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第二卷):怒海云归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五章 大争之世

大山的夜里有一种深深的即将图穷匕见的寂静。苏旷和万蜀戎只有咫尺之遥,却又似乎是在天上地下。

这已经是近一步就可以互相触碰的距离了——万蜀戎脸色平静,声音平和,蜷着腿,随时随地都能够站起来,一只手向前伸着,另一只手稍微探向后腰。这是个一旦动手立即就能发难的动作。苏旷的金壳线虫游弋在指尖。他们互相提防着,但又有一种彼此才可以理解的亲近。可能是因为那个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的人。

就这么坐在坑里不是长久之计,苏旷没有轻举妄动,可也不肯束手就擒。他想了想,箭在弩上,一触即发。他们俩必定是要放倒一个的,那么不妨在这之前,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他有些突兀地开了口:“万老大,那天李乘舟出事之后……我去见王素了。”

万蜀戎略一诧异,但也很快就明白了苏旷的用意。他一个人上山来,无非也就是要听一听这段天大的秘密而已。

他点点头,苏旷开始说了。那是一段本来不该属于他的记忆,但从此之后会是他记忆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他声音很轻,几似耳语,叙述简略,但也没有疏漏。他说了王素和银沙教、那天的会面和约定、十二月银庄、后宫里的灵妃、他目睹的那场谋杀和大火,以及他的所作所为。所有人里,他只按下了和楚随波的会面不提。

万蜀戎一边听,一边点头,有不清楚的细节,就让苏旷再说一遍。他对王素打探许多,对皇宫里的一幕也很感兴趣,对具体的时刻节点反复记忆。但始终没有问过“为什么要去宫里”和“为什么要这么做”之类的话。人和人之间,只有很亲密的关系才能互相问为什么,问了为什么,就要有分担怎么办的担当。苏旷的问题里没有怎么办。这是一桩无法讨论的罪行。只有承认和矢口否认,自行了断和明正典刑两种结局而已。

苏旷也没有问任何不该问的问题,比如“你们是怎么发现是我”诸如此类,他说到出城,之后戛然而止,并没有再提及千里迢迢,他是怎么来这里的。他有江湖朋友,这事所有人都知道。至少,在明面上,他还是一个无罪的清白之躯,还是神捕营很多人嘴里的“小苏”,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直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很有默契,不牵连任何外人。

说完这些,是很短的安静。然后,万蜀戎问了一个问题:“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苏旷略犹豫:“没有别人了。”

“做得很好。”万蜀戎由衷赞许,“我向你保证,这件事解决以后也不会有别人知道。”

苏旷小心地求证:“万老大,什么叫解决以后?”

万蜀戎不说话。他们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兹事体大,不得不问清楚。苏旷还是很谨慎地问:“你们的意见,是不是就是说,我最好学我师父,自行了断,免得让你们为难。就今天晚上,万老大你带两具尸首回去,再随便找个借口,把我们爷儿俩风风光光葬了,从此之后,神不知鬼不觉,这事就算银沙教和王素的?”

万蜀戎没有说话。苏旷咬了咬牙,双臂较劲,抱着师父站了起来:“万老大,我要是不愿意这么做呢?”

万蜀戎摇摇头,手伸向后腰:“我劝你别这么干!”

苏旷抬头,声音里有一点哀求:“这事儿只要你们不说!没人知道!”

万蜀戎继续摇头:“我劝你也别这么说!”

苏旷就有点着急了:“万老大,这种事灭九族不带留活口的,真昭告天下,你们也未必活得成,何必非得鱼死网破……”

万蜀戎直接打断他:“我劝你干脆别这么想。”

苏旷点了点头:“行,我懂了。”

万蜀戎一声叹息,指了指他怀里的尸体:“苏旷,你得明白,我和铁总捕头,都是神捕营的人。”

苏旷闭嘴了。万蜀戎给的是一个标准的如铁尺一样的回答。铁尺上有清清楚楚的国家法度,每一道刻度,都是无数条人命换来的。他本来就不该自取其辱,求这几个老家伙法外留情,他和神捕营之间有情分,但情分也就仅限于今夜再多问一遍而已。

