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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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再穷凶极恶的恶魔也难逃生老病死。

透过玻璃窗,病床上躺着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和其他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没有什么不同,但莫拉·艾尔斯深知,阿玛提亚·兰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在小隔间窗户的另一边,是莫拉一生的噩梦,是笼罩在她过去人生里一片漆黑的暗影。女人年华老去的脸,也预示了莫拉未来的模样。

那是我的母亲。

“我们听说兰克太太有一个女儿,但不知道您就在波士顿。”王医生说道。莫拉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异样,是在责备她吗?是在谴责她没有在重病母亲的床前尽孝吗?

“她只能算是我的生母。”莫拉说道,“她把我送去给人领养时我还是个婴儿,几年前我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

“但是您见过她,不是吗?”

“见过,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和她讲过话了,自从……”莫拉停住了。自从我发誓和她再无关系。“我不知道她进了重症监护室,今天下午护士打来电话我才知道。”

“她两天前就入院了,已经开始发烧,白细胞急剧减少。”

“有多低?”

“兰克太太的嗜中性粒细胞数量——一种特殊类型的白细胞——只有五百。正常来说应该是这个数值的三倍。”

“你应该已经给她用抗生素了吧?”莫拉注意到王医生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于是又说道,“抱歉,王医生,我应该告诉你的。我也是一名医生,在法医办公室工作。”

“哦,我没看出来。”王医生清了清喉咙,立刻用医生之间使用的更为专业的医学术语继续解释,“是的,我们在抽取血液培养物之后就开始对病人使用抗生素。在应用这种化疗方案的所有患者中,大约有百分之五的人出现了发热性中性粒细胞减少。”

“她接受的是哪一种化疗方案?”

“Folfirinox(四药联合化疗方案),共四种药物组合构成,包括氟尿嘧啶和亚叶酸钙。法国学者研究发现,这个四药联合方案确实有效延长了转移性胰腺癌患者的生命,但治疗过程中,医护人员必须密切观察患者是否发热。好在弗雷明翰监狱的护士一直在盯着患者。”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想冒昧地问您一句……”

“怎么了?”

王医生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别处,仿佛有些尴尬,不愿开口。他觉得和莫拉讨论血细胞数量、抗生素治疗方案和其他科学数据要轻松得多,因为这些是客观的事实,没有善恶之分,他们没有立场和必要去评判什么。“我们收到了兰克夫人的病历,是弗雷明翰监狱送来的,那上面并没说明她为什么入狱,我们只知道她在服无期徒刑,而且没有假释的机会。负责看守的警卫坚持要把她铐在床栏杆上,我觉得有些太残忍了。”

“狱警只是按规矩办事,对待入院的囚犯都是这样。”

“她得了胰腺癌,已经快不行了,谁都能看出来她现在的状况有多差,绝对不可能跳起来逃跑。可是警卫跟我们说,兰克夫人比看上去要危险得多。”

“没错。”莫拉说道。

“她到底犯了什么罪?”

“谋杀,多重谋杀。”

男人瞪大了眼睛,透过玻璃盯着病床上的阿玛提亚:“就是那位夫人?”

“现在你懂了吧,警卫为什么要铐住她,还在她病房外看守。”莫拉说着,瞥了一眼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警官,那人穿着制服,监视着这边。

“我很抱歉,”王医生说道,“你一定很不好受吧,令堂居然——”

“是个杀人犯?是啊。”不过这并不是最可怕的,你还不认识我的另外几个家人。

透过监护室隔间的窗户,她看到病床上的阿玛提亚缓缓睁开了眼睛,并且也看到了她,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打招呼。在莫拉看来,这无异于撒旦伸出魔爪,冰冷而恐怖。莫拉觉得自己应该转身走开,这个女人不值得任何人一丁点儿的怜悯和善意。然而血浓于水,她们之间的确有着深深的羁绊,一种深植于基因中的牵连。莫拉是她的骨肉。

莫拉穿上隔离服,戴上口罩,门边的男警卫一直密切地注视着她。这并不是什么私人探视,警卫会监视她们这次见面的一举一动。医院里很快就会有流言蜚语传开,无可避免——波士顿法医莫拉·艾尔斯是连环杀手的女儿,她手持冰冷的手术刀,紧跟死神的脚步,剖开无数具尸体;他们一家都喜欢与死亡打交道。

阿玛提亚抬头看向莫拉,漆黑的瞳仁如同两颗黑曜石。氧气被吸入她的鼻腔,发出嘶嘶的声响,床头的监视器上,心脏跳动出有节奏的图谱。这表明即使是阿玛提亚这样没有灵魂的人,居然也有心。

“你还是来看我了。”阿玛提亚虚弱地小声说道,“就算你发过誓,说你永远都不会再见我。”

“他们告诉我你病得很重。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对话机会了,我想趁现在见你一面。”

“因为我有你想要的东西?”

莫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有什么东西会是我想要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莫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每个人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自己。”

“你的世界也许是这样,但我的不是。”

“那你为什么来见我?”

