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蠹之午夜快递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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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的过去

人们都说啊: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父女之间有着比母女之间更多的亲密。“可能在他看来我也不是亲生的吧?”我总是这样猜测。不然,为什么打从我记事起,就从未体味过一丝父爱的温存,有的只是一个懦弱男人在家里无谓的暴戾和无休止的胡闹。他爱钱,可为人却懒散而愚妄,他好面子,却还是自作自受着各种的愚弄与颜面扫地,他爱女人,却唯独负不起丝毫对于妈妈的体贴与责任。妈妈为他生下了两个女儿,可他俸还于她的却只有无根无由的谩骂与羞辱,妈妈承受着爱情与婚姻里面最大的欺骗与伤害,还要用尽她所有的气力与精神操持着家里家外的一切,我们自家的菜地和爷爷留给我们的一半的果园几乎都是由妈妈一人在费力经营为继着,一个女人需要多么强烈的对于生活和生命的热爱,才能常年挣扎在这疲累与精神折磨之中而没有倒下啊。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在妈妈身体里蕴藏的到底是非常人可及的刚强与坚韧还是那可悲可叹的性情之中的观念偏执,那闪耀着人类光辉灿烂的品质背后是否有着太多的痛苦与牺牲,甚至还躲藏着自我愚弄的寓味。但作为她的女儿,我是没有资格去否定甚至怀疑她的这种牺牲,但终极我的一生,我都在思考着这样一个命题:人生在世,到底是追求自我的幸福最重要,以此为准,任性甚至“妄为”一些也无妨;还是在不打扰,不侵犯,不破坏他人所认为的常态幸福和因稀缺而要疯狂抓住的安全感和认同感的前提下,泯灭自己某些未置可否的欲望与个性,再去创造自我的人生价值来的可贵呢?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妈妈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等我和妹妹长大上了,一定带妈妈去吃好多好吃的。”

“我长大了,妈妈就不会这么累了。”

“有我和妹妹在,妈,你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

也许正是两个还未成年女儿的贴心,温暖了她碎裂的心,让她在这偏心冷漠的世间还能体会到些许被垂爱的感觉,但她那与生俱来的心底里的强大与不甘以及对女儿深沉的爱才是这漫长黑夜里的那不屈不灭的星火啊!

可任何人都耐不住岁月的摧残,妈妈不过四十,头发已经泛白,由于长年的劳作,脊背也有些微弯,村里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大多都顶着一头染烫的时髦的小卷发,穿着讲究,各个彰显着自己独特而流俗的品味,当她们没事聚在一起呵呵哈哈地磕着瓜子打趣逗乐的时候,妈妈却穿着十年如一日的旧衣服整日在田间劳作,没有半句怨言,不露半点脾气。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阴柔而婀娜,需要装扮,需要呵护,可有的女人偏偏却是泥做的,坚挺而又刚强,一个人便可以顶立一片天地,育出满园的花朵,香溢整个春季。可那泥土确也需要呵护,需要培育啊!不然,只要那春天一过,不等骄阳的烘烤,不等北风的凛冽,她便也早早的就龟裂了。

我和妹妹也渐渐大了,在家里便能够帮妈妈分担不少,在田里,另一半果园的所有者,我的叔叔婶婶也常年帮衬着妈妈,尤其是叔叔,这个与父亲有着同样血统,相似面容的弟弟,却在人格与品行上与他有着天壤之别,母亲也常对我和妹妹念道:“如果没有你们叔叔婶婶,咱娘仨兴许早就饿死了,一定要念着你叔叔婶婶的好,长大了好好孝敬他俩。”

我默默地将妈妈的话记在心间,可把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却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我那可恶的父亲竟偷偷地把叔叔对母亲的帮助恨透在了心上。

我十七岁生日那天,由于刚好是周六,不用上晚自习,劳作一天的母亲也提早回了家,亲自下厨为我做了一碗我最爱吃的手擀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们三个人围坐在桌旁,暖意驱散了屋外阴雨绵绵所吐露出的丝丝寒意,我们谈天说地,一会儿去回忆我和妹妹过去的出丑趣事,一会儿又展望起未来美好与自由的种种细节,就在这黑暗所包围起的一隅光亮的笼罩下,我们仿佛贪婪地将那个时刻世界上所有的温暖与爱全都给霸占了,三个人紧紧地抓住这游离在此的所有幸福,陶醉而又有些惶恐,那股暖意暖入了骨髓,让我们全身都散发出了耀人光辉。

