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也在这里
从东京乘坐新干线,四十分钟就可以到小田原。
这个距离说不上远,可也并不是很近。春天的小田原樱花盛开,美不胜收。
走出检票口,抬眼就能看到巨大的小田原灯笼。这种灯笼笼体中部能够折叠,过去被旅人们视若珍宝。据说,手提这种使用最乘寺产的杉木制作的灯笼,就再也不用担心途中会被狐狸、狸子们耍得团团转了,特别令人安心。
白色的光线从站前广场的穹顶洒落下来,抬起头的吉田被晃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路两边经营土特产的商店鳞次栉比,卖着海味干货和鱼糕。
吉田感觉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灯笼和鱼糕一条街,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对这里印象最深刻的是大象与红豆面包。
吉田第一次来这个车站还是参加幼儿园郊游的时候,当时也正好是这样一个时间。
下了电车的小朋友们先是在月台一侧排成整齐的两行,然后手牵着手跟在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后面,从检票口鱼贯而出。
一群小孩子像小鸭子一样排着队,向着小田原城蹒跚而行。路上有好多家售卖鱼糕的店。小吉田心想:鱼糕店可真多呀!
到了古城遗址公园,年轻女老师指着天守阁对大家说:“大家看,城堡!”
“城堡!大城堡!”
周围的孩子们瞬间喧闹了起来,小吉田心里也很兴奋,这就是城堡啊!遗址公园面积很大,除了这群幼儿园小朋友之外,游客数量很少。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兴奋地在公园里走着,终于到了一个像广场一样的地方。
“大家就在这里玩!”
因为都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所以随着老师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开始玩了起来。有的围着大树跑,有的和老师捉迷藏,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回过头来就能看到小田原城。小吉田仰视着就像用方形年糕堆成的城堡,心想:这就是城堡呀!
“我们现在去游乐场!”
小朋友们分成两组,朝着游乐场出发。路上还坐了小火车。
“出发喽!”
小火车行驶途中不但会经过隧道,还能遇到道口,“当当当……”,伴随着提示铃声,道口处的停车杆缓缓降下,逼真的样子让小吉田赞叹不已。
孩子们玩得开心极了。不久就到了集合时间。
“开饭喽!吃便当喽!”
“便当!”“便当!”“美味的便当!”
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孩子们顿时叫了起来。小吉田知道了今天中午要吃便当。大家在罗汉松下铺上垫布,一起放上备好的便当。
对于幼儿园的小孩子来说,吃便当称得上是一场别致的庆典,想到这些,小吉田的心里不禁一阵温暖。打开便当的盖子,四只摆得整整齐齐的圆柱形饭团露了出来。
小吉田吃不惯幼儿园里提供的午饭套餐,平时总是会剩下,可是今天,他轻轻松松地就能吃下了。或许是因为吃的是便当,也可能是因为今天是郊游的日子。这次他感觉自己好像掌握了吃完食物的诀窍,心里为此感到有点得意。
“下面要去看动物喽!”
小朋友们肚子都吃得饱饱的。老师对孩子们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小朋友们登上不太陡的石阶,朝天守阁的方向出发。穿过大门后,便能看到整个天守阁,它面前有个小小的动物园。
里面真的有猴子和狮子。小吉田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幼儿了,他能很好地分辨出活物和玩偶。但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幼儿园小朋友们看到活生生的猴子和狮子时,会不会很害怕或者很慌张呢?
但是,初次看到的活物却在栅栏里懒洋洋的,说实话,那样子并没有引起小朋友们的兴趣。这些活物并未如孩子们所期待的那般富有生气,它们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狮子不像“狮子”那般威风凛凛,猴子也不像“猴子”那样狡黠敏捷。
但是里面却有一头完全不同于上面这两种动物的大家伙。它那压倒性的气势,把小吉田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大象!”
年轻女老师指着右前方说道。手指尖前是一道栅栏,栅栏的另一侧是一条深深的壕沟,壕沟那边是一块混凝土平地,一头大象在里面轻轻地摇摆着身体。
“大象!”“大象!”
孩子们纷纷叫喊着。远处小屋子里的野鸡也咯咯咯地叫了起来。
“啊!原来这就是大象啊!”
