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第二卷):怒海云归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八章 夜半前席

孤星,寒月,夜半时分,一野白霜。火堆熊熊,大块的松木在哔哔剥剥烧着,偶尔一小块松脂嘭地燃起来,蓝色的小火苗蹿得老高。这是劳苦功高的一堆火,已经这么熊熊燃烧了六天了,炖了二十只山鸡,烤了十条鱼,烘了四十个麦饼,一大筐野山菌,一小筐野栗子,和无数壶的热水。酒足饭饱,现在是喝茶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铜壶里,山泉水咕嘟咕嘟地沸腾了,壶盖当当响。沈南枝取出一小包茶叶——那是最后剩的一点了,大部分都是渣和碎末——搁在山竹筒里,苏旷取水沏了,分茶,第三杯递给丁桀,最后一杯给自己。

丁桀来了,这件事让苏旷整个人变得轻松不少。这几天来,他已经陆陆续续地把下昆仑山之后的事情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很狼狈的地方没有遮掩,很耻辱的时刻也没有隐藏,有疑虑的猜测也夹带着说了出来。他跟丁桀说这些,并不仅仅是实力或者交情的问题,他经历的许多事,事关朝廷和江湖的许多大变革,而丁桀,除了“品行”有待商榷,论武功、论格局、论资历,都是最有可能重新执掌整个武林的那个人。连带着,沈南枝和夜哭郎君也多听了不少。

“我这两年,大概就是这样了。说起来也晦气,就是一半日子在床上躺着,一半日子在地上滚着。不过总算还幸运,算是站起来了,也没真落到什么不该落到的人手里去。”苏旷想了想,诸多事都可以直陈心言,唯有“痛苦”这种东西,很难宣之于口,那些牙关咬碎的漫漫长夜,似乎也只能这么沉默地成为过去了,“你呢?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托福!吃得好,睡得好,玩得也不错。”丁桀脸颊上多了两块胖嘟嘟的肉,下巴也圆了一圈,这让他眉宇间的冷郁和高傲消弭了不少,如非对视,真是与当初判若两人。他捧着竹杯,茶水有些发烫,白色的水雾氤氲着,略一沉吟,向着沈南枝指了指苏旷:“我来想一想从哪里讲起,不然,也从昆仑山说起吧。我下昆仑之后,便重践少诺,与少年时候喜欢的左姑娘做了夫妻,隐居在北邙山之中,这件事,只有他知道。”

沈南枝轻轻“哦”了一声,她和苏旷,都不算很喜欢左风眠,但也没有立场多说一句什么。

“我性情有些孤冷,不爱与人亲近,在常人眼里看来,就容易显得高傲。我自知此节,所以即便隐居,也不肯和山里村民混在一处。那些日子到处寻找,在北邙山之东找了一片梅岭,那里山路崎岖,人迹罕至,有十里梅花,一溪兰草,瀑布清泉,我夫妻二人都喜欢彼处,当即结庐归隐,远避尘寰。”丁桀啜了口茶水,“风眠她与我一样,也有些不容于当世之处,乐得避世,只我二人,过一段悠闲日子。”

苏旷点了点头,想丁桀倒是真爱梅林。

“我自幼及长,从来没有过一天人间烟火日子,风眠也没有。刚开始,风眠还有些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想法。只是,我自是不肯种地!她其实也并不耐烦女红,摆弄了半个月针线,弄了件坎肩命我穿着,其余从此作罢。一应物事日用,还是要从山下买回来。那些日子,确实乐哉悠哉,我二人高床大被,相拥而眠,睁开眼睡到日上三竿,只知寒暑,不知年节,想山外诸事与我无涉,世间极乐,莫过于此。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有内伤在身,年年发作,苦不堪言,到了山居岁月,索性一了百了,将前尘往事,连同功夫、早晚功课一起放下,心宽体胖,形容大变,自忖身手上必然是大大退步,可多少还有几分底子,对付些寻常野兽、普通防身总不在话下罢。山中岁月容易过,一晃,也是四季轮回。我和风眠住在一起,衣食住行上总是她照拂我多些,我虽也有心照拂她,但一来自幼诸般琐事有人随侍,二来有内功护体,其实并不真的知晓寒暑,许多日常琐事我总想不到。那年冬天,山中大寒,下了一场大雪,我只顾念那雪还不够大,喊她出来到山谷里玩耍,忘记了她身体单薄怯弱,一不留神,她染了风寒。我就自责得很,问她,山里头毕竟诸多不便,不然的话,我们还是搬回洛阳城里住?她就问我,可是悔了?那夜灯烛之下,她眼波盈盈,我自忖平生,负人无数,不可再负于她,就开口允诺,说我既然应了她此生此世,绝不食言,她要是不愿意在洛阳附近,等她身子大好了,我们换个暖和点的地方就是了。那时候……风眠高兴得很,没想到我肯主动开口离开洛阳,她掰着指头,数了又数,想了好些个去处,一心想要找出一个没什么人知道我来龙去脉的南疆小城。”

