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暗生痴慕
沈漪心口一颤,回首。
萧璟逆着光,光束描绘着他干脆利落的面部轮廓,看不清他的容颜。
唯独那双丹凤眼,沸涌着炙烈深幽的缱绻,清晰可见。
他洇着淡粉色的薄唇动了动,声音低沉地,半哑地重复道:“阿漪姐姐。”
前世沈漪有许多遗憾,譬如她未能与萧临涉退婚,连累沈侯府满门抄斩,自此余下残生,皆是活在痛苦当中。
当年听闻阿璟身死突厥,尸首被挂在城楼上曝晒。北襄国举国上下拍手称快,痛斥太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死有余辜。
她被囚楚王府幽室,想为阿璟烧点纸钱,却为萧临涉发现。
那时的萧临涉对她心中存有愧疚,每日来到幽室,皆是小心翼翼乞求她原谅。他看到她为阿璟烧纸钱,脸色却是猝然一变。
他一脚将火盆踢翻,声音冷漠且厌恶:“沈漪,我煞费苦心向皇上求得恩典,留着你的性命,可不是让你念着旁的男人!”
这亦是她的一大憾事。
重活一世,她断然与萧临涉退婚,再为沈侯府步步营谋,增添筹谋,抗衡贺元帝。
今日乍然听到阿璟唤她“阿漪姐姐”,叫她不胜欢喜。
上天待她不薄,前世的遗憾,今生一一能弥补。
沈漪眼眶一热,眼尾微微湿润。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阿璟。”
萧璟生得高,深望着沈漪,她的肌肤冰彻滑腻,晶莹剔透的眼珠从眼尾滑落。
那一滴泪,仿佛滴落在他的心上,烫得他的胸口在颤栗着。
他指节修长的大手欲抬起为她擦拭眼角的泪水,又克制地放下。
“别哭,阿漪姐姐。”
“阿璟回来了。”萧璟的声音席卷着细绵入骨的重质感。
这一次,他不会再退缩,不会再眼睁睁看着阿漪姐姐远去。
阿漪姐姐。
他的阿漪姐姐。
夜一与夜二两个堂堂七尺男儿,眼圈发红。
他们亲眼目睹着殿下为沈小姐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失魂落魄模样,也见过殿下远远眺望沈小姐的落寞神色。
能听到殿下再喊沈小姐一声阿漪姐姐,他们心中甚为感动。
坐在马背上的沈策星目看了过去,俊脸微微动容。
待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冷着脸别开眼。
这定又是太子那小狼崽子的阴谋诡计,借此博取漪娘的怜惜,着实可恨。
城楼一隅。
崔华锦身穿着绯色曳罗靡子长裙,面容千娇百媚,身姿丰盈冶丽。
她的手轻轻将两颊浮动的发丝别在耳后,露出明月珰,浮翠流丹。
萧临涉剑眸闪过了一丝灼热,心里依旧在怦然跳动着。
他几乎是庆幸地想道,他倾心之人还是明艳灵动,恣意张扬的锦娘。
沈漪无趣寡淡至极,与锦娘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崔华锦看向萧临涉,一双媚眼含水,歉声道:“楚王世子,锦娘并不知你心仪我,我从来都是把你当成知无不谈的知己,并无旁的心思。”
“但锦娘有个不情之请,你切勿因我与沈小姐退婚,沈小姐那样钟情你,与你退婚,她定是万念俱灰。”
她暗自嗤笑,沈漪啊沈漪,到底是个可怜人呐。
萧临涉心里一个咯噔,他一直以为他与锦娘情投意合,他们月下对饮,畅游长安城,那时他心动不已,旖旎暗流涌动,直叫他飘飘然,失了理智,非锦娘不娶。
没想到竟是他自作多情了,想来也是,锦娘确实未曾对他说过一句她对他有别样心思。
只是为何,他不过觉得是失落可惜罢了,并无痛彻心扉之意。
忽而,脑海中闪过数日来缠绕着他的梦境,他手持匕首朝着他的心口狠狠一刺,鲜血喷涌而出。
他卑微苦声哀求:“漪娘,当年你为我挡刀,今日我自刺还你。”
“求你原谅我,再回头看我一眼,好不好?”
萧临涉眉心跳了跳,抑制住脑海中那个荒诞的画面。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崔华锦温柔一笑:“既然锦娘对我并无男女之情,就算倾慕于你,也不能强迫你。”
“至于我与沈漪之间的婚事,我本是不喜她,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王向来属意沈漪这个儿媳妇,我只好迫不得已与她再续婚约,锦娘你不必担心。”
崔华锦听此,明艳的脸庞微僵。萧临涉与沈漪再续婚约,岂不是让沈漪称心如意了?