小吉田仿佛遭到电击一般,身体瑟瑟发抖。他心里悄悄地计算了一下,如果把大象换算成幼儿园小朋友的话,差不多能抵得上五十个吧。
大象在混凝土平台上踱来踱去,行动独特。皮肤上满是皱纹,色彩单调,和绘本上的那种精美形象大相径庭。大象有着十分灵动的眼睛,小吉田感觉那双眼睛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大象朝孩子们这边扬起鼻子的时候,它的巨大身躯再次让小吉田感到震撼。大象完全不是幼儿园孩子们所描述的样子。大象四条圆柱状的粗腿像铁柱一样稳稳地支撑住沉重的身躯,但同时移动起来也出人意料地相当灵活,甚至给人一种在跃动的感觉。
“大象是这样的……”小吉田完全看呆了。
大大的耳朵、长长的鼻子、粗壮的长腿、高大的身躯,无论哪里都让人不能小觑。大象的真实模样与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年轻的女老师,以及其他人口中所轻描淡写的那种形象完全不沾边儿。
要是换算成电力,那也相当于300吉瓦级别的高压电。那种超乎寻常的冲击力,简直就相当于春天里一声惊雷落到了幼儿园小朋友们柔软的头上。
快乐的春游结束了,回到家的小吉田睡得像一摊软泥。
第二天,孩子们在学校里获得了一项新指令。
“请大家画一幅春游的画!”
活泼可爱的小A画了自己和同学们吃便当的情景,喜欢战队漫画的B同学则画了狮子,爱搞怪的小C画了猴子,喜欢交通工具的小D画了小火车,性格有些孤傲的小E则画了一幅让人看不出所以然的抽象画。
小吉田决定以城堡和大象为主题作画,他握紧蜡笔开始画了起来。
他原本打算在洁白的画纸上把自己受到的震撼刻画出来,而不是随随便便地画画。
但是过了十分钟左右,小吉田却垂头丧气起来。纸上画出来的大象形象与实际判若云泥。
“怎么画成这个样子?”小吉田对此感到非常困惑。
最终,小吉田自我安慰道:“对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来说,写实绘画实在是太难了。”把大象的鼻子画得太长也是导致他失败的原因之一。小吉田垂头丧气。
“大象的背上驮着城堡呀!”
温柔的年轻女老师及时送来安慰,小吉田此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没有刻意去画,但是在自己画的画上,大象确实稳稳当当地驮着城堡。一只想象中的大象,驮着迷幻的城堡,摇摆着超级长的鼻子。
“你画得真棒哟!”老师毫不吝啬地送来夸奖,然后温柔地望着小吉田。
这时,小吉田(全名叫吉田直人)心里却在默默地想:“我不需要老师的安慰。我现在最需要的是学习写实绘画的技法,老师您倒是教教我呀!”
从那以后,对于小吉田来说,大象与城堡就成了一个组合。
但稍微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大象与城堡的组合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很罕见的。等吉田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上高中了。
上了小田原高中的吉田,经常来城堡遗址公园消磨时间。
与幼儿园的时候不同,此时的动物园里已经没有狮子了。除了猴子和大象之外,雉和孔雀也还在。
坐在松树下的长椅上,吉田远远地观察着大象。
毫无疑问,那还是原来那头大象。在吉田看来,虽然过了十年,但无论是大象还是远处的城堡,都还是当年的模样。大象还是像十年前那样慢悠悠地走动,还是像十年前那样做着扬起鼻子的动作。
在大象孤独地摇晃着长鼻子的这段时光中,吉田慢慢地长成了一个少年。就体重来说,可能是当年的两倍。但是,即使现在给他绘画用的笔和纸,他也依然无法画出大象的真实样貌。区别只是,现在的他已经认识到:那种模样是根本无法画出来的。
吉田依旧每天都来城堡遗址公园。
他坐在长椅上,一边吃着守谷面包店的红豆面包,一边远远地观察大象。此时的吉田和大象在相同的时间里吹着同样的风,感受着同样的季节。
但实际上,这一年吉田十六岁,而大象已经超过五十岁了。每次吉田都是一个人,大象也是只有一头,而猴子却是每到春天都会增加数量。
小田原城是日本战国时代北条氏的居城,是当时管理关东地区的重要据点。这座城在遭到丰臣秀吉所属军队整整几个月的围城之后才开城投降。度过江户时代二百多年的太平时光之后,最终于明治三年(1870年)沦为废城。
若干年后,这里得到维护,成为公园。从某一天开始,大象与城堡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在这里成为一对搭档,一同度过了五十多年。
未来会怎么样呢?