饭毕,我起身正要收拾碗筷,妹妹连忙阻止说:“

“今天怎么能让寿星操劳呢,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好了。”

“对对对,让你妹妹来,素啊,来妈妈屋里来,我有东西给你。”

我跟着妈妈进了屋,妈妈唤我坐到床上,然后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件小物件放在了我的手里。

“哇,真漂亮。”我惊喜地叫道。

“今天是我闺女的生日,妈没什么积蓄,买不了什么好的生日礼物,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向日葵,老是盯着花朵看上很久很久,也老是嚷嚷着让我在院里种上几株,可妈妈一直忙,老是给忘了,真是对不起……”说着妈妈就有些哽咽了,她的声音中,有自责,也有委屈。

“不,您别这样说,您怎么会对不起我呢,是我没有体谅您,没有能帮您更多,却还……”我也忍不住哭了,妈妈笑着帮我抹去泪水,亲切地说道:

“我姑娘马上就要成年成个大人了,大姑娘就是爱打扮,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哎,不说我了,记得你小时候方静来咱家玩的时候,手上戴着三个花花绿绿的塑料戒指,你那小眼睛看的都直了。”

“我哪有!”

“我可全都看见了,当时看着不忍心,我姑娘从小就没有零花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便要掏钱让你去买,你个懂事的丫头也倔得很,就不要。这不,这一晃眼,你都十八了,即使连个塑料首饰都没有,我就用了几个晚上,做了这个向日葵戒指,妈妈是干粗活的,手笨的很,不好看,也不值钱,你可别嫌弃啊。”

“好看,怎么不好看,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戒指。”我低头看着戒指上片片嫩黄的花瓣和用细线勾勒出的花蕊,和着昏黄的灯光,映着我的泪水,我似乎看到了黄昏下,阵阵微风吹抚着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田,母亲穿着柠黄色的连衣裙牵着我和妹妹行走在其中,我们唱着,跳着,笑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高三的学习紧张而又枯燥,为了以后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我有着比其他同学更大的压力与抱负,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与汗水。生日的第二天一早,我便收起了昨夜的幸福与悲切,专注而又坚定地投入到了书本和题海中去了。夜幕来临,升起了一轮满月,月亮大而圆,但却泛着昏黄的光,照的大地与树丛不甚明朗,我与方静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抬头望着天空,享受着这夹缝中的难得的放松,共同分享着各自对于未来的畅想。我爱看月亮,就如同爱看葵花一样,总是默默注视好久好久,仿佛自己已经脱离了繁琐而喧闹的世间,游离纵横在美妙而静谧的充满意蕴的时空当中。

突然,有人拉了我一下胳膊。

“素啊,那是你婶婶不。”原来是方静。

我朝楼下一看,那个步履匆匆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婶婶,她一个急步就走进了我们这幢楼的门洞,我急忙走下二楼,迎了上去,正好在楼梯拐角处与婶婶碰个正着。

“素啊,快回家吧,出事了,你爸发疯似的打你妈呢!”

“啊?”我从那云雾缭绕的冥想中坠入了残破的现实里。

路上,婶婶气喘吁吁、磕磕绊绊说着:什么让妈妈有空了去她家拿点她新腌的酱萝卜,妈妈干完地里的活傍晚就去了,婶婶那天下午做头发去了,就叔叔一个人在家,妈妈拿了酱萝卜,跟叔叔聊了几句话正要走,满身酒气的爸爸就冲进门里,见妈妈就打,嘴里还念念叨叨各种污言秽语,叔叔前几天干活摔了腿,拉不住爸爸。婶婶一回家,被这场面给吓呆了,不知该怎么是好,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了,就只好来找我,想着兴许亲闺女的话能好使点……

我努力剖析着婶婶言不由己,词不达意的表述,一股子怒火在胸腔里沸腾燃烧直窜上了头顶,紧握着拳头双手恨不得在指缝中攥出了鲜血,发狠的牙齿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嘴唇撕咬破裂,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内心的压抑,仇恨,委屈,焦虑和担心得到一丝丝的缓解。顾不得婶婶是否能够跟上,也听不见从近旁飘过的任何声响,我只是拼尽全力地飞奔,一门心思地飞奔,仿佛这就是我的归宿,是我生命的意义,我不想停下,也不敢停下,怕那结局在我眼前的一瞬,我会接受不了,可我又渴望停下,这样,我这双无能为力的手就不会空悬着只知抖动,至少能拉一把妈妈,带她离开这令她感到痛苦和屈辱的地方。