“因为你快死了。因为你不停地给我写信,要求我来看你。因为我和你不同,我还是有些悲悯之心的。”

“我就没有这种东西。”

“不然你觉得你为什么临死了还会被铐在病床上?”

阿玛提亚皱起脸,闭上了眼睛,嘴唇因突然的疼痛而绷紧。“这是我罪有应得吧。”她喃喃道,嘴唇上方的汗水微微发亮。她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仿佛最轻微的动作,即便是呼吸,对她来说都是痛苦的负担。莫拉上次见到她时,她还满头浓密的黑发,中间只点缀着几根银丝。而现在,她的头皮上只有稀疏的几缕头发,这是几轮化疗后的幸存者应有的样貌。她的太阳穴也塌陷下去,皮肤像是倒塌的帐篷,搭在突出的头骨上。

“很疼吧?要给你打点儿吗啡吗?”莫拉问道,“我这就叫护士来。”

“不,”阿玛提亚呼出一口气,说道,“现在还不用,我得保持清醒。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你想说什么?”

“说你,莫拉,说说你是谁。”

“我知道我是谁。”

“你真的知道吗?”阿玛提亚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如同寂静的深渊,“你是我的女儿,这一点你不能否认。”

“但我一点儿都不像你。”

“就因为你在旧金山长大?因为你的养父母是善良可敬的艾尔斯夫妇?因为你念了最好的学校,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因为你从事追求真理和正义的事业?”

“因为我没有动手宰过二十多个女人。也许更多?你最终的犯罪记录里是不是没有记全?还有别的被害人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想聊聊将来。”

“何必呢?你又没有将来。”这么说很残忍,但莫拉此刻没心情假惺惺地同情她。她突然觉得自己被耍了,被一个十分清楚如何操控人心的女人骗了。几个月以来,阿玛提亚一直给她写信。“我得了癌症,快死了。我是你仅有的血亲。这是你最后和我道别的机会了。”没有什么字比“最后的机会”更能牵动人的心神,因为它意味着一旦错过,将悔恨终身。

“是,我活不了多久了。”阿玛提亚亲口说出了这个事实,“可是你会一直想,你的同类是什么人。”

“我的同类?”莫拉笑了,“你说得好像我们是个什么物种。”

“我们确实是,我们是一群靠死亡生存的人。你父亲和我都是这样,你弟弟也是。如果说你是个例外,那简直是笑话。问问自己吧,莫拉,你为什么做法医?为什么选了这么个奇怪的职业?为什么你没有做教师或是银行家?是什么促使你选择一刀一刀地切割尸体?”

“是出于科研目的。我想知道他们的死因。”

“当然了,这是比较科学的解释。”

“你还有更好的答案?”

“因为我们共有的东西——对黑暗和死亡的向往。不同的是,我没有害怕它,但是你怕了。为了解决你的恐惧,你拿起手术刀,想要一刀刀地剖开死亡的秘密。但是没用,对吗?这么做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你的问题。”

“我的什么问题?”

“藏在你内心的,你的黑暗面,那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莫拉定定地看着母亲的双眼,那双眼睛映出的影像突然间让她口干舌燥。天哪,我看到了自己。莫拉移开了目光。“就这样吧,你求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到了。不要再给我写信,因为我不会回信。”她转过身,说道,“再见,阿玛提亚。”

“你不是唯一一个收到信的人。”

莫拉刚要开门,然后停住了。

“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也许你想知道。”阿玛提亚说着,闭上了眼睛,叹息道,“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感兴趣,不过你早晚会的,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另一个。”

另一个什么?

莫拉僵在原地,保持着将要离开的动作,在心底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回应她的话。不要理她,莫拉想,不能再被她欺骗。

这时,手机震动声响起,将她从艰难的挣扎中拯救了出来。低沉的嗡鸣声从口袋里传来,莫拉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扯下口罩,在隔离服下摸索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我是艾尔斯医生,请讲。”

“提前送你一份圣诞节礼物。”警探简·里佐利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与她接下来说的话完全不搭,“一名二十六岁的白人女性,死在了自己的床上,穿着整齐。”

“在哪里?”

“皮革区尤蒂卡街,我们在这条街上的一间阁楼公寓里。你快点儿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说死者躺在床上?她一个人吗?”

“对,尸体是死者父亲发现的。”

“确定是他杀吗?”

“非常确定,不过后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太诡异,弗罗斯特都要发疯了。”简顿了一下,接着小声说道,“至少,我希望她遭遇的事情是在死后发生的。”

透过监护病房的小窗户,莫拉看到阿玛提亚正注视着她打电话,目光锐利又兴致盎然。她当然会感兴趣,他们一家都喜欢与死亡打交道。

“你多久能赶过来?”

“我在弗雷明翰,可能会晚一点儿,得看交通状况了。”

“弗雷明翰?你去那儿做什么?”

莫拉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尤其不想和简讨论。“我这就过去。”莫拉说道,随后挂断了电话,看了一眼监护室内日薄西山的母亲。结束了,莫拉想,以后我们再也不用见到彼此了。

阿玛提亚却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