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大海如歌
1909年8月下旬,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卡尔·荣格作为受邀嘉宾,乘坐蒸汽船横跨大西洋,前往美国一所新近成立的大学。他们从德国城市不来梅的港口出发,在海上航行了6天。此次航行对34岁的荣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在日记中写道:“大海如歌,它蕴含着灵魂的所有梦想,并在滔滔流水中将其演绎。”1他们俩深深为大海着迷:“大海的美丽壮阔在于,它使我们不知不觉进入自己肥沃的心田。”在巡回演讲结束之后,两人迫不及待地踏上归程。“我非常期待再次回到大海的怀抱。”荣格写道,“在大海无限的平静与广阔之中,饱受刺激的心灵也能得以平静。”回家的旅程虽然远谈不上平静,但也没有令他们失望:
昨日,暴风雨肆虐了一整天,临近午夜才得以平静。大半天的时间里,我一直站在船头的桥楼下,在有护栏的高处,欣赏这壮观的景象:山一般的巨浪卷起,将翻滚的云状泡沫倾泻到船上。船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有好几次我们都被咸咸的海浪淋湿了。直到天渐渐变冷了,我们才进船舱喝茶。2
荣格出生于瑞士,但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海洋仍然是他潜意识深处最重要的东西。海洋既令人着迷又令人恐惧,既庄严又令人敬畏,而且永远无法轻易跨越,正如温斯洛·霍默(Winslow Homer)的油画《海滩傍晚》(The Beach,Late Afternoon)给人带来的神秘感(见图0-1)。维克多·雨果说:“在世界上所有混杂的物质中,海洋是最不可分割的,也是最深奥的。”雨果的这句话表达了本书的一个重要思想,但出于篇幅考虑,本书只能在表面上触及海洋这一博大且深不可测的主题。3但从各方面来说,海洋都是浩瀚的:从物理意义上讲,它覆盖了地球表面70%以上的面积;而从概念上讲,它满足了人类所有的想象。对于一本如此简短的书来说,除了对海洋及其多重意义进行最简短的历史概述,不可能进一步深入了。
图0-1 温斯洛·霍默于1870年创作的木版油画《海滩傍晚》
注:这幅画描绘的是马萨诸塞州海滩上令人深思的景象,是这位艺术家从法国回来后不久创作的。
本书后面的章节是一场从入海口到海洋深处的文化地理之旅,这趟旅程始于海岸线的地形,终于海洋环境的未来前景。在这一旅程中,人们把海洋看作从事工作、锻炼耐力、吟咏遣兴之旅,看作战争与和平之地。从早期乘坐独木舟的太平洋航海家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环球航海家,海洋一直都是文化传播的通道,而到如今这个时代,海洋仍然是全球贸易的通道——世界上90%的商品都是通过集装箱船运输的,这些集装箱船通过广阔的水域,跨越国界,在被人们遗忘的海洋中从一个港口到达另一个港口。4
关于海洋(sea)、水域(water)、大洋(ocean)这几个词,我们需要对其进行界定。海洋不同于大洋,它是陆地与大洋相互作用的复杂区域。因此,海洋的表现方式以及人们对海洋的体验和理解方式不同于大洋。这里借用W.H.史密斯(W. H. Smyth)船长于1867年编写的《水手词汇手册》(Sailor’s Word-Book)一书中的定义对两者进行区分:“严格来讲,海洋是继大洋之后的第二大水域。但在特殊意义上,海洋指被陆地包围的大片水域,如黑海、白海、波罗的海和地中海;一般意义上,海洋是与陆地相对的概念。”5相比之下,世界五大洋(1)实际上连成了一个巨大的咸水体系,形成了独特的环绕性大洋。无论是从地理意义上还是象征意义上,海洋都位于大洋的边缘。sea一词往往以复数形式出现,如the seven seas(七大海)。最初,七大海指的是美索不达米亚人和早期希腊地理学家所熟悉的爱琴海、亚得里亚海、地中海、黑海、红海、里海,以及波斯湾(阿拉伯湾);到了中世纪,七大海指的是北海、波罗的海、大西洋、地中海、黑海、红海和阿拉伯海;而在大航海时代之后的几个世纪里,七大海是北冰洋、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地中海、加勒比海,以及墨西哥湾。当然,这并非“七大海”这个词的完整变化过程。(2)1953年,国际水文组织承认了70多个水域为“海”,但其中并不包括咸海、里海、死海或索尔顿湖等内陆咸水湖,也不包括加利利海等淡水湖,因为这些湖并不属于世界海洋。6