叔叔家门口挤满了看“戏”的群众,我嫌恶而粗鲁地推开这些自发组成的道德旁观者和“人伦模范”,以我十足的愤怒和战栗的颠狂与他们强大的力量和高涨的热情对抗着。一脱身,便看见乱七八糟的院子里,父亲被几个人拉着劝着,震慑着,宽大的衬衫在他人的拖拽下就像一根胡乱捆绑在他身上的束缚绞绕着他,让他那已经不敢轻举妄动的身体多了层虚伪而无用的掩饰,可他那嘴里却仍是止不住地骂骂咧咧,口出秽语,一句比一句难听,直指院子角落里那石凳上坐着的母亲跟妹妹。母亲抱着妹妹坐在那沉静而孤独的角落里,母亲已经不在哭泣,只是红肿着眼睛把妹妹的身体几乎全都的藏进自己的怀里,她那低垂而呆滞的眼神里还能看得到委屈,只是已经被她给释放得没那么浓烈了。妹妹畏缩在母亲的怀抱里默默地流着泪,那泪却比昨夜的阴雨还要浓重,还要绵绵不绝,她今天过周末,不幸也有幸地与母亲共同分担了这份屈辱与痛苦,她心疼妈妈,也心疼自己,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一起,相互依偎传递着这世上仅存的温暖。

“哭什么哭?装可怜,博同情是不?一个臭婊子,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野丫头,说是我的种,让大家看看哪点像我了,跟个野男人鬼混,完了让我当冤大头,让我说啊,你们这些人可都得浸猪笼,下十八层地狱!”爸爸骂着,挑衅似的瞥了不远处的叔叔一眼,叔叔拄着拐杖,斜靠着屋门,一脸的愁云与不堪,听到这话,他难以置信于自己的耳朵,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舞台中心”的那个人,惊异而又困惑,全身竟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他的脸部也渐渐由于羞怒而夸张地纠结着,嘴巴张开又闭上,可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怒气与难堪狂推着他让他莽撞地直起了身,趔趄着就要冲下去打那个他曾经心底里所认为的与他最亲近的那个人,结果,还是被急忙赶过来的婶婶硬生生给扶住按下了。

可这时的围观群众听了爸爸刚刚的那一席话,群情沸腾的“盛况”是怎么也遏制不住了,其中有为之不耻的,为之惊讶的,为之兴奋的,为之骄傲的········一切的情感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激流,直击我那脆弱而敏感的灵魂以及由此而得的强大的自尊心。

“我跟你说,明天,不……今天,咱们马上就去做……做什么……亲子鉴定!啊!欺负人不带……”爸爸不知廉耻地唱着他的大戏,在我的眼里,这个张着大嘴,吐沫横飞,叽叽喳喳的男人早已不是我的什么父亲了,而是一个令人恶心反胃,整天在恶臭中扭曲翻滚的蛆虫。极度的羞愤与鄙夷控制了我的理智,我随手抄起了地上的板凳,一个箭步就朝父亲冲了过去。凳子与额头撞击的声音让这里一切的声响都戛然而止了:母亲跟妹妹屈辱的哭声没有了,父亲的恶言止住了,道德批判者的指点止息了,无聊者的灵魂也被震撼了,甚至连狗都不叫了。那个时刻,世界真的好静,静的是那么地美好,静的是那么地让人动容,可静地也是那么地短暂而又虚幻,我知道这静的下一刻便是嘈杂,无休无止的嘈杂。

母亲跟父亲都住进了医院,但不同的是,父亲两天后就重又回到了他那自以为是的生活里去了,除了头上那道不可消除的疤痕以外,看不出他与之前究竟有何不同,这件事在他心里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根鸡肋,甚至比在那看客的心中还要轻描淡写。他自导自演了一出闹剧,一出深入人心的闹剧,他竟也为之感到了些许的自得,外人提得说得,他则需要保持“谦虚”的姿态,放空自己的灵魂,以便再创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作品出来。可母亲却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后来虽是出院了,人却一直都没能站起来,她的生活已经把她给彻底击垮了,她所生活的环境已经让她彻底地绝望了,她不愿意再起来,不愿再去重复体味着这世界给到她最真实的折磨,不愿再以她那最熟悉不过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塑起心中那虚妄的希冀与热情了,她想要逃走,想要离开,谁也拦不住了。