“好!万大人,你当心了。”苏旷伸了伸胳膊,把怀里的遗体递了过去。

万蜀戎怔了怔,伸手去托。遗骸多少有些朽坏了,非得小心翼翼不可。尸体的胸口上,一只小小金虫摇头摆尾,作势欲冲。就趁着这么一耽误的工夫,苏旷撒手,翻过土堆,撒腿就跑。万蜀戎摇摇头,这是个毫无用处的举动,他能跑多快呢?一瘸一拐,歪歪扭扭,费了半天劲,离开几十丈而已。而且金壳线虫作势而已,并没有真的冲。

万蜀戎很放心,铁敖的尸骨就在这里,苏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的对他下手。他轻声叹息,压根没理会那只小金虫,放下尸首,大步追了过去。他是奉命而来的,而且说得清清楚楚,敢拒捕格杀勿论,苏旷这么跑,已经可以直接去摘人头。

苏旷并没有跑出多远,万蜀戎几个起落就到了身后。苏旷没有回头,听见脚步,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长长的呼哨。

万蜀戎皱了皱眉头,这是有同党!有同党就另当别论了!他从怀里拿出个小小令箭,拧一把,向天上掷去。令箭带着金属哨子的呼啸,直奔云霄,一头一尾,带出两道红蓝双色的浓烟。这是一种能工巧匠特制的燧火,能凝滞许久不动——大山里雾多,如今天又黑得早,普通令箭根本没法看清楚。

尖啸声入耳催魂,苏旷跑得更快了。“站住!”万蜀戎喝叫一声,伸手去抓苏旷肩膀。苏旷头也不回,反手,指尖弹出一道气劲。

万蜀戎“咦”了一声,这道气劲冰冷阴毒,诡异得很,完全不像苏旷的所学,而且准头太差,出手也太慢,连伤人的可能都没有。这回他退都没退,侧身偏头就闪了过去。

片刻之间,苏旷又向前蹿了几丈。强弩之末,还能再撑一格。万蜀戎皱眉,决意速战速决,他凌空一步腾跃过去,从半空落下,单手扣住了苏旷的肩膀。他是追踪和擒拿的老手,出手就是分筋错骨的重手法,但手一落到苏旷肩膀关节上,没来由地就软了三分——铁敖的尸骨冲天摆在那里,说实在的,不到万一,他不想带回两具尸首。苏旷在逃跑上是有天分的,居然一溜肩,卸劲接着向前跑。

“真活腻了?”万蜀戎低声骂。他又追过去,这一回,手做虎爪,已经带了五分力道。

“小苏!”身边树丛里,一个黑影蹿出来,没头没脑,迎面猛劈出一刀。

这人身法诡异,弯刀如残月,刀路全是反旋,万蜀戎赤手空拳,仓促间吃不准对手来路,只能向后退一步。

“放倒他!”苏旷也喝一声,回头,挥手,指尖向万蜀戎面门弹去。

万蜀戎侧脸闪。这一记是虚招,声势而已。他又一转身,小金瞎凑热闹,蹿向他左耳,那个半路跳出来的人唰唰唰左三刀右三刀,苏旷跟着胡乱挥手,凌空乱弹一气,没一下是实在的,但每一下看起来都有模有样。夹逼之间,万蜀戎后退一步,又退一步,左腿踏进草丛里。嘣,一声绷簧响,一根细细的银针射进他左膝盖弯。

弯刀主人如影随形,跟上一步,刀已经架到了脖颈。草丛里埋伏的人,也站起身,还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

这一串动作极快,三个人配合又默契,万蜀戎的刀根本没来得及挥出来。万蜀戎束手就擒,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稍微松了口气。

“万大人,得罪了。”苏旷绕到万蜀戎背后,一指点在他腰间京门穴上。万蜀戎默默叹口气,小苏是真不行了,这一指封穴,本来何等炉火纯青,如今居然还要运气许久,力道才能透出来。

“万大人,六个时辰穴道自解,胡乱运气自解,对你有害无益。你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闭眼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苏旷扶着他,夜哭郎君搭了把手,把他放在铁敖身边一片稍软的草地上。然后苏旷想了想,又脱下身上白麻孝衣,搭在他身上。

苏旷抬头看天,红蓝双烟清清楚楚,此处已经不是久留之地了。他又望了师父一眼,深吸口气,伸手,把师父头上那根青布发带解了下来,揣进怀里,后退一步跪倒,恭恭敬敬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身,咬牙跺脚就走。

再走来时路已经不合适了,他们转到一片峭壁边。夜哭郎君先一步下去,布置缒他向下的绳索。沈南枝问:“苏旷,你师弟怎么办?”