看不到沈漪这所谓的名门贵女,失了理智,丢了仪态,当真是可惜至极。
她低垂着眼眸,语气怅然若失:“如此甚好,你能与沈小姐重修旧好,我心中愧疚少了几分。”
“不过……”
崔华锦抬起眼,媚眼如丝,萦绕着潮湿的水雾,引人心猿意马。
她幽幽一叹:“沈小姐似乎对我抱有很大的敌意,他日你与沈小姐成婚,锦娘与楚王世子再也不能对酒当歌了,实在可惜。”
萧临涉目光灼灼,郑重承诺道:“锦娘,你放心,我虽与沈漪成婚,但我的心中会保留你的位置。”
“无论你身处何处,无论何时何地,若你心血来潮,与我畅谈,只管修书一封,我势必赴约。”
他冷笑,果然,沈漪是个善妒刻薄,无礼不饶人的性情。
纵使他肯与她成婚,她也不能禁锢他的自由。他有所爱所求所属,沈漪只能得到楚王世子妃的名号,旁的就别痴心妄想。
崔华锦点头,声音妖妖娆娆:“有楚王世子今日之言,锦娘便放心了。”
她在心底笑得乐不可支。
沈漪煞费苦心求来的夫君,对其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欢喜。
同床异梦,夫君心有她属,这恐怕是更能让自诩清贵的沈漪痛苦万分。
……
夜幕低垂。
清风敲窗,素月侵廊。
沈侯府。
今夜设宴在弄堂,沈漪,沈策与他们的爹娘趁着月色食晚膳,一片静谧和谐。
用完晚膳后,他们四人行酒令,“才疏学浅”的沈策屡屡被罚饮酒。
沈策将酒樽的酒喝光,小蜜色的俊脸涨红。
他喝得头晕脑胀,迷迷糊糊地趴在案上,不满地嘟囔着:“爹,娘,漪娘,你们三个人都在欺负我!”
沈漪清眸缀着温柔的微光,她担心沈策酒后着凉,命下人将沈策带回他的院落。
沈自山与顾清微相视一笑,他们十指紧扣。
他们成婚已有十八载,依旧恩爱如初。漪娘才貌双全,策儿英武不凡,都是他们的骄傲。
沈漪回过头,看见爹娘琴瑟和鸣的模样,她唇角荡漾起浅浅的笑意。
真好。
她转身朝着西溪苑走去。
身后,传来沈自山沉厚的声音:“漪娘,你随爹爹到书房一趟。”
半盏茶后。
书房。
沈自山端详着亭亭玉立的沈漪,心里感慨。数日前漪娘与他道需前去纶城一趟,他心知,漪娘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却是没想到,漪娘给了他一个惊喜,惊的是纶城险象环生,漪娘与策儿死里逃生,喜的是漪娘心有筹谋,果决断然,助太子阻止了护城堤岸大决口之灾祸。
长安城人人称赞漪娘为女中诸葛,他有荣与焉。
他沉吟半晌,道:“漪娘,你从纶城回来,可是有话要与爹爹说?”
沈漪素靥平静,淡着声音道:“爹爹,此前我执意前去纶城,皆因我事先得知太傅并未教导太子储君之道。”
她心知爹爹疑虑她为何会执意去纶城,重生一事太过匪夷所思,此时并不是与爹娘,还有大哥坦白的好时机。
故此,她对爹爹说了谎,以太傅阴奉阳违一事来当做借口。
一道闷雷响起,惊得沈自山身形摇晃。
他声音都在颤抖:“太傅竟如此胆大包天!”
储君的学业,关系着国运,向来是非同寻常,重中之重。太傅此举,罪大恶极。
沈漪清泠泠,如山涧寒泉,她徐缓道:“贺元帝宠信太子,长安城的士族门阀人尽皆知。那么太傅所为,他是否一无所知?”
“若是知晓,想必太傅是受了贺元帝的旨意。他派太子前去纶城治理水患,太子犹如一张白纸,无疑是推着太子去倍受各方势力的算计。”
沈自山心惊肉跳,漪娘这是意指皇上表面宠信太子,实则要将太子养废。
他的声音似乎都不是自己的:“皇,皇上为何要如此做?”
是啊,她也想问,为何贺元帝要处心积虑营造出他敬重皇后,宠信太子的假象。
背地里,却是恨不得将阿璟置之死地。
沈漪轻轻摇头:“这不过是漪娘的妄自猜测。”
她的眸光陡然泛起浅薄的杀意:“如若漪娘猜测为真,虎毒尚且不食子,贺元帝却是如此残忍迫害太子,视纶城老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爹爹,如此昏庸无道的君主,何不将他弑杀?”
弑杀君主。
沈自山已是第二次从沈漪口中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张了张嘴巴,又闭上。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
他挣扎着,迟疑着,最终还是艰难道:“好。”
君主不慈,何不倾覆了这皇权。漪娘当日的话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上。
这数日来,他在苦思冥想,在怀疑,他谨遵先祖遗训是否错了。
皇上想要打压沈侯府之心,昭然若揭。
他一人身死无所畏惧,只是他的身后有夫人,有漪娘,还有策儿。
今日再听得漪娘之言,他终是痛下决定。
沈漪眸光潋滟,唇角不禁轻翘。
爹爹终是被她说服,弑杀贺元帝。
她葱白指尖点点,贺元帝逝世,阿璟登基后,必定是雄韬武略的千古一帝。
而沈漪所想着的萧璟,又是另一番光景。
东宫。
萧璟坐在书案前,眉骨漂亮而锋锐。
他低垂着眼眸,修长如玉的大手在细细密密地抚摸着一个小像。
小像所雕刻的女子栩栩如生,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萧璟明晰的喉结在滚动着,那日阿漪姐姐拢在他怀里的软柔触感,潆潆香气,似还经久不散,附入他的骨髓。
他缓缓抬起丹凤眼,眼尾发红,透出毫不掩饰的私欲。
他对阿漪姐姐暗生痴慕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