这个动物园已经非常破旧,狭小不堪,就像一个微缩景观。既不收取门票,也不举办别致的演出,仅有的一头狮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大型动物只有一头大象,其余只是几种对游客没有什么吸引力的小动物。
可以肯定的是,就在这一代,大象也会消失。
这一切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一种共同认知。
被时代遗忘的大象,在这里默默地存活了几十年。在此期间,它曾受到各种各样的人的喜爱,它在围栏中徘徊、沉默,在那无法形容的绝望之中一直勉力生存。
大象很受欢迎,这一点吉田坐在长椅上就能看得出来。散步的老人,推着童车的母亲,远足而来的小学生们,都以各种不同的表情望着大象,偶尔还会有人冲着它说话。什么都不知道的观光客仅仅因为有大象就能发出惊讶的叫声。
无论何时,这头大象都会一直受人喜爱吧。肯定从几十年前开始就是这样,以后也一定会保持这样……
望着在象舍旁打盹儿的大象,吉田默默祈祷,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祈祷些什么好……
不久之后,吉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
开始在东京生活后,他就把大象的事情给忘了。虽然有时看到鱼糕和红豆面包他也会想起小田原,但是对独立生活的大学生来说,很少有机会看到这些。
“请给我鱼糕。”
吉田指着柜台上的土特产,叫着店员。这也许是他平生第一次冒出买鱼糕的念头。
时隔三年,再次来到小田原车站的吉田,突然间就有了买鱼糕的举动。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干。心想:权当是给又野捎的特产礼物,见到他时,可以送给他。
“好嘞!”态度殷勤的店员一边答应着,一边娴熟地包好东西。望着店员算账的动作,吉田再次想起大象。它和城堡都还在吗?年迈的大象还在城堡前摇晃着鼻子吗?交钱的时候,他的心里逐渐开始担忧起来。要是大象不在了,那该怎么办?……
接过店员递过来的鱼糕,吉田满脑子都是赶紧去城堡遗址公园的想法。吉田心急如焚地往背包里装东西。在去找又野之前,自己必须先去城堡遗址公园看看。三年了,要去城堡遗址公园一趟,看看小田原城……
向店员致谢后,吉田背好橙色的背包,转身走了出去。一路上他努力躲避着人流,终于出了广场。出站后向右拐就上了直接通向城堡遗址公园的大路。
最后一次见到大象是在什么时候呢?吉田边走边琢磨这个问题。
所谓最后一次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应该是在吉田上高三的那年冬天,记得去公园那天特别冷,一路上还听着平克·弗洛伊德的歌……
那一天的记忆此时慢慢涌上他的心头。
记得那是个下午,好像是刚刚考完试。吉田坐在长椅上,像往常一样吃着红豆面包。
吃完面包的吉田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没有人以后,他掏出一包喜力牌香烟,抽出一根,点着了火。由于气温很低,烟草燃起的烟雾和他呼出的雾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阵白色烟气,规模比平时大得多。
吉田的耳朵里塞着耳机。音频线从校服的内口袋里向上延伸出来,在下巴的下侧分成两股,再一直延伸到双耳。
耳机里播放着平克·弗洛伊德的《来根雪茄》。
耳机音量很大,把他和外界完全隔绝了。吉田抽完烟之后感到手很冷,就把手插进了兜里。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音乐之中。在音乐声里,吉田斜靠在椅背上,远远地望着大象。因为太冷,呼出的气流瞬间凝结成了白雾。
一首歌播放结束,声音逐渐变小,一阵吉他的旋律响起,紧接着又加入了一段如泣如诉的原声吉他。
弹的正是《希望你也在这里》。
蓝调的旋律充满风情,大卫·吉尔摩的吉他演奏直击吉田的内心,抚慰着他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当时的吉田正痴迷于前卫摇滚。
音乐到底是什么?吉田有时会思考这一问题。
所谓声音,不过是使用频率和波长描述的一种波。借助空气等媒介来传播或疏或密的波,被人或动物的听觉器官所感知,从而形成声音。
以音乐为名的疏与密的循环往复,有时会让吉田的情感摇曳不定,有时会在他的脑海中构建出宏伟的世界。就像大象缓缓地摇晃鼻子。
希望你也在这里……
高中生吉田口中向外呼着白气,痴痴地望着大象。
沉浸在音乐里的吉田心想:这头出生在印度的大象,在这样的日子里会不会感觉到冷呢?眼前的大象动作还是像往常一样缓慢。
过了不久,耳机里响起一曲《继续闪耀吧,你这疯狂钻石》。
此时,吉田感觉音乐世界中只剩下了大象和自己。他感觉这头小田原之主一般的大象和一名身穿校服的自闭高中生,这二者在音乐声中一同呼吸着。
这就是吉田看到大象那天的最后的记忆。
希望你也在这里……
吉田朝着城堡遗址公园加快了脚步。
大象的寿命非常长,据说曾有大象活到近一百岁。那头大象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
虽然不清楚它的真实年龄,但这头大象已经相当衰老了。也许吉田在幼儿园郊游时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一头老象了。他穿过人流,向前直奔动物园。
从高中前的十字路口右转,就到了公园入口。
从北门进入公园,穿过立着“欢迎”标牌的天桥,就到了城堡遗址公园内部。吉田抬起头,视线穿过树木的缝隙,时隔三年再次见到了小田原城。
原本盛开的樱花此时已经开始飘落。粉色的花瓣在广场鸽的脚下随风飞舞。公园里的人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
这应该叫染井吉野樱吧。吉田忽然想起一个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据说这种樱花是从最初仅有的一棵该品种樱花树嫁接繁殖而来的,所以全世界的染井吉野樱相互之间既不是亲子关系,也不是兄弟姐妹的关系。由于它们拥有完全相同的遗传基因,因此在同一个地方的染井吉野樱会在同一时间美丽绽放。
自己的分身在多个地方同时开花是种什么感觉呢?吉田不禁感慨万千。染井吉野樱的灵魂通过嫁接进行繁衍,它们同时美丽绽放,也同时飘零凋谢。
走出樱花大道,吉田跟随人流继续前进。象舍就在前面不远处。终于拐到城堡右侧,吉田紧张地从樱花丛中望去……
目光尽头是一道栅栏,栅栏内侧挖有壕沟。对面的水泥高台上,岿然站立着一头大象!
