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的千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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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朱明很久以前就不再为杀人困扰了。科林镇,连同镇里的赌场和满是愤怒酒客的酒馆,都被他甩在了身后。不到两个小时前,朱明才杀了一个人,可在他的脑海里,对这件事的记忆已经开始被想象的火焰所取代。也许再过一天,他就将绕过盐湖的北角,地平线上闪动着骇人光泽的铁路也将越来越近,铁轨和枕木变得清晰可见。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前只有一片湖泽。

太阳终于落到了与湖面齐平的高度,压在水面倒影的上方,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西沉。朱明扎营休息,他生了堆火,把靴子脱下,从袜子上拂去仿佛多达成千上万只的被压瘪的盐蝇。一股腐烂的味道弥漫开来。

朱明杀死的人名叫犹大·安布罗斯,曾是中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劳工招募专员,这人腰间挂着一支五发左轮手枪,这把枪不是通常的火帽-铅弹式,它的旋转弹膛有特定口径,可装子弹。朱明以前倒是见过这样的武器,却从未拿在手里把玩,直到他站在犹大扭曲成一团的尸体旁,举起了死者的枪。他捡起枪后发现枪还是温的。击锤一直处于上膛状态,只等着一根手指去扣动扳机。犹大的手指。

死在朱明手里之前,他开过一枪,可惜打偏了,子弹从距离朱明一英尺半远的地方飞了过去。这会儿,朱明坐在火堆旁,向外转开犹大那支左轮手枪的旋转弹膛,数了数,一发已用完,还有四发实弹。这支枪很值钱,即使找不到子弹,他也要留着它。

在淡淡的月光下,他把枪左右转动,看着自己在蓝钢枪管上的倒影扭曲变形。火焰燃烧着,把木头烧得发黑,变成了木炭,最后化为灰烬,月亮沉入地平线,清晨打断了他的遐想。他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觉,而这就够了。

朱明口渴得厉害,喝干了水壶里最后一点水后,便再度启程了。中午以前,他离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铁路末端只有一英里半了。照他估计,他此前离位于盐湖一角西侧的联合太平洋铁路的铁路末端有50英里。朱明躲在一块突出岩石的阴影中,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满是划痕的小望远镜,扫视着联合太平洋的营地。那帮爱尔兰人正在斜坡上修铁路,一二三,铺枕木,一二三,揳道钉。锤击声不绝于耳,节奏铿锵,其间夹杂着人们的喊叫声。柱子上拴着十几匹马,马儿不时弯下长长的脖子饮水。还有很多马匹在货运老板周围溜达,而老板们戴着宽檐帽,帽檐遮住了眼睛。一团火燃烧着,但在这片阳光普照的荒原中几乎难以看清。朱明放下望远镜,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把前后镜片都擦干净。他调整了一下瞄准器,发现并没有看得更清楚,便对准西边,寻找穿越这片荒原的路线。他需要一马。

他又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营地。一辆火车头沿着铁路开了过来,停在铁轨的尽头。几个人爬过发动机,锅炉上方的空气在高温中变得扭曲。几分钟后,火车头返回了来时的方向。朱明放下望远镜,将其塞回背包。

他可以等天黑了再摸过去。现在还有事要做。他必须准备充足,才能行动。

他挖出一撮盐草,将双手插入土中,直到指甲缝里的泥土摸起来冰凉潮湿。他往挖出来的洞里看,只见有水从洞底渗出来,水面上闪动着油漆质地的光泽。他把一根手指伸进冷水里蘸了蘸,再放进嘴里尝了一下。咸的,但可以饮用。他又扒拉了几下,将洞口扩大,可容纳空水壶平放其中。水慢慢地灌入水壶,眼见快满了,他盖好塞子,把水壶放回背包,把挖出来的泥土填回洞中,用手把地面抚平。

行走于世,不能留下一点痕迹。

他背靠石头坐好,从绑在大腿上的鞘里抽出一根六英寸长的尖锐道钉,插进尘土里。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磨刀石和一小瓶油。他稳稳地把铁质道钉沿着磨刀石来回打磨,把尖端磨得尖锐无比。然后,他把皮带从裤子上扯下来,盘腿坐好,把皮带在靴子和空着的那只手之间拉紧。他快速地在皮带上打磨道钉,一开始,铁钉只呈现出暗淡的光泽,渐渐地便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

这块突出岩石的阴影越来越长。朱明抽出自己的左轮手枪,先擦干净,接着在每个弹膛里都装上定量的火药和一些弹托。他把铅弹一枚枚地放进去,从弹丸上削掉小块月牙形状的铅。然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火帽,火帽在暗淡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落在地上的小铜星。他在每个黄铜引火嘴上都安装了火帽,装好后,就把旋转弹膛插回左轮手枪,把枪装入枪套。

朱明靠在石头上,闭上眼睛,想起了留在远方的心上人苍白的面庞。他想象着自己再见到她时会对她说些什么,想象着自己敲门,她来应门时是什么样子。他想象着她喜笑颜开,扑进他的怀抱。

他会说,艾达,宝贝,没事了。

他想象着自己亲吻她,他吻得很慢,却充满爱意,他会告诉她,他很抱歉这么久才回来,但他会说“可是你看呀”,说完就把袖子拉起来,让她看他身上的疤痕、烧伤和未愈合的伤口。 “你看,”他会告诉她,“为了回家,我历尽了千难万险。”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睁开眼睛后,他摇了摇头。荒原的夜晚寒意逼人,他冻得脸颊刺痛。月亮高挂在天空,足够明亮,他从背包里拿出望远镜,再度观察营地。此时,那里空无一人。毫无疑问,劳工都进帐篷里打牌、喝酒去了。从帆布帐篷壁的下面,灯光像床单一样倾泻在黑暗的沙地上。男人打牌时发出的低沉声音飘入黑暗之中,可以听到骨头骰子的碰撞声,以及玻璃酒杯在桌子上的叮当声。他们说的是真的。联合太平洋铁路雇猫雇狗,就是不雇华人。这些铁轨是由退伍军人、赌徒和小偷铺设而成的。

终于,灯熄了,帐篷一个接一个变成了蓝黑色。在确定所有人都睡着后,朱明放下望远镜,不知疲倦地向营地走去,悄无声息地走了半个钟头才走到。一轮盈凸月低悬在地平线上。那几匹马静静地站在拴着它们的地方,马鞍靠在系马桩上。朱明悄悄走到一匹马边上,把牲口解开,套上鞍子。星辰在他头顶盘旋,他抬头望了望,找到西方,用力一蹬马刺,策马飞奔起来。他身边的铁轨像两条平滑的线一样流动,然后分裂成一堆模模糊糊、尚未完工的枕木、散布的道钉和闪闪发光的铁条。接着,铁轨消失了,只剩下荒原从他两侧飞驰而过,他骑马向西来到了白色的盐滩,这片古老的大地万世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