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织女
我们有一个流行的称赞人的名词——明星，又有一个称赞人的名词——皇后。在真有许多明星的天空，皇后这名词是用得着的，而这顶宝冕最适当的承受者是织女。本来，她是有“夏夜的皇后”名号的，但我想在中天的时候更像些。
不必嫌皇后这名词太陈腐，这两个字远不及皇帝讨厌。她也只是以美丽供人欣赏者，而且自皇帝被取消，她已属于大众，意义更和从前不同了。中国古代星的题名依照官制，什么帝后太子、上辅少弼，确实讨厌不过，但帝孙织女不引起我们的恶感。把这样一颗美丽明亮的星归之天孙，而把那些小丑昏黑的星称作帝后辅弼，我想古时的人也就不大喜欢皇帝。
天琴座
织女真是非常美丽，有点像维纳斯，尤其是在初升和将落的时候。在我们所能常看到的恒星中，只有天狼比它明亮，而且同属白色氢气星（A型星），就科学上说是同类，但天狼因为太亮而带有威严，我们感情上觉得它是刚性的，而织女则是柔性的，使我们觉得织女更可亲近。
西洋人称织女所属的星座为天琴，这也是个带有轻灵微妙的意味的名字。据传说，这七弦琴是海勾力士（今译赫拉克勒斯，武仙座中的那个武仙）用以惊起飞鸟的。又一说法，则说七弦琴是希腊音乐家奥佛士（今译俄耳甫斯）用来迷醉森林猛兽的。我想后一说法更可以使人感到它的柔和。在带有丰富音乐气味的秋夜，细细领味这个故事，再凝视天琴的辉光，我们也可以觉得受了同样的陶醉。
说这陶醉是由于想象中的音乐，不如说是由于直诉于视感的色彩。所以，我们暂搁开天琴全座，而单来说叫作铩羽（Vega）的这颗星吧。我们通常讲织女也就是讲这一颗星（严格地说，应称作“织女一”）。它的光是这样沉静，如果把青苍的天空比作一片森林，则这是森林内的一片晶莹的潭水；如果把天空比作美人的碧衣，则这是碧衣上的钻石。不，钻石太小气了，应该说美人的明眸。明眸，是的，古诗人早就说过“澄蓝的天琴，像少妇眼中柔婉的蓝辉”。
但真溯到很古的时候，我们也许该替古人惋惜，他们也许并未看到铩羽有这样的光辉。希腊诗人阿拉突斯（Anatus，又译阿拉托斯，约公元前三〇〇年）在歌咏列宿的时候，曾说过天琴座里没有明星，或者那时铩羽还未达到现在的亮度吧。
恒星这名词虽然现在还用着，其意义却早已过去了。我们已知道，每一颗星都有其自行运动。现代科学已能算出一些星向我们来、离我们去的速度。虽然因人类生命的短促、官能的迟钝，总不及看到它们显著的变迁，所以觉得恒星这名词还可暂用，但渺小的人类所辛苦勤劳积下的几千年或自负点说几万年的文明，也已经诉出有好些恒星变了光等，改了地位。我们现在所能得到的古代记载还是不大正确详细，若我们现在能较为正确详细地记载，再传下同样的年代，也许我们的后人定要取消恒星之名吧。也许并不需多少代呢。
天文学家说，织女运动的方向是以秒速十四公里向地球来的。我们的太阳以秒速二十公里向天琴座迈进，这更是很通俗的话题。科学家虽不怎样深说，在平常人却是很有趣的幻想资料。
罗马马赛克镶嵌画中的奥佛士
假定两下是在一线对进吧。一秒钟三十四公里，虽然只有光行秒速的约万分之一，但一天也会走近九点八光秒，一万年走近一点一三光年。织女的距离是二十六光年，而它的光辉为太阳的五千倍。二十万年后，我们也许会有两个或不止两个太阳吧。十日并出等神话虽再不能使我们相信，但我们仍可以创造我们自己时代的神话。比之专家，我们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浅陋；比之将来更进步的人类，现在的专家也许仍被认为是神话的创造者。譬如我们现在见到第谷所提出的地球不动，若是地球旋转，则地球上的东西会被抛掷出去的说法，不也认为幼稚吗？
东汉壁画中的织女和牛郎
且不要幻想得太远，只说一万年后吧。赤极在下移动着，我们现在的北极星渐渐更为近极，但到二〇九五年就越极而又渐远离了。慢慢地，仙王座里的某星成为北极星，再后来天鹅座里的某星成为北极星，而一万一千五百年后，织女就成了北极星。那时我们距织女更近一光年多了，它当然比现在更亮，而且永在正北。不过我们看不到那景象也无须懊恼，我们现在能看到它升降时的美丽、中天时悬近天顶的情境，也是万年后的人所无从领略的。
我们且来再细看看天琴。它在天顶偏北（这是因为我们住在地球上北纬三十度左右的缘故）。就这一星座说，这时易见的星织女在最西了。在织女的东北，两颗四等星东西列着微向东北斜。织女的东南是三颗星构成的小三角形，南边两颗，北边一颗。中国民间说这五颗星是织女的织机。
三角形南边的两颗，近织女的是天琴座β，远的是天琴座γ。这两颗星在中国别作一座叫渐台。我想谁也不喜欢这个分立，如果织女没有了机架，未免太寂寞了。β、γ两星的性质很为有趣，因为它们都是变光星，看星的人连看几夜就可以察出有时两颗星等亮，有时则β星要暗得多。据推测，有颗暗星绕着它转，暗的时候就是食的时候。β、γ两星之间有一片环状星云，中间有一颗星作为核心。这也许是将成形的另一宇宙。这星云的距离约为八百数十光年，不用望远镜是看不到的。
东北的天琴座ε则是一个视眼双星，目光相当好的人都能看出。我们能见这件惊奇，应该感到满足。但望远镜告诉我们这两颗星又各自是一对双星，每对的旋转周期在二百年以上，且两对远绕着公共重心旋转，周期达数千年。这未免更使我们神往了。
但是，我们暂时不要希望看望远镜中的奇景。星是这样多，只要再对天琴凝视一回，便会看见更有许多小星，直小到与银河的光点晕成一片，无法辨清。我们暂不必细认吧。时间已经不早了，再迟北斗要落下去，我们还是转向西边去吧。
在西洋，天琴没有什么故事。在中国，织女的神话最美丽丰富，但已经有专门记载这些故事的书了，且现在也不宜多费时间，我们且沿着天龙去寻出北斗吧。
天琴座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