年轻女老师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大象还在这里。顺着当年年轻女老师手指指的方向,那头大象今天也还静静地站在原地。大象理所当然地立于原先那块地方。吉田的内心瞬间从惊讶转为安心,继而喜悦涌了上来。
城堡和老象,这真是一对堪称奇迹的组合。刚刚盛开过的樱花仿佛正在向这一组合献上祝福。
人群的喧闹和鸽子的鸣叫充斥着整个公园。人们纷纷对大象表达着喜爱,同时也在惋惜樱花的凋零。大象以及它所象征着的一切,都受到这片空间的怜爱。
吉田向四周一瞧,哪里都没有空着的长椅,只好走到栅栏前,远远地观察大象。大象饮水的池子里,春天的麻雀正在戏水。
大象代替自己守护了城堡。不知为何,吉田的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大象一直守护着这里的一切,例如城堡或者其他什么重要的东西……
大象摇晃着这座小城里最高大的身躯,守护着这片土地。其中,除了上幼儿园的小吉田的灵魂和上高中的吉田那不断变化的自我之外,还有幼儿园年轻女老师的梦想,幼儿园时代的小伙伴们的灵魂,来散步的老人的遥远记忆,前卫摇滚的灵魂,等等。想到这些,吉田不禁心潮澎湃。
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旋律都会被逐渐淡忘。思想会在成为语言之前消失,语言会在说出来之前忘记,旋律会在吟唱前忘却。确实存在过的,确实可能存在的,胡乱保留下来的,不管有无继承,最终都会归零。
这头大象为我们守护着所有的这一切。
它作为这座小城的主人,悠闲地晃动着长长的鼻子,享受着市民们的爱戴……
希望你也在这里……
吉田扶着栅栏,身体微向前倾,凝望着大象的身影。它缓缓地摇晃着身体。远处的野鸡发出咯咯的鸣叫。
象舍的左边,有个小孩一直在发出奇怪的声音。吉田朝那个方向望去,有个像是那孩子的父亲的人,正在那儿吃乌冬面。吉田忽然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
啊,对了。今天早晨起床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给我鱼糕”。今天是从“请给我鱼糕”这句话开始的一天。
但是鱼糕什么的有没有都行,吉田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上高中的时候,总是在这里边吃红豆面包边看大象。此时此刻的他手里缺的并不是鱼糕,而是红豆面包。他必须赶紧去守谷买红豆面包。
吉田的家早已不在神奈川县,他只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来过这条街。也正因为如此,吉田对这里的印象并没有那么深刻。
但是,对吉田来说,除了守谷的红豆面包之外,别的地方的都不能被称为红豆面包,以后也不会被承认。守谷的红豆面包堪称小田原的骄傲,硬式棒球般大小的红豆面包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而其他地方批量生产的红豆面包的馅儿就完全没这么沉。
必须尽快去买,看看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守谷的灵魂是否被保存下来了?那红豆面包的馅儿拌得是否仍像以前一样带有自豪感?
对吉田来说,必须守护的东西其实就那么一点点。
“我先坐在长椅上吃红豆面包,吃完后再去见又野。”吉田默默思忖。
◇
“有鱼糕,你要吃吗?”
“鱼糕?”
舞子扭过头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已经过了傍晚六点,大学的研究室里现在只剩下吉田和舞子了。两人各自对着自己的电脑,忙着各自的工作。
在这个研究室里,吉田负责的研究题目是《异种材料连接部分强度解析》,而舞子的题目则是《仿真震动解析》。
“这可是小田原的特产,特别好吃。”
吉田说着,从橙色的背包里取出印有“铃广鱼糕”字样的纸包。舞子盯着鱼糕看了会儿,继而抬头望着吉田的脸。
恰巧就在此时,傍晚六点半的报时钟声响起。《晚霞渐淡》[1]的旋律响彻仅有二人的空旷房间。
“尝一尝?”
