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寐以求的瞬间就在此时,此地
小时候,我喜欢可以跳舞的音乐,喜欢让我急促的呼吸变得更紧张,想要杀人般的歌曲。那种高高升到空中,然后砰地爆炸的欲望,使得心灵的上升气流和青春期的紧张更加剧烈。那时对死亡没有丝毫的恐惧。与其说是真正的勇敢,倒不如说是因为死亡距离自己太遥远,太抽象,因而没有把它放在眼里。我和别的孩子一样,以蔑视生活的方式品味生活,享受青春。内心忐忑不安,身体却在肆意生长,令人手忙脚乱。也许正是“舞曲”用呼吸节拍和舞蹈节拍把我四溢的能量切成小块,变得让我可以忍受。
《在夏天》[2]是1994年发行的歌曲,当时我十四岁。我的身体非常健康,犹如无须刻意储蓄就能每天收获高额利息的存折般飞速生长。我尽可能寻找更大的疲劳,更大的浪费,类似于“时刻亢奋状态”。不仅体力,感情方面亦是如此。那时的我很想喜欢某个人,并不是特别需要“某个人”,我只是想“随便找个人”,把我的感情和零花钱全部用出去。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四处张望。尽管我也知道,恋爱不可能完全由美好的事物构成。我渴望像音乐电视里的人物那样,无论是那种很有范儿的悲哀,还是凄惨的痛苦,都能全身心地感受。当时,恰好有个人想和我交往。他是我的学长,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见过一面。我在操场上远远地看了学长一眼,就对前来传达消息的“使者”冒昧地说:“好的。”随后,我和这位外表看起来内向而腼腆的学长开始了消极的交往……半个月后,我们结束了。提出结束的人是我(其实哪里算得上开始呢)。当时,学长在学校运动会上跳绳,看着他在气喘吁吁的人群中间有气无力、摇摇晃晃的样子,我感到非常失望。明明不是选美男子,也不是审查未来孩子的爸爸,可我就是觉得学长的样子好丢人,很不满意。从那之后,满怀青春期侠肝义胆的学长朋友(“使者”)就把我当成了坏女人,直到他交了女朋友、能量得到分散之前,我不得不承受他“怨恨的激光”。在那不算恋爱,也不能说不是恋爱的几天里,我们互相写过一两次信,打过一两次电话。那时没有电子邮件,也没有手机,其实我们并没有联系几次,连约会都没有过,就这样分手了。有一次,家里门铃响,我开门一看,人不见了,只有一个黑袋子孤零零地放在门口。我立刻撕开袋子,里面是Deux的第三张专辑。
不久就到了初二,我打算埋头学业……但是,我被分在了全校唯一的男女混班。班里有个男生也喜欢Deux。不知道当时是不是所有的青少年都喜欢Deux,还是碰巧我认识的男生都喜欢Deux。他经常借给我申成佑[3]、Deux、Queen和MC.哈默[4]的磁带。我炫酷弹奏《水边的阿狄丽娜》、《不要让我哭泣》[5]、《黎明的眼睛》[6]主题曲,录下来送给他。有一次,音乐老师对同学们说:“你们也可以尝试写歌词。”这名男生用潦草的字迹写道:“噢噢噢噢,耶耶耶耶,嘻哈。”这样的人竟然把我送的磁带听了两遍以上,超出了我的期待。从那之后到初中毕业,再到高中毕业,我和他都没有过一般意义上的异性交往。但是在同级的那一年里,我们对彼此怀有好奇和好感,都给对方留下了印象。他喜欢《傍晚会有好事发生》[7]或者《龙珠》《灌篮高手》等日本漫画,有才华,自尊心强,在男孩中间人缘不是很好,但他受到早年在城里读书的姐姐的影响,培养了与众不同的时尚感觉和文化品味。喜欢摇滚、嘻哈和说唱,初三时曾站在烈日炎炎的操场中间,表演“徐太志和孩子们”[8]的《回家》的伴舞。当时看着包括他在内的多名舞者,我想到的并不是要和他们交朋友,而是感到遗憾,觉得“在那个舞台上跳舞的人应该是我”。这种欲望在整个学生时代都吸引着我,高二那年我下定决心参加庆典试镜,结果落选,所以这个梦想一直没有实现。在他跳《回家》的初三那年,我已经和其他男生通信了(是的,又是通信)。当他摇摆身体、虚张声势地自言自语“我的心里好郁闷!”的时候,我似乎还是觉得他有点儿酷。1996年夏天,我突然长胖,脸怎么洗都还是油光光的,和几名女生的友情破裂,内心很痛苦。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小小的玩笑和信件格外令我欣喜。他转头朝向我这边,用夸张的动作表达惊慌,同时双手捂脸。“怎么了?”我问。他开玩笑地回答说:“看到腿了。”上课发表“未来自己”主题演讲的时候,他扑腾站起来,说出自己的种种抱负,然后说他要生很多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别的都不记得,只记住了这句话)。打扫卫生的时候,他走到正在低头扫地的我身边,不动声色地量了量自己的身高,然后退到一旁,高兴地说自己比几天前长高了,也比我高了。他心满意足,仿佛以后肯定会继续长高,而且长大是一种喜悦。这时,教室的音响里传来慵懒而祥和的舞曲。那是一首很美的曲子,中间不时有小号的声音,仿佛要把五线谱纸延伸到天空,伸着懒腰和鼓声夹杂在一起。当时,在我们中学,每到扫除时间教室里就会播放类似于“劳动歌谣”的流行歌曲。那天播放的正好是Deux的《在夏天》,很平静的曲子,背景是直冲云霄的慵懒旋律。
“梦寐以求的瞬间此时此刻正在开始。你接受了我爱你的心。哦!像我的心情一般明亮的太阳和凉爽的风走向我,我感觉如此幸福。”
我们的夏天,身体散发出臭味,心里吹起微风的夏天,窗外荡漾着巨大的翠绿,当时倍受大众喜爱的两名年轻人唱着“我还能奢求什么”。拿着拖把和笤帚的他和我,头顶流过仿佛是从日本漫画里飘出的白色云团,适应嘻哈规则,经常遭受社会批判的两名歌手把全身心都交付给抒情旋律,吟唱着“现在真好,年轻真开心”。
“天空向我们敞开,我的身边有你。和蓝色微笑站在一起,是的,你是蓝色的大海。”
《在夏天》的旋律和歌词里渗透着巨大的乐观主义,像极了那天飘在我们头顶的云团。我喜欢蕴含其中的自我满足的感觉。那是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拥有的满足感。
直到现在,每当我听到Deux的《在夏天》,脑海里还是会浮现出我长满青春痘的脸和在教室里扫地的背影,还有那个喜欢不时来到我背后比比个子,现在已经成为满脸疲惫的城市劳动者的男孩子。现在,或许他也和我一样对任何事都不像从前那样感兴趣,也不再惊讶。不过如果有人问:“那个时候幸福吗?”我或许会说:“好像也不是。”仅仅因为那是所有人“都长高的年华”,回头看就会如此感伤。这大概是因为我在落上敏感皮肤的阳光和风里,在我们生涩而尴尬的目光中长大成人吧。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听着久违的《在夏天》,写下这篇文章。迎接冬天,准备即将到来的寒冷和假死的时间,很多动植物热烈繁殖的季节,在夏天。对年轻的朋友们小声说,快把这个夏天带走,这是谁都可以带走的夏天。你是蓝色的大海。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