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的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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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谣言

考虑了一夜后,张祗决定“屈服”,与崔行谈谈去年春天的那个谣言。

他有任务在身,不能一直在狱里。既然徐详无恙,盼他早归,他就要想办法出去。

承认那件事,虽然会导致身份败露,但罪不至死。既然徐详能买动伍都伯传递消息,自然也有办法保他安全。反正完成这次任务,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不必再来魏国。

他叫来了狱卒老边,要求见崔行。

老边青白的脸上露了会心的微笑,低声说道:“张君且安坐,最多半天就会有回音。伍都伯关照过,要不然张君现在可没这么齐全。”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张祗一眼,似乎为没能毒打张祗一顿而遗憾,然后背着手,摇晃着手里的钥匙,丁丁当当的响着,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张祗苦笑,有点失望。

他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入狱之后没吃什么苦头。通常来说,这要么是崔行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想搞得无法收场,要么是有人暗中关照。

现在看来,应该是后者。

崔行没有诈他,他手里的确有证据,至少发现了他和去年那次任务的联系。

说起那次任务,张祗多少有些得意。

去年春天,蜀汉丞相诸葛亮北伐,魏国震动,君臣如临大敌。大将军曹真被调往关中,代替无能的征西将军夏侯楙指挥作战。名将张郃被从荆襄战场抽调出来,率领数万禁军增援陇右。魏国天子曹睿也赶往关中,坐镇指挥。

为了配合诸葛亮作战,张祗奉命与蜀汉的间谍合作,在山东制造舆论,以免曹睿大举西进。

他想起了离陈留不远的雍丘,想起了那位夺嫡失败,名为宗室藩王,其实如同囚犯一般的雍丘王曹植,便提议散布谣言,宣称曹睿已经驾崩,朝中大臣欲拥立曹植继位。

任务很顺利,洛阳满城风雨。曹睿听说后,担心帝位不稳,匆匆忙忙的回到了洛阳。

遗憾的是蜀汉将领马谡街亭失利,导致张郃抢入陇右,诸葛亮不得不撤兵以避其锋,声势浩大的北伐草草收场。

相比之下,吴国随后的诈降计划则非常顺利。秋八月,陆逊大破曹休于石亭,打破了吴国面对魏国步战不胜的诅咒,士气骤然高涨。

孙权敢于称帝,和去年这两场战事息息相关。

魏国外强中干,威胁大减,蜀汉则有求于他,他终于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了。

张祗在这两场战事的情报战中都立了功,本以为孙权称帝之际大赦天下,兄弟能得到赦免,没想到却落了空,还导致了弟弟张白病情加重。

这让他更加焦虑,无法保持冷静,一度想叛吴潜逃。反正作为间谍,悄无声息的死亡也是常有的事。之前和蒋万说,想去蜀汉谋一官职,并非全是戏言。

出了阴暗湿冷的陈留狱,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张祗停住脚步,定了定神,然后左右四顾。

他没看到伍都伯,更没看到其他人。

“去哪儿?”

老边也不说话,指了指西侧的小门。“出那个门,沿着巷子向前走,自有人等你。”

张祗出了小门,眼前是一条窄巷,仅容一人而行。巷子的北面,站着一个身穿青衣的中年人,向他躬身行礼。张祗会意,缓缓走了过去。

“张君,请随我来。”青衣中年人打量了张祗一眼,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转身引着张祗进了小院。

小院不大,却极森严,两个披甲执戟的士卒守着门,院子里还有更多的士卒在训练。除了甲叶摩擦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安静得让人害怕。

院子东南角有一个望楼,很高,阴影几乎挡住了整个院子。

“崔君在上面等着你。”青衣中年人指指高楼,退在一旁。

张祗抬头看了看高楼,有些头晕目眩。他在狱里三四天,虽然没受皮肉之苦,但也没吃什么东西。一是狱里的食物实在粗劣,无法下咽。一是他如果表现得太泰然自若,与身份不符,更容易坐实嫌疑。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白费,他现在只能让步。

虽然心慌脚软,张祗还是强自镇静,一步步地上了楼。他尽量不往下看,只看面前的楼梯,同时揣摩着待会儿与崔行见面之后如何讨价还价,借以抑制心中随着楼层不断攀升的恐惧。

崔行故意选在这里见面,自然有示威的意思,他借机示弱,顺理成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祗终于来到楼顶,放眼望去,大半个陈留城尽收眼底。

微风吹过,张祗遍体生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喷嚏。

他又想起了那片竹简,知道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崔行站在栏杆前,手指在栏杆上轻轻叩击,仿佛是一首曲子,只是张祗一时想不起来曲名。

“张兄,别来无恙?”崔行微微侧身,上下打量着张祗,眼中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得意。

张祗低着头,强作镇静地抚着衣袖,没有回答。

崔行也不介意,伸手一指。“出了城,一直向东走,也就是一天的路程,即可到达雍丘。不过雍丘王已经不在那里。拜张兄所赐,他与朝廷刚刚缓解的关系再次紧张,先被转为浚仪王,还没来得及就国,又被转为东阿王。张兄,说说吧,都有哪些人参与了那次事件。”