“嗯。”
舞子满脸笑容,吉田很喜欢她笑起来脸圆圆的样子。
“那我来沏茶。”
“好的!”
吉田迅速站起身来,走出了研究室。
研究室里有电热水壶,可以泡茶和咖啡,也会有人用来泡泡面吃,其他什么都干不了。于是吉田朝大楼一角的开水房走去。
在开水房里,吉田先仔细地把手洗干净,然后剥开鱼糕的包装纸,取出常备的一次性纸盘。
虽然没有菜刀之类的工具,但这难不倒吉田。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小刀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这把只有小拇指大小的工具刀,具有起瓶、开罐、切割、剪切、锉磨这五大功能。
吉田先用热水给小刀消毒,再把鱼糕切成一口一块的大小。他边吹口哨边把鱼糕装盘,并一根根插上牙签。
吉田把鱼糕端回研究室时,舞子已经泡好了茶在等他。
大工作台上铺有绿色的防静电板,吉田与舞子两人坐在台子前。吉田把装有鱼糕的纸盘放在两人之间,说了声“请”。
“这个……”舞子凝视着鱼糕,然后又疑惑地抬头看着吉田问道,“你是怎么切开的呀?”
“用这个。”
吉田冲舞子扬了扬手里的多功能小刀。
“人生难测……”吉田就像一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一样,对舞子说了起来,“人活着的时候,有时会遇到类似需要切鱼糕这样的场景。比如火腿有时也需要切一切,或者突然需要打开罐子、拔出瓶盖,再或者用锉刀打磨什么东西……,为了应付这些可能出现的情况,我一直随身带着这把小刀。非常简单实用。只要拿着这把小刀,人就会增加五种技能。”
“好神奇!”
舞子满脸真诚地望着吉田。
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瞳仁仿佛充满勾魂摄魄的魔力。吉田每次和她对视时,总有种特殊的感觉,抑制不住地心潮澎湃。
舞子很快垂下眼帘,夹起鱼糕,边吃边轻轻地夸赞:“真好吃!”
“你怎么会去小田原呢?”舞子问。
“去见又野,结果没见到他。”吉田说。
“又野?”舞子继续问。
“嗯,我的一个老朋友。”吉田回答。
算起来,又野是吉田从上幼儿园时起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大约两年前,两人曾经通过一次电话,一年前吉田再次联系又野,但电话没有接通。因为又野本就是那种性格的人,吉田就没太在意。但是今年,吉田就有点担心起来,于是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但都没有联系上他。
就在昨天,为了拜访又野,吉田时隔三年再次跑了趟小田原。在吉田眼里,又野可以说是小田原最后一个正统的混混了。
“又野是一个不良少年,人非常聪明。他非常喜欢射击游戏,但又打得太差,不过打架倒挺厉害。从一年前开始就联系不到他了。”
吉田连续夹了几块鱼糕,接着说:
“就连这个鱼糕也是原本打算给又野的伴手礼,可是公寓门牌上的住户姓名已经改成了别人的名字,估计他已经不在小田原了吧。”
“原来如此!”舞子说。
估计又野已经不在小田原了,想到这里,吉田心里又悲伤了起来。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期一会这样的事情,就这么出人意料地轻易发生了。来东京的第三个年头,吉田更深刻地理解了这个道理。
两人独处的研究室里很安静,电脑风扇发出的嗡嗡声清晰可辨。无意中发觉舞子一脸悲伤的表情,吉田有点慌张起来,赶忙补充道:“不过大象还在。”
吉田开始激动地讲述起城堡遗址公园里那头老象的故事:大象与城堡的组合是多么不可思议,大象超乎想象的巨大身躯,樱花绽放时的美丽绚烂……
不知为什么,吉田在舞子面前总是变得能说会道,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我还坐了大雄山线。”
“大雄山线?”
“是的,大雄山线电车共有三节车厢,可是乘客却只有五人。小田原的下一站是绿町,这个距离短到几乎刚‘咣当’一声从小田原出发,再‘咣当’一声就到站停车了。从绿町站都能看得到小田原站的小卖部呢。天底下哪还有距离这么近的站点呀?!”