讲到这里,丁桀轻轻一叹,顿了顿杯子:“此事就此议定。到了第二年开春,风眠的身子渐渐好了,我却有些心事渐浓。想这洛阳城,是我根脉所系,前三十年里,不知在此地结下多少生死恩仇,就这样离开,多少有些难以割舍。那段日子,虽然开了春,但山里依旧大寒,连下了好几场大雪。一天夜半,我听到风里似乎有猛虎呼啸的声音,想这青黄不接的时节,饿虎出山必定伤人,就叮嘱风眠关紧门窗,我出去看看,要是不碍手,就索性除了它。没承想,一出门,就见天地无边,好一片大雪被月亮照着,冰风一吹,如雾如银。那风里虎啸越来越远,我平时夜半也不出门,当晚动了兴致,就跟着风虎之吼,向深山里走,走着走着,按捺不住胸口激动,也不禁仰天长啸。在此之前,我有足足一年内息未曾运行过周天,如今内息这一流转,心里暗暗惊喜,身手虽然搁下了,内息却越来越是酣畅,似乎是充沛淋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忍不住满山奔走,从山巅冲下山谷,山谷又上山巅,只觉得天地与我合一,世间无事不可为,天下无处不可去,到了极畅快淋漓的时候,就在月下,对影练起剑来。那一夜真是痛快,我将平生所学,尽数施展,往日习武的所苦所恶,重又令我喜不自胜,招招剑剑,似曾相识,又别有洞天,似是明月清风下,江上故人来。我奔逐半夜,固然是没有找到猛虎,也没有丝毫倦态,到了天色微明,我返回那片梅林,灵台清明,神清气爽,就看见林间一片卧石如虎,落满了梅花。我心念一动,想在这里住了一年,怎么今日才见此虎?又一身冷汗簌簌,如梦初醒,想天底下放不下丁桀二字的,居然只是我一个人而已。到此,胸怀里一片我执勘破,似是破关精进之时,我就又折一枝梅花,不拘招式,随意施为。果然,内劲之中,风雷渐敛,梵音顿起,多年内伤,就此无影无踪。”

苏旷正听得悠然神往,恨不得身在当地,看丁桀练剑。听到最后一句,耳朵一跳,叫起来:“什么叫……多年内伤,就此无影无踪?”丁桀的“内伤”,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内伤,他那一身震古烁今的内力,是丐帮四代绝顶高手玄功的累积。到了他,已经到了血肉之躯承载不动、克化不能的地步,这也是他苦不堪言,一心归隐的原因。苏旷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说……”

丁桀看着他微微一笑:“是。已经内外圆融、合而为一了。”

“你前面一年,什么都没干?就是睡到日上三竿?”