这样的地理语义学研究具有深远的意义。以里海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内陆水域为例,它并未被正式认定为海洋,因此长期以来,其沿岸的五个国家(3)之间的政治关系极其复杂,同时其水域下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的所有权问题也变得很复杂。作为湖泊,里海的资源由其邻国之间按比例共享;但若作为海洋,里海则受《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约束,按照该公约,各国可以通过俄罗斯的伏尔加河以及连接俄罗斯、黑海和波罗的海的运河进出此国际水域,同时可以大规模开采里海的石油。所以海岸线较长的国家历来倾向于将里海归类为海洋,而海岸线较短的国家则倾向于将里海归类为湖泊。2018年8月,里海沿岸五国在历经20年的僵持后,签署了《里海法律地位公约》,赋予了里海独特的法律地位:里海既不是湖泊,也不是海洋。如今,该五国中的每个国家都对距里海海岸线15海里的水域拥有领海主权,可以在此水域中进行矿产和能源勘探,同时可以在领海外延伸10海里的水域内进行捕捞——世界上90%的鱼子酱都产自里海。其余的水域在未来经谈判达成一致之前继续由五国共享。
sea虽是一个简单的短音节词,但译者在翻译它时却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本书的书名是指单数the sea,还是复数the seas呢?是指1个普遍的水域,还是7个,抑或是70多个水域呢?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海底两万里》的译者们长期以来一直受其困扰。儒勒·凡尔纳的这部小说(法语版)于1870年出版(见图0-2)。因为凡尔纳在小说中运用的词mers指的是七大洋,小说的叙述者皮埃尔·阿龙纳斯教授曾乘坐尼摩船长的鹦鹉螺号在七大洋上航行,因而译文应该把小说名称中的mers译为复数形式。然而,尽管刘易斯·佩奇·默西埃(Lewis Page Mercier)在1872年出版的第一个英译本中,将小说名称中的mers翻译成了复数形式的seas,但是后来的大多数英译本将其简化译为单数形式。不过,包括由威廉·布彻(William Butcher)1998年出版的《牛津英文经典》(Oxford World's Classics)中的版本在内,最近的几个译本又将该词还原为最初的复数形式。7
图0-2 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第二版的卷首插图
凡尔纳本人也曾为小说的名称而纠结过。他曾在“水下旅行”“水下两万里”“水下两万五千里”“海底两万五千里”和“海底两万里”这几个名称间犹豫。人们对sea (s)、water (s)和ocean (s)这三个同源词一直存在疑问,人们在陆地上谈论海洋时,很少能轻松自如地使用关于海洋的词汇表达。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们会看到,长期以来,海洋一直是个语言工厂,靠海为生的人们创造了大量的俚语和隐语。如有人可能会说to the bitter end(表面意思是“到苦的尽头”),但是1653年约翰·史密斯(John Smith)船长在他编写的《海员语法手册》(Seaman’s Grammar)中解释道:“为了方便没有海上生活经验的读者,a bitter end指的只是将一根缆绳绕在系缆桩上……the bitter’s end是指固定在甲板上的那部分缆绳。”8
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总是梦想着去航海。有一首古老的英文诗,名为《航海者》(The Seafarer),这首诗创作于约公元750年,据称内容是一位年长的水手在回忆自己的海上生活,但鉴于诗中表达的矛盾情绪,文学研究者如今将其解读为一位老水手和一位年轻冒险者之间的对话,两人为未来的海上航行激动不已:
我的灵魂在辽阔的海上驰骋,
乘风破浪,遨游到远方,
来到世界尽头,又立刻返航,
热切地,渴望着;
孤独的飞鸟向你致意,
我的灵魂永不停息地在海上航行,
越过滔滔海浪。9
正如诗中所表述的那样,人们很容易把海洋想象成一个盛载着憧憬、冒险和创新的地方。对于古希腊人来说,nostos(回家)的文学意义使他们联想到英雄的海上航行,英雄结束海上航行返回家乡,实现了华丽变身,就像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一样;而对维京人来说,他们的长船能快速穿越北海,因而,海洋不仅被拟人化为海神埃吉尔,还成为他们通往财富和荣誉的道路,但这一条路也充满咸腥苦涩。从荷马时代至今,海洋那充满诱惑的呼唤一直是人们创作的焦点。雕塑家安东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于1997年创作的大型装置作品《别处》(Another Place)就令人不安地将海洋的呼唤人格化了。这件作品由100个真人大小的铸铁雕塑组成,它们分布在默西塞德郡克罗斯比海滩上,从不同视角眺望着爱尔兰海(见图0-3)。潮涨潮落,这些雕像每日有两次被淹在海水中。该作品最初设计于1995年,当时临时放置在德国北海海岸库克斯港外的泥滩上。葛姆雷为该作品提交的书面方案是他迄今所写的最为详细的一份,在文案中他概述了该作品的规模:
图0-3 安东尼·葛姆雷的装置作品《别处》局部照片
注:该作品位于默西塞德郡克罗斯比海滩上。每日涨潮时,这100个真人大小的铸铁雕像会渐渐被淹在海水中,甚至被淹没。
这件作品占地1.75平方千米,放置在潮汐线沿线,雕像间距为50~250米,并沿地平线绵延1 000米,全部都面向地平线……它们立于沙滩之上,越靠近海岸的雕像被海水淹得越深。退潮时雕像完全可见;涨潮时,雕像立于水中,海水可涨至其颈部。10
这件装置作品的放置地点在繁忙的港口附近,这样人们可以与雕像进行一系列互动。如渡轮和集装箱船经过时,人们可以瞥见半个身子淹没在海水中的铸铁雕像面朝着无边无际、灰蒙蒙的大海,而在海滩上野餐的游客可以与雕像进行更多的互动。在放置雕像的100个地点中的任何一个观看,都不可能将整个作品尽收眼底,必须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距离的变化把它们组合在一起。而且因为泥滩是陆地和海洋的交界处,泥滩的地形也使海岸上的地形更复杂。在荷兰,雕塑之间的空间可用于进行一种特殊的远足方式,即泥滩漫步,人们徒步探索瓦登海广阔的泥滩,体验极简的地貌。在泥滩漫步时,人们必须专注,使每一步都踩在安全的地方。退潮时,泥滩会一直延伸到离海岸20千米的弗里西亚群岛,因此,在涨潮前,人们会雇用向导把掉队的人带到安全的地方。老普林尼在得知弗里西亚群岛的泥滩每日会发生两次变化后,他疑惑了:不知道这些地方究竟属于陆地还是海洋。潮水的频繁涨落模糊并混淆了地球上的一个基本边界,即“有序的自然界和无序的海洋之间的界线”。11
虽然《别处》最初被安放在了特定地点,但此后它还是搬了几次家,第一次是在1998年,它被搬到了挪威斯塔万格附近的一个峡湾,随后被搬到比利时的度假胜地德帕内,最终在2007年,它在英格兰西北部找到了自己永久的归宿。这个永久的归宿是冲浪者、海岸警卫队和环保主义者等当地利益团体经过长时间的谈判后确定的,因为他们担心该装置会影响公共安全,对当地环境产生影响,特别是对候鸟的生活产生影响。葛姆雷曾指出,《别处》的最终安放地点,即利物浦锡福斯码头附近的一处非海滨浴场的海滩,与最初的安放地点库克斯港有着密切的关系,两地地形相似,而且均具有以迁徙和流离失所为标志的海洋史及殖民史。1807年7月,英国最后一艘合法运奴船基蒂阿米莉亚号(Kitty’s Amelia),从利物浦港口出发,途经克罗斯比海滩,前往贝宁湾运送最后一批奴隶。虽然废除奴隶贸易的法案已于1807年5月生效,但基蒂阿米莉亚号在4月底,也就是法案生效前几天,获得了航行许可。因此,当它经由塞拉利昂的奴隶贸易港口起航前往巴巴多斯时,它的航行是在法律允许范围内的,但这终将是英国船只最后一次合法的奴隶贸易航行了(见图0-4)。
图0-4 海上奴隶贸易
注:1838年5月,葡萄牙奴隶船勤奋号(Diligente)在前往巴哈马群岛的途中被英国海军扣押,当时该船正被用于非法奴隶贸易。英国海军在船上发现了大约600名奴隶。英国皇家海军中尉亨利·霍克(Henry Hawker)当场画了这幅水彩画。
距《别处》最后一次搬迁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它仍在讲述流离失所的故事,尤其是在当今地中海移民危机爆发,因气候变化导致的移民问题在未来几十年可能会升级的背景下。2017年11月,德国《每日镜报》(Der Tagesspiegel)公布了过去20年间在去往欧洲途中溺亡的33 293名难民和移民的名字,这个数字还在逐年上升。对于想要远行的人来说,海洋既是一座桥梁,也是一道屏障,是生与死之间的一道门槛,因此保持海上航线的畅通非常重要。2020年,1 000多名移民在横渡地中海途中溺水身亡,另有数十人在英吉利海峡丧生。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一段漫长而痛苦的旅程。
葛姆雷将他的作品安放在海边,由此也提出了一系列关于我们与海洋自然、海洋文化的关系问题,他写道:“时间要经受潮汐的考验,建筑要经受自然的考验,而天空的无垠似乎在质疑地球的存在。在这个作品中,人类的生命要经受行星时间的考验。”12葛姆雷所造的雕像经过海水浸泡,如今有些身上还覆盖着藤壶,这不禁让人想起:海水水位在不断上涨,脆弱的海岸线不断被海水淹没,以及人类源于海洋的返祖现象不断出现。这些铸铁雕像凝视着地平线,仿佛在震惊于自己的所见所闻,也仿佛在默默尝试理解浩瀚海洋的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