说着说着,吉田回忆起了自己小学六年级时的一件事。
当时,吉田和又野一同专程跑去小田原买手办,可却没有找到想要的,俩人失魂落魄地踏上了归途。
“我们来和电车赛一赛,看哪一方先到达绿町吧。”
来到车站前的又野突然提出了这个建议。吉田心想:又野一定是觉得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了的话,有些不甘。
两人沿着商业街往前走,在车站停车场的一侧停下来观察路线。从这里刚好能看到目前正在停车的电车的车头。
于是又野提议:“就把这里当成起点。”
两人在电车线路旁观察着电车的动静,等待出发的时刻。从小田原出发的电车,开着门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他俩看到电车司机进了车头的驾驶室。
发车的铃声响起,电车广播声传了过来。就在声音结束的一瞬间,又野飞一样地冲了出去。
沿着商业街笔直的马路,又野跑得飞快,吉田则在后面拼命地追赶。
二人从向日葵美容店旁跑进一条小巷,接连从两三户房屋之间穿过,直奔绿町站。途中又野只回了一次头,望了一眼吉田。
在快要到达绿町站的时候,两人终于看到了刚离站的电车。很可惜,这场比赛还是电车更胜一筹,留下气喘吁吁的二人扬长而去。
又野懊悔不已地望着电车远去的背影大喊:“等我上了初中,一定会跑赢你!”
绿町站是无人售票车站,二人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两张车票,坐下一班车回去了。
此时,已经是大学生的吉田在回忆的时候想到,如果当时只有又野一个人和电车比赛的话,也许就能赢了。可是现在又野已经不知所踪……
吉田吃着鱼糕,美滋滋地啜着茶。“真好喝呀!”吉田边喝边想:与自己泡的茶相比,为什么舞子泡的茶要好喝得多呢?
“在回程的电车上,我们看着太阳落山的样子,真是壮观啊!”吉田回忆道。
“真的吗?!”舞子赞叹。
去了又野原先的公寓,发现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伤心不已的吉田独自登上了回程的大雄山线。
“又野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电车里难过极了。可窗外的夕阳却呈现出无比壮丽的景象。
“太阳红得像火,让人感动不已。”
“是吗?”
“虽然这再普通不过了。”吉田继续描述。
“嗯。”舞子忽然笑了起来,吉田感觉有点紧张。
“总感觉……”
“嗯,感觉什么呢?”
“……”
吉田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语,思维一片混乱。
吉田很想让舞子明白自己看到那夕阳时的心情。就像干完了一件事,却又有那么一丝淡淡的人生如梦的感觉。这种感觉究竟用什么语言来描述才好呢?要是能告诉她就好了……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
电车上,吉田很快就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过了五百罗汉站,电车来到一个缓缓的弯道上。这时,微微倾斜的车厢内照进一片朱红色的光线。朝窗外望去,一轮橙色的夕阳缓缓落向地平线。
吉田从倦意中慢慢醒来。外面重峦叠嶂,非常壮观。远处的房顶、田野、山峰都被染成了金黄色,熠熠生辉。电车在咣当声中向前飞快行驶。
原来如此!吉田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真切,如此美丽……
就在此时,这一念头咔嚓一声嵌入心里的某个地方。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他感觉世界变得真实起来,这让吉田的心跳不由得一阵加速。但是那种感觉很快便仿佛被风吹散了一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好吃,谢谢你!”舞子道了谢。
“嗯!”
吉田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夹起剩下的最后一片鱼糕送进了口中。
收拾好桌子之后,舞子回到工位开始工作。随后吉田也站了起来,紧随其后。虽然他还谈兴正浓,意犹未尽,可实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为了准备研究会月度报告的相关资料,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回到座位,电脑画面还处于待机状态。随着吉田按下按键唤醒电脑,工作表格又显示了出来。
吉田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那是花了两个月测定的应力数据,足足有一万行。抬起头,就能看到坐在研究室右侧角落里的舞子的背影。
我们能够分享鱼糕了,吉田心想。我还有其他东西想要和她分享,但是那些东西恐怕无法用语言进行描述。吉田又回忆起昨天看到的情景。
闭上眼睛,记忆立刻清晰起来。吉田想起来即将西沉的夕阳、连绵的山峦的形状以及光线照射下空气的颜色。甚至能忆起那柔软桌布的触感,脸颊贴在上面时车窗玻璃的温度,以及火车行驶时产生的震动。
但是,与那种感动类似的某种感情却没有在吉田内心深处苏醒,而是在一个好像能够着却又无法够到的位置似有若无地飘荡着。
感觉具有模糊的特性,能够用语言表达的少之又少。即使一时把握住了,不知何时也会消失殆尽。因此,也许至少可以用祈求的方式,用与现在事实相反的虚拟语气来表达那种感觉。
Wish you were here!