“是,睡得好,吃得也不错。”

“真他妈瞎人有瞎福。”苏旷举了举杯子,以茶代酒,一饮而尽,“恭喜恭喜,与有荣焉。”

“我当时就想满天下找你,我在想,既明白这件事又能为我高兴的,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你了。”丁桀轻轻抱住他肩膀,拍了拍,“我那时,还不知道你出事了。”

苏旷低了低头,杯中水影,亦是恍如隔世。如果这件事,是他没事的时候知道的,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丁桀能再往上走一步,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突破,简直是整个武林的盛事,他往上走到哪儿,当世武学的标杆就跟着上升到哪儿。以他对上官乾一战表现出的实力来看,丁桀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海内第一人了,而且只要他自己不出状况,这个座次,十年之内恐怕没有人能够撼动。从此,他的对手,只剩下那些传说中的前辈宗师了。以他的年龄,他还能在永无止境的“武道”上走很远,他终将改变武林的历史,而且自己对此心知肚明,毕竟,他可是一个几年前就曾经在剑冢之外,向剑菩提问道论剑的人。苏旷很高兴,他是第一个说恭喜的人。但他也在忍着,忍着恭喜里的那一丝酸楚。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或者说是兄弟,这种时候,他只应该高兴,不该难过,更不该嫉妒。可他难过得想要大哭一场。是啊,这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和“本来”。可是,“如果”没有那一棍子,他“本来”也正在要往上走一步的关口,以他当时的年龄、状态和身体,也是走一步升一段的关键时刻。最狂妄的梦里,他是想过反超的,而且未必一点机会都没有。如果他有这个机会,能够和丁桀并肩走进那个境界去,或者说,全力以赴之后,亲手送丁桀去那个境界,他都会高高兴兴,坦坦荡荡。可如今真是死都闭不上眼睛!

他酸得腮帮子都疼,终于忍不住,扒拉肩膀上那只手:“放开放开,你这是考验我!我跟你说完恭喜,你就换个话题行不行?”

丁桀不放,柔声鼓励他:“我不想听你说恭喜,也不想看你死心,我想你把刀捡起来,你至少应该试一试。”

苏旷低着头,狠狠搓手里那个杯子,他不停地跟自己念叨,别往心里去,丁桀就不会安慰人。但这种鼓励,简直让人想翻脸!我怎么试一试?我他妈能不能试,我不知道吗?我能把刀捡起来,我在这垂头丧气的干吗呢?我都想举个旗子,上面写五个大字“我已经废了”,逢人就摇一摇。他很想把杯子扔得远远的以示愤怒,可丢出去太自取其辱了,又扔不远。“我尽量。”苏旷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那之后不久,我想可能是你出事之后的……半个月?或者一个月?”

“谁告诉你的?”

“孙云平。”

“你进洛阳城了?”

“是。我是为了打听你。”

“你是找不到别人练了是吗?”

“一开始是这样的。”丁桀说,“我当时往前走了一步,不过,我自己不知道是一大步,还是一小步,功夫上的事情,没有关着门自己琢磨的道理,总得较量较量心里才有数。那时候我特别想你。你之前说过会来找我,可一年也没见你。你也知道,风眠……你们俩互相有点看不惯,我也不爱在她面前提你。我当时就动了脑筋,就跟风眠说,开春了,家里也没什么银子了,山里的梅花比城里的好,我折两担子,挑下山卖,给她买点胭脂什么的,也打听打听往南去的车马。她当时有些意外,没想过我会愿意做这种事,不过还是同意了,毕竟当时坐吃山空,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就挑了两担梅花,进了洛阳城。洛阳城里有一家百花医馆,馆主少言寡语的,很喜欢收些别致的花,价钱也不错,可以打交道。卖了梅花之后,别人我也不想惊动,就直接找了孙云平。他看见我,大吃一惊,抓着我急急忙忙说了你的事情。我这才知道,那时候江湖之中到处都在传你,几乎是人人都在说,你的腰给人打断了,但具体的下落谁也不清楚。有人说你被抓走了,有人说你被朋友救了,有人说你死了。孙云平那个人你也清楚,他脑筋直,消息一多,急得不行,又不知道信谁好,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当时也很吃惊,我想以你的身手,什么人能这么生做了你?有人说是银沙教,我多少有些不信,银沙教有什么高手我心里有数,没人能伤得了你,真把你收拾到那个田地,应该有些不世出的法宝。当时我就推测你要是真是被人杀了,他们干了这么大一票,不至于一点风声不漏。你应该还活着,我得先找找你再说。怎么找呢?你要是被朋友救了,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朋友,一定会向外求援,求援会去哪儿呢?你应该会知会沈姑娘。我就叫孙云平派人,兵分两路,一路北上,去京城神捕营打听,一路南下,去武夷山沽义山庄打听,如果这两个地方都没有你的消息,我就准备去银沙教的总舵找了。只是,银沙教被剿灭过一次之后,总舵南移三千里,那可是在汪洋大海之中啊,都不知道在不在我朝的海图上,真要去那儿找你,我单枪匹马又做不到,恐怕非得重出江湖、召集旧部不可。真到那一步,也是个惊天动地的大动作。我和孙云平约定,一个月为限,他一旦有消息,随时来山里找我,没有消息,下个月,我还是进城来找他,到那个时候,我看看状况,再看下一步怎么走。回山之后,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风眠解释,就说路上还太冷,车子不好动,再过一过,阳春三月再说。我心里有了牵挂,功夫也就不敢太搁下,偷偷捡了起来。就这样拖到四月,我们约定的日子,我看孙云平没有进山,就又挖了几株兰草,挑进洛阳城去卖。进城一问才知道,孙云平到底不是个能办事的,他被丐帮几个长老扣着了,问他这么找你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那时候,丐帮开始张罗着选出新一任帮主,各地分舵,都在推举人进洛阳城,到处乱糟糟的,不少人也在找我,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丐帮的事,我早就横下心不过问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找了匹马,亲自进了一趟京城。”