张祗抬起头。“我想先问一件事。”

“讲条件?”崔行扭头,眼中露出寒意。

张祗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四目相对,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仿佛过去了很久。

崔行笑了,避开了张祗的目光,转向远处。“说吧,但我不一定会回答你。”

张祗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刚刚这片刻的对峙,已经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体力和精神都损耗极大。

“参与那件事的人很多,我也没有抛头露面,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崔行哑然失笑。“你不就是想知道我究竟了解多少么,何必如此迂回。实话告诉你吧,我查这件事已经一年多了,最近才有些头绪,追到陈留来。人,我抓了不少,也杀了几个,但都是被人利用,以讹传讹的小人物,不是主谋。”

他顿了顿,又道:“我查了当时出入洛阳城的名册,里面看到了你的名字。”

张祗说道:“出入洛阳城的人很多。”

“是的,所以我当时没有想到你,直到后来追查故大司马曹休失利案的时候,又看到了你的名字。”崔行转身,看着张祗,嘴角轻挑。“然后,我就派人查了查你的行踪。”

张祗心里咯噔一下,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他早就知道,参与的任务越多,留下的痕迹就会越明显。只要有人用心去查,总能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总不能次次是巧合。

“原来是这样。”张祗示弱,准备结束这个话题。

“但是让我确信你与那个谣言有关,还是因为你对《白马篇》的欣赏。”崔行用力拍了一下栏杆,转身踱了几步。“《白马篇》名声在外,喜欢的人很多,但是唯有你,不仅仅是喜欢,还有同情。”

张祗心脏收紧,脸上却不动声色。“雍丘王,哦,现在应该称为东阿王了,因夺嫡而被禁锢,名为宗室,实为囚徒,同情他的人很多。”

“我说的同情不是这种人之常情的同情。”崔行伸手指指张祗的心口。“而是感同身受的同情。你,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布商,而是与东阿王一样怀才不遇的俊杰。唯有如此,你才会有那么深的感悟。”

张祢盯着崔行,眼神微缩。

他有一种冲动,或许现在用力一推,将这个年轻人推下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能从几句诗的吟诵中感受到他内心的隐秘,这是难得的天赋。

他的存在,对吴国部署在魏国的耳目是个巨大的威胁。

“是不是想推我下去?”崔行笑得更加灿烂,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了微红。他招招手,向张祗发出邀请。“你可以试试。这楼很高,摔下去必死无疑。”

张祗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权衡了半晌后,还是放弃了。

就算将崔行推下去,他也无法活着离开。他死不足惜,但兄长与弟弟还等着他去救。他死了,他们也就没了希望。

他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去死。

“我的确很想推你下去,但我饿了几天,刚刚又爬了这么高的楼,实在没力气。”张祗苦笑一声,倚着柱子坐了下来。既然要示弱,那就示弱到底,何况他现在真的很累,连看楼下一眼都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那就说说整件事的经过吧。”崔行收起了咄咄逼人的目光,转身看向远处。“早点说完,我们再去燕山酒家喝酒,庆贺你死里逃生。”

张祗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

崔行也许没有杀他的意思,但他绝不会轻易的放过他,一定会提出比死亡更难让他接受的要求。

这人虽年轻,却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

张祗休息了一阵,借机整理自己的思路,然后开始讲述去年在洛阳传播谣言的事。

崔行静静地听着,偶尔问几句。

他背对着张祗,张祗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只是觉得他冷静得可怕,完全不像是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这让张祗既不安,又有些兴奋,就像下棋遇到了对手一般,渴望与他公平一战。

说完传播谣言的事,崔行顺势又问了去年秋天石亭之战的事。

张祗也没掩饰,痛痛快快的说了。

石亭之战的关键在战场,情报则由鄱阳太守周鲂主持,他的任务只是收集魏军备战的情况,以供吴军将帅参考,确定魏国将要动用的兵力,尤其是从洛阳出发的禁军。

这样的情报收集并不需要专业的间谍,普通的商人即可承担。承认这个任务,并不会加重崔行对他的怀疑。

果然,崔行听完之后,转身打量了张祗片刻。

“你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张祗早有准备,带着无奈的苦笑。“我告诉你的都是真的,姓张名严子敬,吴郡人士。我就是个布商,接受了吴国的任务,往来吴魏之间,传递一些与民生有关的消息。去年散布谣言,迫使魏帝返回洛阳,是我所有任务中最重要的一次。”

崔行嘴角微撇。“立了这么大的功,可曾受赏?”

张祗扮出一副失落的神情——其实也不完全是扮的,他的确很失落——带着几分不忿,隐晦的表达对吴国君臣的不满,博取崔行的同情。

“赏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值一提,还不及我在洛阳的花费多。”他话锋一转,又道:“魏国不愧是大国,权贵名士们的门槛都高,没有重礼开路,连大门都进不去。”

崔行哑然失笑,随即又收起笑容,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既然你不肯实言相告,我就不问了,自己想办法再查就是。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张祗反问道:“我有得选吗?”