吉田轻轻地睁开紧闭的双眼,视线又回到眼前的工作表格上。那些复杂的应力数据,正等着吉田去解析,可是他的眼睛老是不自觉地会被舞子的背影所吸引。虽然近在咫尺,但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吉田与舞子第一次说话是在两个月前。在研究会的碰头会上,两人才彼此相识,碰头会之后,两人都去参加了聚餐。
研究会的成员共同举杯之后,各自进行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参加的成员有十一名男生、三名女生,另外还有三名研究生和一位教授,一共十八人。由于大家都来自同一个专业,因此即使不知道姓名,彼此也还是很面熟的。
十八个人参加的餐会热闹非凡。教授热情洋溢地讲解了什么叫最优形状设计,几位师兄也针对如何更好地利用研究室进行了说明。新来的成员时而心领神会地颔首致意,时而针对不了解的地方提出问题,纷纷寻找未来一年中自己的定位。
酒过三巡,餐会进入后半程,酒酣耳热,大家开始交流起感兴趣的话题,成员们很自然地分成了几个小圈子。
一个圈子以教授为核心,围绕未来的就业问题聊了起来。旁边是一个热议他们自己喜爱的“机动战士”的圈子,再旁边是一个聊他们喜欢的足球队的圈子,离得稍远一点的是吐槽圈子和漫画圈子。中途,吉田从争论愈发激烈的“机动战士”那一伙儿脱身出来,去上洗手间。
回来一看,最边上的座位上坐着舞子。吉田记得舞子刚才是在软色情圈子那儿的,这会儿她机智地脱身了。
吉田坐到了舞子对面。
“一起干一杯吧!”吉田发出邀请。
“可以悄悄碰一杯。”舞子回答。
甘甜的米酒刺激着酒兴正浓的两个人。
“我们俩干多少杯都行。”
吉田一连重复了三次“好的!”。
“人生就是干杯!”
舞子笑着举杯和吉田手中的酒杯碰在了一起。两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
我是不是有点醉了?管它呢!吉田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冲着舞子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的出身如竹筒倒豆子般地和盘托出。
吉田出生于南足柄市。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做过盲肠手术,中学的时候手臂骨折过,高中一年级那年夏天起开始一个人在小田原生活,当时家人搬到了九州。还有去年得了感冒,怎么也好不了……
“南足柄市……”
舞子斜握着大啤酒杯,喝着啤酒。她的动作非常优雅,仿佛就像涌过来又涌过去的浪花一样,温柔而不喧嚣,让吉田钦佩不已。
“南足柄市和北足柄市有什么区别?”舞子问道。
“日本没有北足柄市呀,也没有西足柄市和东足柄市。”吉田连忙解释。
“有座山叫足柄山吧?”舞子继续问。
“是的。传说很久以前是金太郎和大熊练习相扑的地方。”吉田回答。
舞子又啜了一口啤酒,这一次,吉田观察得很仔细。
在吉田眼里,舞子喝酒的样子不是一种动作,而更像是一种现象。“婀娜多姿”这个词用在这里恰到好处,舞子看上去优雅大方、悠然自得。
“舞子你是东京人吧?”吉田问。
“不是,我是冈山人。”舞子回答。
“冈山呀!”
说起冈山,桃太郎最有名了。吉田感觉真是命中注定。
“桃太郎在那儿很有名吧?”吉田问。
“嗯!”舞子回答。
“桃太郎的话,据说是从桃子里生出来的。”吉田半开玩笑地调侃道。
“好像真是这样。”舞子笑了起来。
“那么,你觉得桃太郎和金太郎谁更厉害?”吉田发问。
“应该是桃太郎吧。”舞子回答。
“舞子小姐!”吉田哼地笑着叫道。
这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叫完之后,他感觉这个名字与舞子这个人的形象非常贴切。
“我完全能够理解舞子小姐对自己故乡的英雄的爱戴之情,但只有这点理由是不行的。”吉田说。
“不是呀!桃太郎连鬼都打败了呢!”舞子继续解释。
“嗯,桃太郎确实是个有担当的好汉,无论做什么事都总是很有计划,是个很有前途的人。他穿着盔甲,武装到牙齿。但是,如果双方赤手空拳、一对一较量的话,他是打不过金太郎的。要是真打起来,他肯定一个回合就会被金太郎揍飞,哭着鼻子逃回老婆婆家去吧。”
“你怎么这样说?!”舞子很不满地说道,“桃太郎可是有帮手的。”
“我知道。”吉田继续说道,“桃太郎确实用糯米团子收买了狗、野鸡和猴子,但是金太郎和山上所有的动物都是好朋友呀。友情可不是小小的糯米团子所能买到的。”
“这样呀!”舞子很失望。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说桃太郎不好。”吉田赶忙解释。
舞子低下头,凝望着杯子。
“可是……”舞子忽然抬起了头,“你说的金太郎,是不是穿个红色肚兜,拿着一把短柄斧?”
“是的,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吉田回答。
“发型也像河童头那样,是吧?”舞子追问道。
“是的!”吉田有点疑惑。
“这样一来,”舞子轻轻地笑了起来,“我觉得跟你说的金太郎比,桃太郎会更受欢迎吧!”