苏旷先是听他说的脸上有点发烫,到这里也不由得大吃一惊:“你进神捕营了?”

“当然。”

“你……怎么进的?”

“从东门进去的,我转了一圈,看那边松树高,守卫也稀松些。我倒也不是忌惮他们,毕竟碍着你呢,不想泄露行踪。我在里面转了大半夜,我也没打听出什么来。我就又在附近转,转到了一个停灵的妇人家里,听见那边守门的两个小伙子聊天说你要是在,一定会来的,还说楚随波把你给卖了。只是他们话也不多,我还是不大明白。我就进屋转了一圈,后来见另有个人,从墙洞下进来找那个妇人,我怕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就走了。再后来,我见边上还有个营地,是小孩子们练武的地方,就也进去转了一转,小孩子话就比较多,陆陆续续,我就听了个十之七八,总之,是知道了你曾经在楚随波家里住过一段日子,又被他带出去,弄丢了。当时,我也弄不明白谁是你的朋友,又不想和朝廷的人打交道,就找个地方稍作休息。第二天,顺藤摸瓜,去了楚随波家。”

苏旷边听边想当时状况,听到步踵武夫人家里还有人能出入,很是吃惊。听到他去楚随波家,又连连摇头,想神捕营号称守卫森严,纪律严明,被此人这么高来高去,如入无人之地,真是欺人。

“我在楚随波那里,也晃了大半宿,楚随波这个人也不清不楚的,好像他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只听他跟一个小孩子讲,说你师弟应该在你身边。我当时听来奇怪,你哪儿来的师弟?后面才明白,还真有那么一号人物。”

“讲起我师弟,可惜他不在这儿。”苏旷提起风雪原,见缝插针,多了一句话,“你不知道,我补了他小一年的基本功,可我压箱底的这点玩意,一直没教他,就盼着他能见你一面,你能看得上他。小家伙天赋极好,而且也是练剑的,要是能跟着你学,比跟我强。”

丁桀哈哈一笑,伸手从苏旷鬓角边拔了一根白头发下来,在他面前晃一晃:“瞧见了吗?多管闲事的人才爱长这玩意,我就没有。”

苏旷一窘:“唉!那毕竟是我师弟,不算闲事。”

丁桀吹掉那根头发:“我问你,你跟多少人交过手?”

苏旷有点愣,不知道为何有此一问。

“你知道我跟多少人交过手?”

