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
还没睁开眼睛,张祗就感受到了温暖的阳光。
片刻的惬意之后,他突然惊醒,身体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
昨天果然喝多了,他甚至记不得回家的过程。
凝神倾听了片刻,确认自己正躺在床上,屋外小院里洒扫的是苍头苏五——苏五年轻时从军,断了一条腿,走路时拖着伤腿,脚步声与众不同——他才松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四周,随即心头一凛。
他没看到自己昨天穿的外衣。
徐详带来的家书还没有看,会不会遗落了?
他缓缓坐了起来,看看四周,这才发现那枚竹简正安静地躺在床前的书案上。
他走了过去,拿起竹简,仔细看了一眼封泥。
封泥上有校事的印记,很完整,也很刺眼。
张祗拿起竹简,在案角轻敲,取出封泥,拆开封泥里的绳头,看到了竹简上熟悉的字迹,顿时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家书是弟弟所写,笔迹很熟悉,但笔力软弱。
看来弟弟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
“主君,先洗漱吧。”一张娇俏的脸出现在窗前,侍婢灵儿看着张祗,皱了皱鼻子。“你昨晚吐了一身,可臭了。”
张祗低下头,在自己身上闻了闻,果然闻到了淡淡的酸臭味。
他心中不安。
为间数年,他还是第一次喝醉。昨天与蒋万喝酒的时候,他明明非常克制,并没有比往常多喝,为何会醉成这样?
“我看完家书就洗漱。”
“好的,妾去准备水盆和衣服。”灵儿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消失不见。
张祗继续看家书,眉头越皱越紧。
弟弟的情况很不乐观。流放生活的艰苦和心情的苦闷让他病痛缠身,再得不到赦免,他很难再坚持下去。原本以为上次传回曹休病逝的消息能求得赦免,弟弟还高兴了一下,结果又落了空,反而让他更绝望了。
看完信,张祗坐在案前发了一会儿呆。
他想立刻给弟弟回信,告诉他自己又接了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徐详保证一旦完成就能求得赦免诏书,让弟弟耐心的等一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生怕再让弟弟失望。
弟弟已经承受不起打击了。
要么,还是等一等吧,至少等任务完成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张祗起身出了门,经过院子时,将刚刚取下的封泥递给苏五。苏五默默地接过,轻轻一捏,也没见他如何用力,就将坚硬的封泥捏碎,与刚刚扫起来的灰尘混在一起。
张祗来到东厢厨房,灵儿正在灶上忙碌。张祗提起衣摆,坐在灶台后面,有些不舍的看了看手中的竹简,然后送进了灶塘中。
火苗舔着竹简,突然亮了起来,迅速包围了整支竹简。
看着竹简在火光中变黑、变形,看着竹简上的字迹渐渐消失,张祗一动不动,直到竹简化为灰烬,灶塘再次暗了下去。
泪水涌了出来,沿着脸庞滑落。
灵儿在灶上忙碌着,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转过身去的时候,悄悄的拭了拭眼角。
院子里,苏五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打起了盹。
——
吃完朝食,张祗和往常一样,在市门打开之后不久,走进了布市,来到了自己的肆铺。
他经营的是越布——会稽郡生产的一种葛布,以细白轻薄著称——适合为夏衣,也适合做成春秋的单衣。如今已是深秋,购买的人并不多。
张祗检查了一下存货,思考着如何处理,才能将送隐蕃入吴的路线掩饰为进货。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之前都是传递消息,偶尔送一些贵重货物,从来没有送过人。
一个大活人,通过沿途的关卡时可不是送点贿赂就能放行的,必须有路传才行。路传上会有姓名、籍贯和外貌特征,以便和本人对照。他根本没见过隐蕃其人,就算想为他办路传也做不到。
徐详昨天没有提这事,莫非他会为隐蕃安排路传?
他倒不怀疑徐详有这样的能力。徐详负责对魏事务多年,积累的人脉不是他能想象的。可是路传上还要注明所经路线,徐详也安排好了?
果真如此,自己的作用又是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让张祗非常不安。
反复考虑不得结果,张祗决定暂时放下,先去燕山酒家喝酒,查验一下昨晚喝多的原因。
这个意外得不到合理的解释,他无法安心。
他先去了蒋万的益州布肆。
刚到门口,正在门外送客的掌柜程壹就迎了上来,躬身作揖。
“张东家大驾光临,需要点什么布?”
“我找你们蒋东家。昨天他请我喝酒,今天来还人情。”
程壹笑了。“张东家酒量真好。”
张祗不解。“何出此言?”