“这……”
吉田很想说她这是强词夺理,不过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这真是个令人错愕的事实,吉田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确实如此!”这一局,吉田输得很惨。背着短柄斧的秃头半裸男,看起来确实不会很受欢迎。吉田也开始正视这一重要事实。
英雄无论力量多么强大、性格多么温柔,一旦长相不讨喜,那种优秀就会大打折扣。无论他力气多么大,多么有领袖气质,长得丑就会被扣分。
“金太郎也挺可爱的,我觉得。”舞子安慰吉田。
“谢谢!我认为桃太郎是除了金太郎之外的第二强!”吉田回答。
轻轻地碰了一下杯,两人继续聊起了其他话题。比如:金太郎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马上就到春天了,可是现在仍旧很冷;为什么要选择这个研究室;求职的进度怎么样;意外没过的考试;人生最受欢迎的阶段是刚出生的时候……
“不好意思,我抽一支烟。”
吉田抽出一支喜力牌香烟,点着了火。
和女孩子在一起时,吉田只允许自己抽一支烟。虽说抽烟这一行为并不是文明人该有的嗜好,不过对于立志成为品行端正、性格开朗的男子汉的吉田来说,抽烟是为了保留对又野的一丝怀念之情。
舞子盯着吉田的手,仿佛是在看一样稀罕的东西。
“看起来好合适。”舞子说。
“什么合适?”吉田问舞子。
“我是说这个喜力牌香烟的包装盒配吉田很合适。”舞子说。
对吉田来说,曾经有人说他抽烟“不合适”,被夸“好合适”还是第一次。
“不过,烟还是戒了为好。”舞子建议。
“明白,”吉田接着说道,“时机到来,我会立马戒掉。”
“你所说的‘时机’是指什么?”舞子问。
“指什么呢?……”吉田不知如何回答。
“是指失恋吗?”舞子追问。
“不是。”吉田仰起头吐出一团烟雾,随即便掐熄了烟,说道,“大概是要开始做什么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吧。”
“啊?”
舞子望着吉田,露出了微笑。
在吉田看来,笑起来的舞子脸颊到下巴的曲线接近圆形,并且近乎那种完美的正圆,半径为0.04米的美丽曲线。
虽然吉田真心希望欣赏这段曲线的时间能再久一点,但是,足球那一伙儿有个男生已经开始收取今晚每人的会餐费了,他挨个儿告诉大家聚餐马上就要结束了。
愉快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吉田感到一丝悲伤。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感情,从钱包里取出四千日元,交了会餐费。他心里默默在想:大家在这种时候是不是也会感到悲伤啊?
“再见啦!”临别之际,舞子对吉田笑着打了声招呼。这一刻,吉田不禁感慨,人类的笑容也许就是为这种时刻而准备的吧。一路上,回味着舞子的笑容,吉田开心地回了宿舍。
那天见到的舞子的笑容,深深地烙印在了吉田的脑海里。每次想起的时候,都仿佛在心里投下一枚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对吉田来说,那张圆圆的小脸弥足珍贵。
从那以后,吉田开始特别关注舞子。每次在研究室里遇到她,吉田都会感到特别开心,心想:又看到那张圆圆的脸蛋了。
为什么舞子会对自己露出那样甜美的微笑呢?吉田有时会心存疑虑。但是,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舞子无论对谁,都一视同仁地热情。无论是面对教授、朋友,甚或是吉田唯恐避之不及的“细波”,舞子都能从容应对。
“怎么办?”吉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不能这样想!”他好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实际上,这本身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世界应该充满和平和快乐,这是吉田长久以来的想法。要实现这一理想,首先就应该在日常的待人接物中充满热情。只有对他人、对世界充满热情,才会产生正面的连锁反应。这一行为高贵无比,甚至可以算作世界三大美德之一。
但是,真正长袖善舞的人,自己的身边会有几个呢?可以说仅凭这一点,舞子就算得上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吉田在大部分人面前都无法打开心扉,这也许是由于他长久以来都只和善于理解和倾听的人打交道,在社交中较为幼稚吧。也许,作为一个不受欢迎的青年,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参与进了世界上那些肮脏和冷酷的事情之中。
“咚——”
走廊里响起熄灯的报时声,吉田看了看时间,此时已经过了十点。
工作表格显示应力数据仍在等待处理。研究室右侧一角,舞子伸了一个懒腰。
“怎么样?差不多该回去了吧?”舞子悦耳的声音传来。
“嗯!”
虽然数据处理的工作几乎没有什么进展,但吉田还是决定停止工作。这些事情,明天早上早点儿来继续干就行了。
吉田与舞子一同出了研究室,一直走到车站。这是两人第一次一起回家。
真是太棒了!吉田特意把这一天定为“鱼糕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