“素,你过来!”微弱而温柔的呼唤声让我放下了手里的扫把,惊喜而有些慌张地坐到了母亲的病榻前。

“妈,怎么了······感到好些了没?”我看到刚刚睁开睡眼的母亲的气色里竟微微泛出了些许的红润,眼神中也透出了一些难得的生气,这让我感到了久违的欣喜。

“好点了!扶我起来······我想·······跟你说说话!”母亲费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这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但这些就足以温暖我冰冷而孤寂的心灵,驱散那挥之不去的恐惧与惊怕,也让这间阴冷昏暗的屋子终于又有了生的光辉。

我扶起母亲的颈背,在下面竖放着两个枕头,母亲就那样半躺着,我能清晰地听到她鼻息间缓缓而微弱的气流声。她的神态疲惫却安详,就好像她从未被生活的繁重压垮过腰似的,我感到她只要恢复了健康,就能一下子步入了她年轻时所愿的人生轨道,过去的一切就如蛇退去的皮,只不过是一个虚空的存在而已。她现在眼里流露出的是什么?那可是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轻松,她现在满脸的光辉都映衬着容易二字,那种让她心安的容易,那种她曾经觉得一辈子都不可得的容易。

母亲的右手的手指微微翘起,我立刻伸出双手握了上去,她满意地笑了,笑的竟有些俏皮,我也不禁的笑了出来。

不一会儿,她脸上所有的“阳光”就被沉云给遮盖了,她默默地看着我,眼珠子闪烁着,嘴巴一张一翕,然后就好像放弃了什么似的默默地低下了头,竟低声地啜泣起来。

“妈,你怎么了?你得注意身体,我都这么大了,把事情都交个我,安心养病,啥都不要想,啊?”我用手抹去妈妈脸上的泪水,她抬起头,眼里噙着泪,哭的就像一个孩子,这让我心中突现了一种欣慰。

“素啊!我可怜的孩子······可爱的孩子!”母亲用手轻抚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这是她现在唯一能表达爱意的方式。

微笑已经掩藏不住我的害怕与委屈,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我慌忙间低下头悄悄地抹去了。

“素,抬起头······让妈妈看看你!”我笑的更加地灿烂,但心里却更感痛苦与纠结,情绪这东西怎可是此消彼长的,它们明明是都在日积月累之中浓重,各个浓重,不过最终也都会袅绕成屡屡香烟氤氲在你的四周,构成你,塑造你,也会毁掉你。

“哎·····才发现,这辈子竟没什么好说的········就只想看看你,看看秀儿,我可怜的秀儿,她是个好孩子,多好的孩子啊!”

“秀儿······好着呢,她可比我强着呢!”我说着,便扭头朝门口望了一望,此时的我多么希望妹妹和着她那爽朗的笑声站在那里,可迎接我的却是冬日里的苍白。

我失望地扭过头去,发现母亲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的嘴角还泛着笑,眼泪却从眼角慢慢滑了下来。

那天夜里,母亲永远地闭上了她那倔强而疲惫的双眼。那天,北风凛冽,怒吼着要去摧毁这里人们构建起的所有温暖的驻防,它敲打着窗户,推掀着屋顶,摇拽着果树,席卷着沙石,它刺穿人们的层层棉衣,刮得这片土地上所有跳动的心脏阵阵地发凉。可无论外面再怎么急风骤雨,天崩地裂,母亲再也不必去费力关心了,她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呆着,守着自己的时空,与一切烦扰都断绝了干系。

就在妈妈去世前的两个月,在我的苦劝开导下,妹妹终于返回了学校继续她的学业,可她那粉嫩的小脸上却再也没有浮现过我曾为之熟悉的那天真烂漫的笑容了。妈妈去世后,她的脸上便添了一种不可逆转的阴郁,她整日都活在恐惧与羞愤之中,我的陪伴与劝导在其中显得是那么地渺小与微弱,我只能看着她一天天地消沉,脸上的沉郁慢慢吞噬了她几乎所有的朝气,却拿不出任何办法来疏散压在她心头,日渐显露出摧毁之势的那抹强大的黑云。是啊,一个本就悲伤的灵魂如何去温暖另一个悲伤的灵魂,可我却只能强迫着自己将我所仅有的,那挖空了心角所能找到的孱弱而虚妄的力量传递给她,希望她能够抓住,抓住哪怕是一丝一毫微弱的光亮!