“你们昨天去的是燕山酒家吧?他们家的酒有名的后劲足,我家东家去一次醉一次。每次酒醒都说下次注意,但每次喝还是醉。今天没来,应该还没起身呢。”
张祗恍然,随即又问:“这燕山酒家的酒有什么特别之处,后劲竟这么足?”
“这可是燕山酒家的秘密,在下岂能得知。”程壹挑挑眉毛,似笑非笑。“当然,也可能秘密不在酒中,而是酒外,不是酒醉人,而是人醉人。”
张祗想起了那两个鲜卑歌女,和程壹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哈哈大笑。
他和程壹很熟,说话随便些,偶尔还会开开蒋万的玩笑。
像他们这种有间谍身份的商人,掌柜往往不是自家的族人或者亲戚,而是官府安排的人员,兼有协助和监视的作用。对他来说,与程壹保持良好的关系,也是验证蒋万消息真伪的一个渠道。
告别了程壹,张祗独自来到燕山酒楼。他没去二楼的雅座,就在大厅里找了个角落,要了一壶昨天喝的燕山九酿,一碟盐豆,一只咸蛋,两样瓜果,自斟自饮。
刚喝了两口,一个头戴进贤冠,身穿儒衫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拱手施礼,笑容满面的说道:“这位兄台,能否共座?”他伸手指指四周。“没想到这燕山酒家的生意这么做,来得晚了些,竟是客满了。”
张祗看看四周,又打量了年轻人两眼,伸手示意。
“相逢便是缘分,有何不可。足下是外地来的?”
年轻人拱手谢过,在张祗对面坐下。“足下好耳力,不妨再猜猜我是哪里人。”
张祗将面前的盐豆、咸蛋等物推了过去,又叫来酒保,先取来一只酒杯,用自己的酒倒满,送到年轻人面前。“听口音,像是河北的,具体哪儿,恕我耳拙,听不出来。”
年轻人哈哈一笑,双手端起酒杯。“清河后学崔行,字允良,谢足下赐酒。请。”
张祗也举起酒杯。“吴郡张严,字子敬。请。”
两人寒暄了几句,崔行的酒食也送到了,便拼在一起。只不过崔行点的酒与张祗点的不同,是燕山酒家最有名的燕山白。名声很大,但后劲却不如张祗正在喝的燕山九酿。
张祗之前多次喝燕山白,从来没过量,更别说喝醉了。
崔行喝了两口,赞不绝口。他对张祗说,他从清河来到陈留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喝这酒。
张祗笑笑,不动声色的说道:“足下以前喝过这酒?”
“没有,但常常听人说起,说是陈留酒市中的佳酿。来了陈留,不喝此酒,便是枉此一行。”
“第一次来陈留?”
“是的。”崔行咧嘴一笑,再次举起酒杯。“闭门读书数载,行了冠礼不久,奉命游历,最先想到的就是陈留。”
张祗不禁莞尔。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弱冠之后,奉兄长之命外出游历,虽说足迹不出江东,却也令人兴奋,恰如面前的崔行一般。尽管因为父亲早逝,兄长一个支撑家业太难,不能让他尽兴,只给了他半年时间,却也让他大开眼界,并闯出了不小的名声。
如果不是兄长被牵扯进暨艳案,他现在应该也是吴郡名士,当与顾承、陆瑁等人游处,出入朝堂,而不是变换姓名,在这里为间。
眼前的崔行,俨然就是当年的他。张祗心里莫名多了一分亲近,想多和崔行聊几句,而不仅仅是习惯性的收集信息。
“恕我冒昧,我能问一下你师从哪位大儒,读的是什么经吗?”
崔行摇摇头。“我不喜欢经学,只对黄老略有兴趣。”
“最近兴起的玄学?”
“浮华之学,何足道哉。”崔行嘴角轻挑。“我说的是黄老中的刑名之术。”
张祗有些惋惜地摇摇头。“恕我不敢苟同。刑名之术虽有益于政,但治理天下终究还是要靠德政。夫子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刑名终究是小术,不是大道。”
“可是我听说,江东行的也是刑名。”崔行语气中略带调侃。“不仅如此,益州的那位丞相也提倡以法治国,而不是任以德政。当然,大魏从武皇帝起就崇尚刑名。由此可见,乱世之中,只有刑名可以救亡图存,岂能只用德政。”
张祗轻笑一声。“如此说来,足下对大魏文皇帝推行九品中正不是很赞同啊。”
崔行语塞,略显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
张祗适时的举起酒杯。“看来足下的酒量有限,这才喝了几杯就脸红了。”
崔行看了他一眼,颜色稍缓,也笑了。“江东多才俊,足下学的又是哪一家?”
