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象与事境:中国古典诗歌叙事传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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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事境说:古典诗歌叙事研究的路径

中国古典诗学中有许多可资借鉴的资源,一些概念、术语在经过现代学理阐释之后,可能被激发出鲜活的生命力。“意境”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历经古典诗学的长期酝酿,又经由王国维、朱光潜、宗白华及众多学者的现代建构,“意境”遂成为二十世纪文学研究中极为重要的概念。不过,正所谓“深刻的片面”,对于看上去越是深刻的那些认识,我们越是应当抱有一种警醒:在这深刻的背后,是否存在被遮蔽的事物?就拿古典诗歌研究来说,当“意境”一词被无限制地复制,被用于各种场合——无论恰当与否,这种现象本身足以让我们反思:我们是否过度依赖“意境说”,不经意间简化了古典诗学的发展脉络、简化了古典诗歌所涵容的丰富而复杂的文学现象69

已有学者指出,“意境”并非“中国古代诗学的核心范畴”70。在古典诗学中,它远没有我们今天想象得那么重要。“意境”实为诗境之一种,无法覆盖所有的诗歌类型,也难以包容诗歌的所有特质。即便是经由现代阐释后的“意境”概念,仍然无法做到这一点。事实上,在二十世纪学界的论述中,“意境”几乎始终与“抒情传统”绑在一起。关于“意境”的各种定义,大都离不开对诗歌抒情的本质认定。如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认为“意境”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是“情”与“景”的结晶71。李泽厚《意境杂谈》认为,“意境”是“客观景物与主观情趣的统一”72。袁行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也说“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73。张少康虽对袁行霈的观点有所质疑,但最终仍归结于“艺术意境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形象、特殊的情景交融、特殊的主客观结合。”74在具体探讨中,往往把重点放在“情”上,重点讨论对“情”的抒发或对“主观情意”的表达。对抒情传统、对“意境”的强大认同,使得古典诗歌的许多其他特质在无意间被遮蔽了。尤其有代表性的,是注重纪录情境、记述事实、忠实呈现外在世界的这一脉络:《诗经》中的赋法,汉乐府的“缘事而发”,白居易的“歌诗合为事而作”,“诗史”的“善陈时事”,以至宋诗中对纪事的追求,清诗中对个人生活史、心灵史及自然灾难事件的呈现等。这一悠久且影响深远的脉络,尽管近年逐渐受到关注75,但在围绕“意境”建构起来的诗学体系中,似乎仍未获得与之相当的地位。

修正这种片面的深刻,需要朝两方面努力。一方面,有必要让“意境”走下神坛,将其还原为诗境的一种类型。另一方面,则应进一步探求诗境的其他类型,寻找堪与“意境”并行且符合古代诗歌传统的有效阐释方式。前者破,后者立。前者目前已有一些成果。而后者,仍需要持续摸索。

当我们从“意境”中跳脱出来,重新审视古典诗歌与诗学,关注纪录情境、记述事实、忠实呈现外在世界的这一脉络时,“事境”一词走入了我们的视野。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有这样一条论述:

凡诗写事境宜近,写意境宜远。近则亲切不泛,远则想味不尽。76

把“事境”与“意境”并提,并对二者的特点做出了简明而精到的叙述。“事境”“意境”的具体含义,方东树语焉不详。但二者的并行,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当我们考察与“意境”相区别、注重纪实与叙事的这条诗歌传统时,我们能否以“事境”为基点,来构筑一条新的诗学阐释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