外面的冰雪里,七位死在屋内,唯有玉儿活了下来,通报了张蝶城失踪的消息。而那张字条,也是玉儿发现的。
刚刚,皇帝告诉白羽,全国的暗探间谍已经倾巢出动,仿佛一张无形的蜘蛛大网插进茫茫人海,粘取一字一句关于杜路的消息,在得到杜路的确切消息后,再让白羽出发。他命令白羽先去调查宫女玉儿,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
“白侍卫!”玉儿一看见白羽,就带着满脸泪痕伏跪在地,砰砰磕头,“求您一定要救救蝶城!是玉儿该死,害了蝶城,求您快去追……”
她身边,火盆早已灭了,昏暗的地下宫殿内,七具宫女的尸体还在混乱地横躺。空气腥甜而冰凉,雪花从头顶的天窗一片一片吹落,暗红的血迹大片大片凝固。
白羽远远地站着,玻璃球般的眼珠无声打量着她。他手中拿着一册厚厚的文书,那是他刚从尚宫局司簿手中拿到的宫人名籍,纸页在风雪中呼啦翻摇。
他用手指夹住了某一页:
“你是前梁国的?”
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是的,奴婢是东梁人。十四年前,东梁被杜路灭国,父母亲人都死于战火,我被掳掠至长安皇宫成为宫人。十年前张蝶城入宫,奴婢被派来伺候。”她说着说着,双眼又噙满泪水,“十年来从未出错,不料一时疏忽……”
“你是哪里的人?”
“金陵人。奴婢和蝶城是同乡,又都亡国落魄,在深宫地下这十年来,都是我在贴身照顾他。”她望着白羽,泪水沿面颊滑落,“他是个好孩子,白侍卫,求您一定要救他。”
“你还有哪些宫外的亲戚朋友?认识东梁的旧部吗?”
“没有,没有。”她哽咽着摇头,泪落不止,“十四年前的战乱里,家里只有我和弟弟逃了出来,其他人都死了。我知道,您怀疑是我私通宫外贼人绑走了蝶城,可我真的不认识任何宫外人。玉儿犯此大错,死不足惜,甘心在您面前自行了断以证清白。对我来说,蝶城就像我弟弟一样,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温暖,请您快去救他。”
说罢,她站起身取下木簪,散开长发,额头朝着石壁狠狠撞去——
“唰唰——”
在她撞上石壁的刹那,一条柔软的白练迅速展开缠上她的腰,扯着她后退数步,把她掀翻在地。
白练的另一边,少年淡漠地看着她,手指一动白练便迅速弹开,飞动着缠回少年腰间。正是那柄叫作“白羽”的软剑,雪光中每一丝纹理都清晰可见。
“弟弟?”他警觉得像一只猫,“你曾有弟弟?”
“我有一个弟弟。”玉儿狼狈地趴在地上,喘着气,“杜路围城时,我带着他逃出金陵。他中了毒箭,我背着他走,他浑身抖着一声一声地喊:‘姐姐,我好冷。姐姐,我冷,姐姐……’”
白羽冷漠地打断:“他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她闭上眼,“我们没能逃出去,被士兵抓住后塞进不同的囚车,彼此看了最后一眼囚车就轰隆滚动了。十四年了,我在皇宫里,没有他的消息。”
“其中一个杀手是不是你弟弟,所以才没有杀你?”
“不可能!我弟弟不会武功。”
少年眸色转暗:“可根据你的说法,今天案发时你没有见到两个杀手,又怎能确认?”他踏着大片大片血迹走近,背光站在玉儿面前。
“听着,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我,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
今年冬天,冷得异常。
入冬以来,张蝶城每天都捧着镏金小火炉,裹着厚重红裘,缩在软榻上懒洋洋地看人。他虚岁十七,皮肤白皙,眼睛乌黑似有水光,柔软的长发温顺地披在身后,像只乖巧勾人的猫。
没人知道,他心里住着个厌世的小魔王,又恶又狠烈,看见厨娘杀鸡掏肠子时兴奋得发抖。在那些无聊的冬日,他垂眼窝在软榻上,心里却模拟着一千种杀人而不被发现的方法。
“是在枕巾上抹砒霜,还是在银子上……”想着想着,他忽地躬身大咳起来,手指颤着把小火炉放到桌上。丫鬟玉儿连忙上前拍他的背,他回头冲她感激地笑,看见她白皙柔软的耳垂,心中一动:不如在耳坠上装一根倒刺。
一根刺,细得像头发丝,扎进了女子细腻的脖颈,留下诱人的红点。那画面在他眼前飘着,他兴奋得浑身发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公子,你身上怎么这么凉?”玉儿惊呼道,轻轻拍他的背,“你可别吓我,奴婢这就去找太医!”她扭过头,对满屋冷眼相看的宫女大喊,“都愣着干吗?质子出事了,皇上问罪下来,大家都跑不了!”