“我只是一个布商,要什么学问。”张祗带着三分自嘲的说道:“我喜欢的是诗赋小道。”
“哦,我大魏多有诗赋名家,你最欣赏的又是哪一位?”
“在我看来,你们大魏诗赋名家虽多,但真正令人拍案叫绝的,只有一个。”
“谁?”
张祗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刻,拿起一只筷子,敲了一下酒杯,轻声吟哦。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他没有说谎,他最喜欢的就是这首《白马篇》。每次心情苦闷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吟诵这首诗,想象着自己也像那些幽并游侠儿一样纵马驰骋,箭不虚发,建功立业。
尤其最后几句,能让他有一些向死而生的勇气,以免沉沦。
连带着,他也对作者曹植充满了同情。
因争嫡失败而被禁锢多年的曹植,很容易让他想起蒙受不白之冤的兄长。
崔行有些动容,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幽幽说道:“东阿王虽有可怜之处,却并非无辜之人。国有国法,王子犯法,当与庶人同罪,岂能有所例外。”
张祗微怔。“雍丘王又改封东阿王了?”
曹植多次改封,他是知道的,但曹植不久前才由雍丘王改封浚仪王,还没得来及就国,怎么又改封东阿了?
崔行苦笑。“我也是来陈留的路上听说的,不知真伪。那些宗室的事,与我等何干,且饮酒。”
张祗也举起酒杯,与崔行共饮。
两人虽然年龄相差十余岁,施政理念又不同,常有争执分歧,却谈得很尽兴。喝到午时,崔行不胜酒力,满脸通红的起身告辞,摇摇晃晃的出了门。
张祗坐着没动,看着崔行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从容起身,叫来酒保结帐,又特地买了两壶酒,一壶燕山白,一壶燕山九酿。
今天他喝得很克制,总算品出了燕山九酿与众不同。
程壹说得没错,这酒入口虽绵柔,还有点甘甜,后劲却很足。如果不知深底,开怀畅饮,很容易喝醉。
提着酒,出了门,他循着崔行消失的方向,一直走到市门处。
两个市卒正抱着长戟,靠在市门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见张祗提着酒走过来,他们站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略带谄媚的笑容,其中一个看着张祗手中的酒,喉结上下蠕动,咽了一口口水。
张祗将燕山白递了过去,随口问道:“伍都伯最近很忙啊,想请他喝酒都找不到人。二位可要给我个面子,别让我又提回去。”
一个市卒接过酒,笑嘻嘻地说道:“张东家不知道吗,伍都伯最近高升了。”
“是吗?”张祗故作惊讶。“去了哪儿高就?”
他其实是知道伍都伯升官的。伍都伯离开陈留的时候,他还参加了饯行宴会,当然还送了一笔丰厚的程仪。只是伍都伯没说调往何处,他也不好直接问。
以他对伍都伯的了解,既然伍都伯不说,不是以后没权,照应不了他们,就是另有不得已的原因。
比如伍都伯可能是魏国的校事,在这里任职只是为了监视某些官员。
且不说这里间谍、细作扎堆,就说每天出入多少贵重物品,又有多少权贵在里面做生意,魏国不安排校事监视实在说不过去。
“这些事,我们这些扛大戟的哪知道。”市卒将酒壶举起晃了晃。“无功受禄,实在不好意思啊。”
“这倒不至于,我想打听一个人。”张祗笑道:“我刚刚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大概二十出头……”他将崔行的外貌描述了一番,最后举起燕山九酿,说道:“两人喝得很开心,结果忘了一件事,想送他的酒没带上。二位可曾看到他出去?”
两个市卒互相看看,摇了摇头。“没看见。”
张祗又问:“可曾有车出去?他气度非凡,有可能坐车。”
一个市卒连连点头。“车倒是有几辆,其中一辆颇是华丽,里面坐着两人。我当时随便瞥了一眼,其中一个倒有点像是张东家说的那个少年。”
“你们没查验一下?”
市卒讪笑,却不说话。
张祗没有再问,拱手告别。
陈留市只有一个正门,为了防止夹带货物,进出的车辆通常都要检查。为了避免市卒找麻烦,商家都会预先备一些礼物,这也成了看守市门的市卒重要的收入。
为此,只要有可能,市卒都不会轻易放过一辆车。
除非这辆车身份特殊,让市卒别说拦,问都不敢问。
看来这个崔行不是普通人。
只是不知道今天是单纯的偶遇,还是崔行特意制造的机会。
如果是后者,不用他去找,崔行也会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