苏旷犹豫了一会儿:“留给万老大吧,我们走我们的!”

这是一个他如今能做的最合适的决定了。风雪原有父母,也有妹妹,他要为父母养老,要送妹子出嫁,不能这么跟他亡命天涯。而且他参与的这事儿永远不挑明最好——他有点把握,神捕营的老哥仨不会挑明这种事,因为株连实在太广了,他和神捕营关系又太深,真昭告天下了,整个神捕营可能都脱不了关系;可万一不幸挑明,跟在他身边的人就是附逆,附逆没有不株连的。万蜀戎醒过来之后,一定会带风雪原回神捕营的,软的也好,硬的也好,说实话也好,说谎话也好,总之,是会强留风雪原一段时候。可能三五个月,也可能三五年,那时候,“苏旷”这个名字一定已经在江湖之中彻底消失了,他或许会死在和银沙教的血海深仇里。也或许仅仅是“消失”,毕竟,在江湖之中“消失”有很多种手段,他恰巧也都会一些。再之后呢?就看风雪原自己的意思。即使再过三五年,风雪原依然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未来依然有无限可能,如果他还把神捕营当江东,那么,他会成为铁敖唯一的光明正大的传人,他会得到叔伯们该有的照料,也会有一段新的人生。小家伙刚开始的时候当然想不通,但没关系,长大了就想通了。风雪原迟早会恍然大悟,他这个做师兄的早已经没路走了,仅仅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一个名满天下的游侠,过着神仙不换的逍遥日子,开心到要五湖四海没事找事,雄心壮志起来了,也想问一问天下第一是何许人也。那时候,他没想过老天要这么欺负他。

“苏旷,走啦走啦!”沈南枝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别想太多了,我跟你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那群鬼人,回去踏踏实实养一年伤,吃得白白胖胖的,包你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南枝,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已经被他整怕了。”苏旷坐在悬崖边上,抱着胳膊,摇头哼笑,“如今我还真就觉得,大难之后,还有更大的难,更大的难之后,还有特大的难。我玩不过他了,真的。”

“谁?”

“他。”苏旷抬头,向天边望了望——即使是黑夜,细细地看,也能看见浓云一层又一层。黑压压的天穹之外,似乎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一双满是嘲讽的眼睛,在一再颠倒他的人生,戏谑他的苦难。冥冥之中,真的有不可企及的造物之主吗?如果真是如此,他在等什么?等我的祈求、服从和恐惧吗?他盯着那步履不可企及的远方,目光不可穿透的远方,命运不可抵达的远方。那一个刹那,他有种恍惚的错觉,他打了个寒战。他想,他看见那双眼睛了,那双眼睛也看见他了。

“我不求你。”他轻声地在心里默默地说。从此之后,他不会再向天祈求力量了,而与此同时,造物主也关上了那扇用于祷告的门。

“跟谁斗气呢!”沈南枝又拍了他一巴掌。夜哭郎君的绳索准备好了:“走啦走啦。”

另一侧,大松树那边的悬崖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群黑衣人无声无息地攀了上来。万蜀戎闭着眼睛,不敢置信地动了动耳朵。这不是他的人,他的人没有那么快,他特地把他们安排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他来这里,确实有那么一点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私心。

那些人身手很好,也都穿着黑色的斗篷,遮住了脸和身体。他们已经走到万蜀戎面前了,而且没有任何人说话。领头的那个人,伸出手搭了搭万蜀戎的脉搏,喉咙里唔一声,向后勾了勾手指,两个手下人把万蜀戎架起来。那人一指点过,又一道真力,叠加在万蜀戎腰间京门穴。这人力道太过霸道,万蜀戎彻底昏死过去。接着,那人走到铁敖面前,有人递过灯来。他提灯,仔细地照看了很久,发出一声长嚎,阴恻恻的,四周枭鸟翻飞。他抬起脚就要跺烂那头颅,只是片刻之后,又放下。然后带人向那片沉睡之中的村落走。

快要走出树林时,他顿了顿,带人往黑影里一站。不远处,有个身影在飞奔。那人很年轻,根本没有估计到可能还有别人,一边跑还一边轻声叫:“师兄?师兄?”就当着这些人的面跑过去了。他跑到悬崖边,看见了万蜀戎,气冲冲地又向另一侧跑。

有人向那个领头的人,做了个斩落的手势,那人摇了摇头,他们接着向村子里走。这时候已经过了三更了,天还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已经有鸡叫了头一过。

村子黑压压的,万籁寂静。这是一天之中,人睡得最香的时候。远远地看起来,满村的屋子都差不多,很难一下子就找到他们想找的人。领头的那个人选择了最简单也最粗暴的一种方式——他走到离他最近的一扇门前,抬腿,就把门踹开了,他力道极大,那扇简单的木门直接被哐啷放倒。忽然,八九个黑影站在床前,里面的房主人骇叫一声。领头的人直接问:“风雪原的家在哪里?”