闻言,满屋躺在软榻上烤着火、聊着天、喝着热茶的丫鬟们才终于抬头望向张蝶城,有的嘟囔着“死不了”,有的骂怪玉儿多管闲事,有的不情不愿站起身,缓慢出门。
大雪中,那些人走远。屋内众宫女还在喝着热茶戏闹,少年窝在软榻里睡着了,苍白的脸埋在红裘里,火光跳动,时间静静流逝。
玉儿站在张蝶城身旁,抚着他滚烫的额头,心中焦急:“怎么还没回来……”眼见半个时辰过去了,玉儿再也等不住,披上裘衣拿起纸伞,要亲自出门去找太医。
她早该知道这些人靠不住的。一个亡国的皇子,被关押在盛世新朝的皇宫深处,像条锁好的野狗被静静遗忘。每个人都在熬着,宫女们从红颜到白发地为他陪葬,谁能有什么好脸色呢。
大家都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把张蝶城关在地下深宫里,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关卡和侍卫。她们只知道,十年来,她们没见过任何陌生人。两个太医,三个厨娘,十二个丫鬟,一个亡国的皇子,一直如此。
她已经拉开了门,凛冽的风雪往房内冲。就在这时,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天地间一片冰晶洁白,远处的彩色格外突兀:四个年轻的女子倒在地上,彩色的衫带在狂风中向上冲飞,鲜血凝固进冰雪里。
“啪!”伞从玉儿手中滑落。她颤巍巍地向前走,逐渐在雪地里奔跑,当她终于能看清人脸的那一刻,她怔住了:
那正是先前出门的丫鬟们。风雪已经把她们的脚印盖住一小半了……
玉儿忽地向回狂奔,雪花灌进她的衣袖领子,可她只是拼命地跑,跑……命运的审判,终于来了。她一瞬间又像变回了那个小女孩,在江南的春天里,抱着弟弟在火光中逃窜。“伯父的军队还在保护我们,”她对着弟弟的小耳朵说,“他一定会战胜那个恶魔般的少年将军。”
终于,她狂喘着气,拉开了门。
一片寂静,唯有火炉里木柴还在噼啪作响。宫女们斜躺在花纹繁美的地毯上一动不动,手中的热茶在冒热气,血从脖颈上垂落,滴答滴答。
软榻上,空了。
镏金小火炉还放在桌上,那个很乖的孩子却不见了。
玉儿浑身颤抖地向前走。这是场梦吧?他只是回卧房睡觉了对吗?她走到了软榻前,像是恍恍惚惚走了千年。那软榻上放着一张字条,她缓缓拿起来,一字一字认着:
她发出了今天的第二声尖叫,字条飘落坠地,大段的噩梦席卷而来,啄着她的每一寸神经……战场横尸千里,金色面具的少年将长槊刺入伯父的胸膛;皇宫烈火滔天,他坐于黑色大马之上,喝着酒欣赏;她抱着弟弟混在难民中出城,被士兵扯着头发塞进木牢,而他披着黑裘站在城门高处,目光高傲,永远望向长空。
他那时才二十岁,但所有人都说,他是千年难遇的将军。
四年后,他从高楼跌入大火中,浑身是血,英俊的面上却有罕见的温柔,而后渐渐冷僵。
玉儿只觉得恍如隔世,这一定是场梦吧,怎么又见到了小杜那个恶魔的名字?他死了,尸体被挂在城头鞭了三个月,他死了十年了!