可是,青春还是太过脆弱,我低估了一个少女心中梦碎的力量,忽略童话王国落进了人言可畏的噩梦中变成吃人恶魔的现实,高估了妹妹在情感困窘当中对于未来美好的渴望。

妈妈去世一个半月后,已是早春气象,明媚的阳光驱散了一整个冬季的灰暗与压抑,路边自发的迎春花显露出它们谦虚得有些醉人的魅力,几只无畏的心跳早已跳脱出寒冬的禁闭在花丛中嬉戏,满眼的尽是生机,洋溢的满是生命的欢欣。

那天一大早,妹妹套着她那件最喜欢的草绿色毛衣外套,脚上穿着那双她一直都舍不得穿的白色帆布鞋,步履轻盈地走出了门。她没有去学校,而是踏着浅浅的嫩草,来到了东月湖,她自小就喜欢这里,喜欢我们三个人在这里毫无顾忌地玩耍嬉闹,喜欢我们两个人留到这里迎着微风的歌谣,喜欢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湖边,发呆怅惘,品尝着成长给到她那酸甜清新的滋味,做着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一段梦。我曾经告诉她,我喜欢果园,死后便要葬在那里,永远守着那片生息不断,孕育不止的生命之地;她说她喜欢东月湖,那里会是她最后的归宿,微微荡起的涟漪便是她生命的延续。

就在那天,她迫不及待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去作了这世间最快乐的一波涟漪,她的时间永远停在了14岁,一个最美丽的年纪。

从那之后,我失眠了,没完没了的失眠,我几乎失去了入睡的能力,不敢听到哪怕一丝的声响,我没日没夜地躺在床上,不敢踏下床榻半步,我萎缩着,惊恐着,空洞着,疲惫着,彷徨着,不知饥渴,不知痛苦,不知仇恨,不知孤独,只是害怕,极度地害怕,仿佛心脏被谁固定在在一个频率之上,无休止地心惊。

方静每天晚上都会来看我,照顾我,安慰我,虽然没能让我睁开眼睛看到这世间残存的轻松,却使我那缺了灵魂的躯壳不停息地运转着,虽然盲目,但里面的每一粒细胞在荒芜之中却还是辛勤如旧,不急不躁,它们得不到支持,享受不了荣誉,唯一收获的却是我一味的视而不见。

那次在叔叔家院里的事情发生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踏进学校半步,已经回不去了,经济上和精神上都让我寸步难行,我感到自己已经被世界抛弃了,甚至就连死亡都已经对我不屑一顾了。

没过多久,爸爸带了个女人住进了家里,那女人一进家门就要把妈妈和妹妹的所有都扔走烧掉,爸爸也失了本性地雷厉风行。我怒吼着,崩溃着,泪水掩盖了一切,却挽不回那带着回忆香气的温存,我紧紧抱着那仅剩的“宝贝”,一股力量在我心中升腾,它让我不再害怕,不再疲惫,不再满世界地虚无空洞,不再唯唯诺诺地与死亡为伍。我带着我的所有,还有妈妈和妹妹留给我的慰借,住进了果园的那个棚屋里。

春末夏初的阳光和煦而温暖,春的繁花之势欲减未减,夏的激情四射却已“欲盖弥彰”。打从我记事起,就爱这光影斑驳的果园,现在尤甚,果园距离妈妈安葬的祠堂和妹妹沉睡的东月湖都不远,这让我感到了久违的心安与宁静。白天,我跟着叔叔婶婶在地里和果园里干活,晚上就抱着妈妈跟妹妹的遗物躺在我的“小屋子”里发呆,伴着昆虫们的浅吟低唱而后浅浅地睡去。果园的夜色很是浓重,多亏了这少雨的季节让月亮和星辰照亮着我孤寂而又脆弱的心灵。叔叔婶婶苦劝未果后,为顾及我的安全,便让自家的两条狼狗黑贝与花豹晚上陪着我,它们自小就跟着我玩,它们喜欢我,也关心我,它们愿意陪着我,忠于职守地保护我,在那些静谧的夜里,除了对妈妈和妹妹的思念,只有它们与我为伴。有时候,人的足迹带来的反而是恐慌,动物却能寻回与守住那遗失了的温暖与安详。