那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被窝里哆嗦:“谁……谁?”

领头的人转头,亲随随即上前说道:“那个叫福宝的。”

那人哆哆嗦嗦,指了左手第三家。领头的人转身就走了。那人像在噩梦里,冷风从空空的大门里往里灌。

领头的人用同样的方式踹开了门。这间屋子大一些,也体面一些。男主人和女主人在东厢房,男主人哆哆嗦嗦披衣服起来看,女主人还在摸索着点灯,问:“谁啊?”

亲随上前说道:“福宝的爹妈,是你们吗?”

男主人瑟瑟发抖,既害怕也冷,胡乱点头,哀求着问:“怎么了这是?我福宝怎么了……”

“附逆。”领头的人说了两个他们听不懂的字,挥手,“一起带走。”

这个家里,除了一对男女主人,还有两个小姑娘。两个小姑娘今天太高兴了,根本没睡着,躲在一个被窝里讲了一晚上的悄悄话。她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很小声很小声,然后,门也被踹开了。

两个小姑娘从被窝里被拉起来,火把照在脸上。一个小姑娘赤着脚,脸蛋圆圆的,小辫儿松开,扎辫子的绣小鸭子的手帕半耷拉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绣花裤子,个子高一点,脸已经瘦瘦的了,胸口还没有挺起来,可腰肢已经柳条样的抽出来一截。她们还没有弄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互相看着拉着手,试图保护一下对方。

有人问她们:“苏旷是你们什么人?”

两个人争先恐后,一起回答:“大师兄!”

领头的人嘿嘿地笑,笑得骨头里发冷:“带走。”转眼两个小姑娘就被装在了麻袋里。

此时,女主人捂着嘴在哀哭,男主人的双手已经被反绑起来。这声势很大,门外已经挤满了村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又不敢太靠近。他们是惊弓之鸟,家园已经被无端地摧毁过一次,然后噩梦又来了。这回,他们不得不“恨”那几个人了,尤其是那师徒俩——他们只要出现,噩梦就跟着出现。有胆子大的老人还试图阻止他们,但黑衣人推得老人一个踉跄:“走!这家人附逆。再有轻举妄动者,格杀勿论!”“附逆”是什么意思,他们有的懂有的不懂,但“格杀勿论”是什么意思,人人都清楚。顿时,所有人噤若寒蝉。

噤若寒蝉的人群里,还是有个人冲了出来。他五十多岁,身材精壮,脸颊上还有虬结的肌肉,赤着脚,须发怒张。他看起来也是从床上刚爬起来的,随手抄了一把砍柴的斧子,凶神恶煞一样,身手居然还不错,冲过来随手就撂倒了一个人,也不管别人,就去解那个麻袋,边解边急急忙忙地安慰:“风筝,别怕呀!”

领头那人嘻嘻笑起来,慢悠悠向前走:“刚才说过,有轻举妄动的格杀勿论。你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

冲出来的那人多少上了点岁数了,但提起斧子站起来,龇牙咧嘴,架势是个练过的。螳臂当车!领头的那人眼睛里有一种残酷的骇人的黑色,他嬉笑着,像一片沼泽一样,淹没一切挣扎和恐惧,慢慢伸出手,去拿那个人手里的斧子。

村民们全在叫,连被抓住的男女主人也都在叫:“老疯子先走呀!”麻袋还没有解开,小姑娘们什么都看不见,但听得见,也在拼命尖叫,拼命踢那个麻袋。可老疯子不躲开。他的女儿在麻袋里呢。他像只已经衰老的花豹,对着年轻的嗜血的狮子。