这是挺难比的,论生死肉搏,他是死人堆里、刀头舔血出来的经验,走到谁面前也不腿软;论武技过招,十个他也赶不上丁桀。丁桀的经验是人数砸出来的,少年时候,每天跟人轮着动手,那是任务。

“你知道我见过多少天赋异禀的小孩子?你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能练出来?比如说,练到你的水平?你知道我见到你之前,见过多少天赋比你强的人?”丁桀说道。

苏旷默默不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看重你?因为你当时宁可死在我手里,也要多走一招。甚至你走了之后,你还陪我过了三年的招。我总在想,如果我不拼命,这个人一定会回来赢我。我不想输,我长这么大没输过。你知道我是怎么练武的吗?我没有童年,也没有少年,我没有吃过一口不该吃的东西,更没有碰过酒,我没有多睡一刻钟,也没有少睡一刻钟。我没有玩过,没有朋友,也没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我想和人过招的时候要过招,不想的时候也要。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我二十岁之前,除了练武,什么都没有。直到忽然有一天,觉得这么活着对不起我自己。你输给我你有什么不甘心的?我问你,你师弟做得到吗?”

苏旷发现丁桀的眼神里有了许多严肃的东西。是的,福宝做不到。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做得到吗?因为天赋好没有用,天赋和我一样好的人,至少有十个,他们这么干三年就疯了。我整整二十年,除了练武之外什么都没有,那是因为我允许我自己什么都没有。苏旷,你是我见过最惜才的人,真的,可我也希望你知道一件事——一个人,不是因为天赋能决定走多远的。他得到一样很好的东西,是因为他配得上;他能得到一个很好的人,也是因为他配得上。所以,我希望你至少要把刀拿起来。拿起来这个事很重要,有路才去走,那是别人的路;自己的路,是先提脚,后有路。”

我知道,我懂,可太难了。苏旷眼神里一丝黯淡的神色划过。

“如果你师弟不是一个热爱武学的人,他根本不配见到我;如果他是,那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别的事情,比你重新拿起刀来对他有效。你把他推给我,意味着你放弃自己了,要他替你赢,这事我办不到。”

看着苏旷一直在沉默,丁桀顿了顿说道:“倒水。我两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

“教训完了吗?后来呢?”苏旷给他添了点水,问道。

“后来,我找不到你,就又回去了。不过,这回我一走好些天,无论如何都瞒不过风眠,我也只好跟她直说了。我在这人世间,只有你一个好朋友,你没出事,我也懒得管你,你出事了,无论如何,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风眠也没什么办法,她懂我的,只好再依着我一次。我那段日子,入世的念头越来越强,也就不太住在山里了。好在那段日子,洛阳城里,江湖人越来越多,消息也越来越多。茶馆酒肆里头,讨论最多的就是你我的下落,还有不少人在议论银沙教。这个你得知道,在此之前,银沙教之所以是魔教,是因为他们诛杀白道高手无数,可这一回,银沙教可谓无声无息,全是暗地功夫,明面上就干掉你一个,很多人觉得和他们没关系。那些日子,我也在每天想,等你真有消息传出来,我该如何是好?回丐帮?我回不去了。可我真不回去,丁桀这两个字,在江湖上更是寸步难行。”

丁桀离开丐帮,犯下的是一浪接一浪的滔天大错——他在洛阳总舵有失察之过,手下一场大火伤及无辜,间接害死最好的兄弟,之后撂挑子走人,在昆仑倾天峰掀起腥风血雨,死伤无数。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娶了左风眠,在此之前,左风眠是副帮主戴行云的夫人。这在江湖是铁忌。他要敢带着左风眠明目张胆回去,别说丐帮了,整个江湖会炸的。

“我本来有意放浪形骸,比如今是胖得多了,在洛阳城里走来走去,自忖也没什么人认得出我。不过,数月来一阵奔波,没防备人又瘦了,弄得几个老相识远远疑虑打量。只是我总戴着斗笠,又挑着卖花担子,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我就是了。再后来,京城城禁解除了,城门开了。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你的消息——百花医馆里,忽然多了许多带伤的江湖客,问起来,一共两拨,一拨是驿道边酒肆茶棚里头,有人提了你一嘴,立即被上官乾的人马抓去拷问的。另一拨是信阳城里,提都没提过你,只要腰间带刀,不像寻常百姓,也被上官乾捉去拷问。那医馆里头,人人都说上官乾真是霸道,有人问我何罪之有,他就说腰悬利刃,本来就不是良民,哪个再敢多嘴,当大盗穿了琵琶骨挂树上去。我听到这里,就有些动怒的意思,想他区区无名之辈,究竟有何等手段,欺我江湖无人?”