可满地宫女鲜红的血流与甜腻的腥气,格外逼真。
狂风击窗肆啸,她打了个冷战,恍然清醒过来,哆哆嗦嗦地攥紧手中的字条,跑进大雪去找都指挥使和白侍卫……
“所以说,你是在软榻上看见它的?”白羽从怀中夹出字条,迎着雪光看,上面一手清癯小楷,写得极工整,纸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污,唯有玉儿留下的手心汗渍。
上面“小杜”二字,写得格外黑亮,像在故意强调。
世间可以有许多叫“杜路”的人,但当人们说到“小杜”时,就是指那一个人:
风流兵书,公子小杜。
那个因为杜老将军战死沙场,十六岁就挂帅带兵,而被称为“小杜将军”的人,十九岁追斩可汗,二十一岁收蜀灭梁……战无不胜却身死国灭……
他是真传奇。
小杜一生中死过两次,都是因为赵琰。
第一次是平黔途中,杜路被自己的部将赵琰偷袭暗杀,身受重伤后被推下悬崖。但他命大,被苗寨的人救了,囚禁在苗寨里一年。当终于逃出去后,他却发现赵琰已经窃国称帝。时代乍变,宗国倾覆,杜路奔走江湖,联络天下有识之士成立“江湖联盟”,讨伐赵琰。战争持续三年,以杜路失败告终。
十年前的冬夜,赵琰亲自率兵破渝州城,放火屠城。杜路跳入大火中,以身殉国了。
他死时才二十四岁,还来不及被称作“杜大将军”和“杜老将军”,于是这一辈子永远成了“小杜”。这样也好,千秋万世会有无数个“杜路”,但只有这一个“小杜”。
“他们一定是弄错了……”玉儿声音在颤,“小杜十年前就死了,陛下把他的尸体带回了长安,我见过他的尸体。”
少年把字条放回怀中:“你和小杜有什么关系吗?”
玉儿头发凌乱地摇头:“我知道他,他不认识我。但他灭亡了我的国家,他的军队把我掳掠到长安,我和弟弟失散也是因为他……我的命运被他彻底改变了。”
“谁不是呢。”少年轻声说,“他从草原斩杀到江南,改变了天下所有人的命运。”
他俯身比对着血迹间的足印:“从痕迹来看,张蝶城是坐在这堆尸体上,然后被人扛走的。那两个杀手身量中等,武器和剑法都有蜀地风格。十年前‘江湖联盟’失败后,西蜀武林被彻底摧毁,陈苏白林四大名门无人生还,不料又出此俊俏后生。”他话锋一转,“你认识西蜀的人吗?”
“不认识。”玉儿茫然摇头,“我都没去过四川。”
少年微皱眉头:
“那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活着。”
“或许只是巧合?他们没有发现我——”
“不可能。”白羽指着软榻前凌乱的痕迹,又指了指地面上大片大片完整的血迹,“他们是故意等你出门,然后才进来杀人的。”
玉儿震惊地看着他。
“二人杀人极快,屋中七位宫女没有一人来得及反抗。然后,他们像猫玩老鼠那样,看着张蝶城从软榻上跳下来逃跑,又被尸体绊倒,还跟张蝶城聊了一会儿,才打晕他把他扛走。这样精密的时间计算,恰好是在你出门后他们进门,在你回屋前他们离开。”
“或许……他们只是为了留一个人发现纸条?”
“没必要的。”少年摇头,“把宫女全部杀完,对他们来说有更充裕的时间逃跑,因为直到巡逻侍卫进门才能发现惨案,追踪会慢一些。而专门留一个宫女,在他们离开后迅速发现字条,对他们逃跑是不利的。更何况,还有一个直接证据。”
少年用手向上指了指雪花飘落的天窗:“你刚刚说,当你发现外面那四个宫女时,风雪已经把她们的脚印掩盖一小半了。那么,她们的尸体旁边有其他脚印吗?”
玉儿惊愕地看着他:“没有,只有她们走出去那一列脚印。”
“也就是说,两人杀死四个宫女后,在外面等待了近半个时辰才进屋,这期间一直使用轻功来避免雪上留脚印。费这么大力气,就是在等你出门,专门让你活下去。”
他哗啦啦地翻动手中的宫人名籍:“这上面只写了你叫明玉,对吗?”
“是,我名叫明玉。”
“父家姓什么?你弟弟叫什么?”
“大人,这件事绝对和我弟弟没关系,他不会武功——”
“十四年前,我也不会武功。”白羽的目光变得冷硬,“你说,你不认识东梁旧部,你跟杜路没关系,你不认识西蜀人,你的亲戚朋友都死了,你唯一可能活着的弟弟不会武功。如果这五句话都是真的,那么,为什么他们杀了其他十一个宫女,偏偏让你活下来?”
“我……我不知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你和那两个杀手一定有关系,没有杀手会无缘无故在雪地里延搁半个时辰。”白羽俯视着她,手指摸上腰间的软剑,“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深宫中有太多办法让人在半疯半傻间开口。我不想折磨女人,你最好自己说。”
凌乱的长发间,玉儿仰起头,泪眼盯着白羽,一字一字说:
“我和杀手真的没有关系,我照顾了蝶城十年,请您相信我对蝶城的感情——”
白衣少年盯着她,声音格外冰凉:
“我从不相信感情。”
天窗外,北风呼啸,幽蓝的天幕笼盖冰雪宫殿。
天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