领头那人摇着头,啧啧叹息,随手就从老疯子手里“摘”走了那柄斧子,轻飘飘地,像是摘走一朵花一样,然后反手挥了出去——

人群像炸了一样地尖叫。一颗花白人头,带着一溜血滚落在地。

“头我还有用,带着走了。”领头那人径直离去。

直到这群人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山谷里才变成了哭喊的世界——他们哭他们的邻居,也哭他们的命运。也直到这时候,才有另一群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攀上山,有人发现被闭住穴道的万蜀戎,也有人发现地上的无头尸体,他们没法理解这片刻工夫发生了什么事情,互相面面相觑。

有人试图问村民,但哭泣声里夹杂了诉说和怒骂。他们不知所措,也没有人发号施令,互相商量了一会儿,做了忠于职守的决定:“不知道是谁干的,先守住这片村子,至少不让他们再出什么事情。至于别的,等万老大醒了再说!”

风雪原追上苏旷的时候,苏旷刚刚被从峭壁上放进一道山沟里。风雪原追得十分着急,也十分生气,他吃得太饱了,跑得直打嗝——沈南枝和夜哭郎君去接应苏旷,吩咐他留在家里陪爹娘,留在家里嘛,难免就会被娘喂各种吃的,好像在过去一年里,他们把所有好吃的都藏起来留给他了。大半夜的,他撑得难受,又喝了许多水,弄得坐卧都揉肚子,怎么也睡不着,就在这时候,听到了师兄的口哨声。他听得懂那声口哨,那是求救。然后他就冲出去了,看见了那道红蓝令箭。再然后,他终于看见了南枝姐的一点影子——他们三个,居然选择从悬崖下山。真是开玩笑!师兄如今这个身手和速度,想跑?而且他气坏了,师兄不跟他打招呼,直接就半夜走人。明明师兄是有什么秘密的,可完全不打算跟他说,南枝姐和夜哭大哥都知道,就他不知道。他们明目张胆地当他是个小孩。他决定问个究竟,这一路算什么!

他一路狂追,总算是一把抓到苏旷,气喘吁吁地嚷嚷:“你跑什么!”

小家伙耳朵也太尖了,跑得也太快了。而且,不管当他是少年还是成年,他都已经长成了真正的高手。高手最忌讳的就是人家代替他做决定。

苏旷烦得糟心,又很难解释。但是,还没轮到他解释,山里忽然响起一阵号角声。苏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没错,就是那种牛角长号,是行军打仗才会用到的那种号角,悠长、沉冽、震地而起,然后掀翻整个黑夜。在那之后,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轰!震得土石都在哗啦啦往下掉,所有的动物都在胡乱飞拼命跑。是炮!

苏旷惊奇地望了望沈南枝,沈南枝也在惊奇地看着他——不会有错的,也是那种行军打仗才会用的炮。大别山不算那种特别崎岖的深山,凑合可以住人,但运炮也太过分了。除非山里有反叛,或者是那种剿了多年都没有剿灭掉的悍匪。如果都没有,这是为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我吧?我何德何能!再说,谁有这种手段做这种事情?苏旷脑子里直接就跳出一个让人骨头发麻的名字。

风雪原脸色一凛,回头又要冲回去。这显然是山上出事了,他爹、妈、妹子还在家里睡觉呢。

“你等等,我去看。”夜哭郎君劝他说。

沈南枝也同意。这种时候,年轻人太容易冲动了。夜哭郎君费劲巴拉地又爬了回去,很久之后带回来了不好的消息。三个人脸色都变了。风雪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就这么片刻工夫,他被连窝端了,他爹、他娘、他妹子,都被人抓走了,还有风筝,而地上只有燕怒石的无头尸。没有任何人,给他任何解释。

他失去了对他师兄的最后一点耐心,抓着苏旷的胸口,劈头盖脸地问:“你到底干什么了?你那天到底干什么了?你为什么见神捕营就跑?你说!”

苏旷压根没法还口,这事风雪原是苦主,他只能先安慰:“你先别着急……”

“我凭什么不着急?那是我爹我娘我妹子!”风雪原一把把他推搡到山壁上。

夜哭郎君一晚上爬上爬下累得要命,这会儿又只能去拖开风雪原,但风雪原嚷嚷道:“你明知道屁股后面就是追兵,你还把他们往山里头带?就为了看你师父是吗?一座山里面全是老的小的,手无寸铁啊!你是人吗?你今天最好告诉我,这他妈是怎么一回事,不然我真不客气了!”