“那你就……”

“我听到他从京城沿着驿道南下,又在信阳四处拷问人,就推想你是过了三关,进了大别山。我也只是推想,并没有多少把握,但当时十万火急,非得试试不可。我又想,我出来救你,总不能靠说服他,那是非出手不可,也必然就是开罪了一帮人,既然如此,凡事预则立,不要被人抄了后院才好。我就叫孙云平带人进山,护着风眠,我借一匹快马,星夜赶来,碰碰运气。我在山里转了几天,见到不少人踪马迹,可这样的大山,找几个人是海里捞针!直到那天晚上,我也远远看见了红蓝双烟,才向这边赶过来,只是我眼睛一直不好,看见了,也确定不了位置,多绕许多冤枉路,后来直到听到炮响,才知道了大致方位,等我赶到,看见人头,心说大事不好。再匆匆到了河边,见有十二口炮封门,不敢硬闯。我想,你单枪匹马来不了此地,必定还有朋友就在附近,如果在附近,那只有这一片山崖看得到你,不如上来再碰碰运气。当时,我想的是沈家兄妹,倒没有想过还有这位夜哭先生。他们见到我,也是又惊又喜,不及叙话,连忙赶制那个风筝翅膀,我就远远地看你和上官乾过招。说起来你那一招,奇怪得很,看起来门户大开,上官乾的手刀到你面前,却又消弭于无形了。可实在隔得太远了,我也瞧不清楚,你找个机会,练给我看看。”

他这一路说下来,听得苏旷倒抽一口冷气。丁桀找他,居然费了这么多周折,一点花招没有,就是靠着只言片语的推断和当机立断的穷追不舍,几乎是按照他的路线重新又走了一遍。至于“孙云平进山护着左风眠”这种事,说起来寥寥几个字,一语带过。想孙云平呆头呆脑,派人找他,已经被丐帮长老扣了一次,这洛阳城外,去找左风眠,岂有不被人发现的道理?想到这里,他忧心忡忡:“你回去怎么办?”

“我自有我的办法。倒水。”丁桀续了第三次水,此时茶水已经寡淡了,“苏旷,两头话差不多是说清楚了,现在我问你,你出山之后有什么打算?”

“你问哪一种打算?”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是一种打算;远走他乡,投奔异国,也是一种打算;你想翻盘,是第三种打算。”丁桀指了指他的鼻子,“我跟你说实话,我来找你,就没准备听前两种打算。但你就算是最后一种打算,我也不一定就真帮你。”

苏旷揉着脑袋。他想翻盘,当然。匹夫无不报之仇。折辱催逼至此,就算血管里流的是鼻涕,鼻涕也该发烫了。可是,他甚至还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就要把更多的人卷进来了吗?上官乾的来龙去脉,他根本还没有摸到,这个人如今回到了天子羽翼之下,在九天之上盘旋。银沙教的老巢在海南之南三千里,一个甚至不在海图上的岛屿,一个富可敌国、人力和财力都超过想象的组织。听丁桀的话锋,那是已经有了复出的准备,甚至有了计划了。他甚至都能闻到那个计划里的血腥味。如果他和丁桀再联手,那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染红大海和天空的血战。古来征战几人回,到时候有几个人能全身而退呢?主动进攻会血流成河,束手待毙一样血流成河,除非毁掉脸和名字,远走他乡,这里的滔天巨浪与我无关。这个决定,对他和对丁桀都同样重大。

“我明天出山之前回答你。”他说,“我想想清楚。”

丁桀说:“好。”

明天,是他们在大别山里的最后一天。

夜沉如水,火堆被压得小小的,蓝色的火苗曳着妖艳的舞,大山的风里讲着亘古不变的故事,似乎大家都心事重重,又睡得香甜。那一夜,夜风里有叮叮当当的斧凿声,如果仔细听,还有长歌当哭。