“有。”崔行转身向楼梯走去。“我先下去等着,你在这里想一想。你可以选择直接跳下去,将秘密永远藏在心里,也可以选择与我合作,由死间变成反间。”

他微微一笑。“既然是合作,就要心甘情愿。我从不强迫别人。”说完,不紧不慢地下去了,脚步声不急不徐,从容不迫。

张祗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又问了一句。“你相信我的身份了?”

崔行的脚步声停了,声音从下面传来。“我看中的是你的才华,不想你浪费了。至于你的身份……”他轻笑了一声。“孙权能将你这样的人安排来做死间,必有原因,我相信应该不难查出。你既然想看看我的手段,我也不介意展示一番。”

脚步声再响,渐渐消失。

张祗的眼角跳了两下,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崔行说得对,只要崔行去查,他的身份迟早会泄露。

像他这样的人,在江东没几个。

但是,他并非全无机会。只要能取得崔行的信任,迅速脱身,然后完成护送隐蕃入吴的任务,他就可以摆脱间谍的身份,从此不再出现在崔行面前。

而且崔行的身份特殊,权力也不小,用得好,说不定还能提供一些别人无法提供的便利。

反间的问题,只要徐详肯为他做证,就不会有性命危险。

至于能不能做官,从他答应为间的那一刻就已经不重要了。救兄长和弟弟脱身,保住家族,是他唯一的目标。

虽然做出了决定,但张祗还是在楼上多待了一会儿,直到将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做好了应对的预案,才缓缓起身,一步步的下了楼。

崔行在院子里等着,见张祗下楼,什么也没说,示意张祗跟上,便率先向小院的西北角走去。

张祗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小院的后面,穿过一道小门,又走过一条长长的巷子,眼前豁然开朗,竟是陈留太守府门前的大街。

张祗熟悉这条大街,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自然知道这条小巷的存在,却不知道这条小巷直通陈留狱。想想陈留市就在牙城外,后门与陈留狱只隔着一道城墙,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古人将市与狱相提并论。

“你是校事?”张祗追上崔行。

崔行斜睨了张祗一眼。“没想到我在张兄眼中竟如此不堪。”

张祗笑笑。“能在牙城内来去自如,不用和任何人交待,直接从陈留狱提走一个犯人,并且堂而皇之的招摇过市,除了校事,我想不出还有谁。”

“那你就当我是校事好了。”崔行嘴角轻挑。“看看是你先查出我的身份,还是我先查出你的身份,以一壶燕山九酿为赌注,如何?”

张祗咂咂嘴,没上崔行的当。“那我还是认输好了,今天就由我来请。”

崔行摇摇头,语气坚决的说道:“不,今天是我为你接风,庆贺你弃暗投明,为我大魏效力,必须我来请。”

张祗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架势。

两人来到陈留市,进了燕山酒家,在上次坐过的位置坐定。崔行点了和上次一样的酒,一样的食物。除了张祗身上的衣服有点脏,几乎和那天见面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他们刚刚坐下,点的酒食还没送上来,蒋万就从二楼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子敬,你这两天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哟,这位是……”他指着崔行,神情夸张。“新认识的朋友?子敬,不给我介绍一下?”

张祗看了崔行一眼,见崔行笑容满面,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说道:“这是清河来的学子,姓崔名行,字允良。允良,这位是蜀中来的巨商,姓蒋,名万,字士亿,经营蜀锦生意。他可不简单,是蜀中丞相府长史蒋琬的族人。”

“原来是蒋兄,久仰,久仰。”崔行客气地拱拱手。

蒋万大笑,与崔行见礼,随即又亲热地拍拍崔行的肩膀。“崔君,你别听他胡说,什么巨商啊,我就是做点小本买卖。不过,他有一件事没说错,蒋长史是我族兄,我卖的蜀锦都是官锦,别说是陈留,就是整个魏国都是最好的。你要是想买蜀锦,别客气,直接来找我。”

崔行连连点头。

说了几句闲话,蒋万慷慨地一挥手,让酒保将张祗、崔行的酒钱记在他的账上,扬长而去。

张祗、崔行重新入座,崔行轻声说道:“他是蜀中的细作吗?”

“小人物,不足道。”张祗同样轻声说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这样的,在陈留市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崔行笑而不语。

酒保送来了酒,张祗提起酒瓶,为崔行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在手中。

“我那两个奴婢……没事吧?”

崔行端起酒杯,与张祗示意了一下。“那个叫灵儿的婢女左手受了伤,你是知道的。除此之外,还和以前一样,现在应该在家里等着你回去。”

“多谢。”张祗长出一口气,伸手与崔行碰了碰杯子。

“伍都伯出手太重,灵儿的左手怕是废了。为表歉意,我送一个婢女给你。”

“无功受禄,受之有愧。”张祗语带讥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不能拒绝这个婢女,这是崔行安排在他身边的耳目。伍都伯当时出重手,打伤灵儿的左手,恐怕就是为了这一刻。

当然,如果他不肯接受崔行的邀请,灵儿和苏五也别想活了。

崔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你赠我美酒,我赠你美人,这才叫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