有一天,方静一大早便来到了果园,因为忙于高考,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来看我了,她的突然到访让我很是惊喜。

“这么早,今天不用上课吗?”我关切的问方静。

“上什么课?高考都结束了,鬼才去上课呢!”

是啊,我活的跟个野人一样,对时间的流逝已经没了具象的概念,方静一说,我方才意识到这个夏季到来的真正意义:高考,我曾经压力与希望的水源地,未等湍急,未等波澜壮阔,未等汇入大海,它早早地就干涸了,如今河床都被夷为了平地,溃得一丝痕迹都没有了。

方静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急忙握着我的手说:“素啊,咱们去宁城吧,去那找工作,打天下!”

“你不上大学了?”

“我也想上啊,不过你也知道,我不是学习的料,要不是我爸妈逼着,我连高考都不会参加,我考的咋样,我自己最清楚,大学,呵呵,我要是能上,都没天理了!”

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咱们走吧,好不好,咱姐妹俩一块,一定能整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的。”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计划给震住了,这半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沉郁与仇恨之地,早已忘了远方的希冀与绚烂,方静帮我拨开了绕在我心头的层层迷雾,重新让新鲜的空气沁入了我的心脾,好像有人在我内心不断地添着“燃料”,让我鸣响着希望的“汽笛”,迫不及待地摇起车轮滚滚向前,奔驰在那热烈华美之地。

我的生命依然鲜活,我还能去改变,还能去创造,还能去做决定,还能去后悔,还能去失败,还能再继续,唯独的就是不能放弃。我要走,我要去忘记,我会重生,我的人生还有很长,即便不长,可那又怎样,我的大脑还能正常的思考,我的眼里还尽是风景,徘徊在我耳际的将是这世界最动听的旋律,我的双手可以抓住别人所能抓住的一切,我的双脚即将踏上那我不曾踏足的陌生与绚烂之地,那里会生出对我来说最美丽的花朵。

待方静填报完志愿,我们便启程,开始自己去决定自己的人生。

从那之后,我只回过家乡三次,就是最初的两年,一为看看妈妈跟妹妹,二为见见叔叔跟婶婶,但最重要的便是搜寻妈妈留给我的那枚她亲手做的向日葵戒指。离开的那天,我用一条干净的手帕把戒指小心包好,放进了方静送给我的背包里,却没发现那唯一盛放戒指的隐蔽的口袋破了一个洞,等我察觉后戒指早已不翼而飞,我和方静匆匆赶回去找,却始终不见戒指的踪影,我跪在妈妈的坟前痛哭,渴求妈妈的帮助,渴求妈妈的原谅,不过一切都已无济于事,我还是把妈妈留给我的“唯一”给丢了。

在那之后,我又回去找过两次,依旧只是徒劳,便也死了心。而家乡痛苦的痕迹太重,每一次回去都有着说不清的压抑,想着妈妈有着妹妹相伴左右,总不会孤单,便就不再回去,只在城里为了生存,为了生活奔波忙碌,为了重塑自己而抗争,也很快有了自己的朋友,收获了自己的爱情,最终构筑了自己的家庭。虽然有了似脱胎换骨的重生,但怎能切断对于妈妈跟妹妹的思念,更无法完全挣脱过去痛苦的折磨,单单只是活出与以往不同的样子罢了,灵魂惊怕枯萎过的痕迹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自从住进那果园的棚屋里,我就没有再进过家门一次,没见过父亲一面,当他那令我嫌恶的形象再次出现的时候,痛苦与仇恨一齐折磨着我已死心,我恨不得跳起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可那邪恶的想法不过只有一瞬,很快便止住了,我并不愿这么做,也许我不愿最后陪着我的是他?或是经过种种,我已分不清生死究竟孰喜孰悲?还是……我自己也是搞不清楚,更莫名的是,我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仇恨在这时似乎消散了不少,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