第二天清晨,天没亮,大风寒,林间落满了树叶,全都结着寒霜。苏旷早早起了,披衣走到山顶,在一棵大槐树边上坐下,慢慢地等。等到晨雾消散的时候,出山的队伍慢慢走过来了——清晨晦暗,地面又潮湿,山路崎岖,满是落叶和石子。队伍被拉得很长,稀稀落落的,两个神捕营的青年打着火把,走在前面引路,又两个神捕营的扶着福宝的爹娘,拿着行李。再之后,一个人打着火把,拉着二毛的手,慢慢走。二毛换了身素衣,低着头,无声无息地啜泣。再后面,就是铁敖的灵柩了。那是个简单的白松木的灵柩,四个神捕营的青年抬棺,打着招魂的灵幡。风雪原执弟子礼,全身披麻戴孝,扶着棺头。万蜀戎依旧一袭黑衣,扶着棺尾。灵柩后面,两列神捕营的青年默默地抛洒着漫天纸钱。风很大,白蝴蝶一样满山飞。他们好像是这深山密林里的鬼魂,安静前行,无声无息。

苏旷远远地望着,痴痴地看着那具棺材。

铁敖是自戕的,这足够给神捕营交代了,按照规矩,他得回去,经过仵作查验,得到一个盖棺论定的死因。铁总捕头会得到一个应有的风风光光的葬礼,神捕营正在风雨飘摇之际,为了稳定人心,这葬礼很有可能会破格,关从周应该会为他请一个很高的谥封。按照死后哀荣的惯例,刑部上下都会举哀,会有三公送葬,有大国手为之撰写碑文,青史上会有丹丹血忱书的一页,而他的骨灰,也会和着烈酒,洒在那十九棵松树之下。这是铁敖应得的,也是他选择的。铁敖没有“家人”,一生不曾娶妻。所以他心上的那个人,会永远留在这座大别之山了,他们发誓生不同床死同穴,他们做到了,他在她死后,毫不犹豫地随她而去,可又在更远的后来离开,就好像在她生病的时候,他会轻轻抱抱她,然后去山上那个埋骨之地转一转。

铁敖没有子嗣,扶灵的重任,只能由弟子承担。在此之前,苏旷从来没有想到过,为铁敖养老送终的人居然不是他,扶灵送葬的人居然也不是他。他知道京城在哪儿,神捕营在哪儿,那十九棵松树在哪儿,可是从此之后,再回去,属于他的只有那根旗杆了。他们爷儿俩,这辈子一个无情无义,一个不忠不孝。

一行人走得很慢很慢,又很快很快。目光的尽头,是山和路的分野,即将分道扬镳。苏旷懵懵懂懂跟着向前走,脚下一滑,没路了。他脚下已经是峭壁了,几颗土坷垃滚落下山崖。他慢慢地跪了下来,目送师父离开。那是很细微的声音,离得又很远,本来绝不可能有人听见,可风雪原还是猛抬头,四下望,目光沿着山搜索。小家伙快要喊出声了,万蜀戎沉声,拉长了调子,悠悠喊:“铁总捕头回家了——”那些神捕营的年轻人们,就拍着刀鞘,一起高声喊:“铁总捕头回家了——”

风雪原一步三回头,他终于没有忍住,伸手搁在嘴里,用力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无人应答。

他们越走越远,那副棺材越来越小,苏旷眼里有泪,终于慢慢叩头下去。

额头下是潮湿冰冷的泥土,风在头上吹着,带着很细很细的草茎在耳边刮,小小的碎石和沙子在头上跳。

别抬头啊,一抬头,今生已成往世,再相见只有来生了。

他抬起头,天地间空空荡荡,没有师父了。

夫大争之世,有大别之山。

天亮了,晨雾消散,白日朗朗。

苏旷回去的时候,三个人都在等他,露营的窝棚已经拆了,行李也已经收拾好了,其余的,该扔的扔,该埋的埋。小小的火堆上,最后一点食物煮在热水里。夜哭郎君递给他。

“我们走。”苏旷说,仰头把那些热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倒进胃里,和着没有流出来的泪水。然后一脚踩灭了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