苏旷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风雪原说的,全是对的,如果知道有追兵还这么干,简直是丧尽天良。可他不知道啊!这个地方,楚随波拍过胸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他妈片刻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勉强可以理解万蜀戎是怎么来的,楚随波把铁敖的埋骨之地指给神捕营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上官乾是怎么来的?上官乾不可能是凭本事跟万蜀戎来的。上官乾能够到这里,必然是已经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至少在京城就该知道是在大别山一带。那是谁呢?神捕营老哥仨吗?不可能。楚随波吗?也不可能。楚随波知道轻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把这个地方交代给上官乾,几乎就等于直接把他给绑出去了。而且上官乾凭什么来啊?神捕营为什么追他,他们心知肚明。上官乾是为什么啊?带着人马!带着炮!没有兵部的大令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生杀大权啊!等一等,会不会是王素?王素这孙子去哪里了?他会不会知道这个地方?楚随波当他是朋友的。可楚随波如果告诉过王素,这事就算不上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再说,弑君这事,王素也有份,还是大头。上官乾一个御林军的统领,但凡跟王素有一丁点勾结,该死的应该是他吧?

苏旷越想越乱,他谁都不想怀疑,可这事一定是有人吐口了的。他必须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但他没有。

“你说话呀!”风雪原眼是红的,又冲上来抓他胸襟,“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让你先别着急,这不是想办法呢!”苏旷烦了,随手推开他。可这小家伙蛮力不小,如今根本推不开。

“是!你当然可以不着急!你没爹没娘的,你根本就不懂!”

夜哭郎君看了苏旷一眼。苏旷这会儿懒得跟他多说了:“放倒他。”

小朋友被放倒了下去,恶狠狠地瞪着眼睛。苏旷坐在地上,心乱如麻,抬头看天。沈南枝坐在他身边。夜哭郎君低头看地,拔地上的草根。他们能帮他的全都做了。而上官乾这样的人,强悍到没有软肋,做事又不择手段,除非冲过去直接手起刀落把他毙了,其他一概没有效果。他们两个是机关师,机关师在山里本来就没有多少用武之地。更何况,那边有炮,一力降十巧,那玩意是小机关术的天敌。上官乾的所有行动都是有备而来,而他们对上官乾一无所知。他们被完全吃死了,事情已经到了越来越不可收拾的地步。

“怎么办啊?”沈南枝问苏旷。

“先吃饭吧,休息休息,弄点热水喝,也弄点东西吃。”无论什么决定,总得做一个。

“好。”大家都同意,“这个简单,然后呢?”

“然后等天亮吧……天亮了,上官乾会告诉我去哪儿找他的。”

他们很快就生了一堆火,也弄了点热腾腾的东西吃。天快亮了,山里又变得很安静。没人搜山,也没人再放炮了,上官乾需要他们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了。

三个人都没说话,并肩等着天亮。他很感激他们——他们没有人说过,要不我们就这么走吧。他们只是等他做决定,只要他做了决定,就是他们三个的。

夜很短,也很长。天终于亮了。东方白茫茫的一片,云海里,红日沉浮。

上官乾果然很快就给了他们方向。山谷里有条河,河绕弯的地方有片河滩,那里空旷、广袤,便于驻扎,也便于围剿。河滩上空放了个巨大的风筝,风筝下面挂着一颗花白的人头。明目张胆,极尽嚣张。这是一个陷阱,上官乾在等他过去。

苏旷深深地把头埋到膝盖里,拳头的骨节攥到发白。这事真耻辱,这是第二颗人头了,而他依然不能拿那个人怎么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命而已。

“南枝,”他决定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沈南枝看着他发红的如抵死困兽般的一双眼睛,笑应道:“好啊,我答应你。”

苏旷眼里有光在闪:“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南枝点点头:“你放心,我不跟你去那边。我去山边上看他的出手。我答应你,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出来的。今天,只要我能活着出去,迟早有一天,我带他的人头去见你。”

苏旷眼里有点热。这姑娘好像一直笑嘻嘻的,可也没有她担不住的事。他轻轻抱了抱沈南枝,就此诀别:“南枝,替我给东篱兄带个好。咱们这辈子,算是幸会了。”

夜哭郎君也准备抱一下:“那咱们这辈子呢?”

苏旷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夜哭兄,我特别对不起你……真的,我当时要是知道今儿是这个下场,绝不死乞白赖拉你下水。”

夜哭郎君用力抱了抱他:“你胡说。”

苏旷站起来,向那片河滩走过去。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风雪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