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朱明到达洞穴时,暮色已经笼罩下来,他在一片渐长的阴影中扎营休息,但没有生火。太阳坠向地平线,红得像一个露着肉的伤口,在那片海市蜃楼上空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消失在它那虚幻的波浪之下。沙土飞扬,盐碱熏染,外加阳光灼射,他的眼睛受尽了折磨,但现在看东西已经不疼了。他要休息一天。这片悬崖的阴影越往东倾斜,就越发暗淡,笼罩了他刚才穿过的盐滩。在这片仍在移动的阴影的上方,月亮升了起来,除了侧面缺了一点,其余部分都很圆,像一颗压进左轮手枪膛里的弹丸。在凉爽的青光下,朱明细细查看他在笔记本上画的地图,用一根手指的宽度测量距离,计划好在何处停留,还有哪些账要清算。完成后,他把笔记本翻到最后,找到了仇敌名单。他用一截铅笔头划掉了犹大·安布罗斯这个名字。名单上还有三个人散落在美国这片荒原上,分别是詹姆斯·埃利斯、查尔斯·迪克森和耶利米·凯利。解决掉这三个人,他就将翻越内华达山脉,前往加利福尼亚州。在那里,还有最后两个人要对付,他们就是波特兄弟,哥哥吉迪恩,他的心上人最初就是许配给了此人,以及弟弟亚伯。除掉这两兄弟,他就能回去见一直在等他的爱人了。
朱明喝光了水壶里的最后一点水,咸水刺痛了他干裂的嘴唇。洞穴深处有水,他能闻到。他进入洞里,一直走到四周的空气变得又湿又冷,借着一点点阳光,他发现了一小潭水,水很冰,有一股白垩的味道。他把水壶灌满,倒空,又灌满。他回到洞口,展开铺盖躺了下来。整个晚上,他时睡时醒,不时梦见有人要置他于死地,梦见自己在铺设铁轨,梦见他的艾达距离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熟悉。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星辰早已离开了天空,盐滩迎着倾斜的晨光,将光线扭曲,形成了它自己闪闪发光的星空。白天,外面太刺眼,根本待不下去,朱明便退回到了洞穴深处,在半明半暗中,他睡了一整天,没有做梦。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他才睁开眼睛。令他欣慰的是,他的雪盲症消失了。他向洞口走去。寒冷的黑夜在他面前延伸开来,正等待着他。他又看了一眼笔记本上的名字。也许科林镇的那些傻瓜一辈子都没听说过犹大·安布罗斯这个名字,真以为在酒馆被杀的是西奥多·摩根。另外五个名字一直在朱明的脑海里翻滚。埃利斯,迪克森,凯利,吉迪恩,亚伯。也许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仇人,谁也不会察觉。
这还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知道安布罗斯真实身份的人很可能已经给埃利斯发了电报,而埃利斯也警告了其他人:安布罗斯死在了朱明手里。
朱明收拾好东西,找到北极星所在的方向,又向西出发了。远处的铁锤声沉寂了下来。所有人此刻都在帐篷里睡觉。詹姆斯·埃利斯是,先知也是。朱明暗自笑了笑。他要将他们中的一个杀死,让另一个指引他回家。
在满天星斗的映衬下,远处群山连绵起伏的轮廓进入了他的视线。他脚下的地面开始坚实起来,他的脚印也变得清晰分明了。天刚一亮,他就到了这片盐碱滩西部边缘的白银群岛的丘陵地带。随着太阳升起,嘈杂的锤击声再次响起。那声音现在近得多了。天气尚未变得炎热,朱明便穿过了山中一个狭窄的山口,开始从西侧下山。他在远处山坡上的一棵复叶槭树下停了下来,坐在尘土上,拿出小望远镜观察远方。随着天色日渐明亮,他看见地平线上人影重重,还有很多火车头。中太平洋的铁路末端离这里只有几英里。再往山下走,他发现了一个小山洞,在里面生火可能不会有烟冒出来,于是他在那里落脚。
夜凉如水,朱明背靠洞壁坐着,凝视着火焰。一段记忆不请自来,进入了他的脑海。他在鸦片馆里,被一层层的黑暗包围,手里拿着一根温热、沉重的烟枪,陶瓷烟枪的烟葫芦里有一点尚未烧过的鸦片。他冷静而清醒,而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刚刚杀了一个人。他躺在鸦片烟馆里,动也不动,一言不发,用指尖数着烟枪金银丝细工装饰上的花瓣和叶子。他知道,通常要过好几天,他才能离开烟馆,走到楼上,重归这个世界,而在那几天里,治安官会到处缉拿凶手,一无所获之后只能放弃。
隐藏在鸦片烟馆中那些逍遥快活的华人中间,他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目。他记得浓重的鸦片烟雾在他的头顶盘旋,一团团青烟缠结在一起复又散开,他记得自己转过头,第一次看到了艾达,她的面庞红润而明亮,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是人们讨论和关注的焦点。有她在,鸦片馆对他而言就不再安全了。他记得自己叫她离开,她则局促不安地道歉,说她其实并不是真想吸鸦片,她来鸦片馆只是为了尝试一些新东西,随便什么都可以,因为她的余生早被人安排好了。他还记得自己望着她,感到呼吸哽在喉咙里,而她说他也许就是她的新鲜尝试,说这话时,一抹狡黠的微笑在她的脸上漾开,他答了句“是吗?”她就说,“先生,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怎么样?两个傻瓜一起坠入爱河。”
朱明试图想象艾达的脸,却发现无法做到。她的容貌在他的脑海中泛起了阵阵涟漪,仿佛浮在动荡的水面上。他只能想起一些碎片。她微笑时颧骨的阴影,她绿色的眸子。有些下午,阳光像浓稠的蜂蜜一样倾泻下来,笼罩着加利福尼亚山区浅绿色的野草。她的手牵着他的手,他们绕着小小的圈子散步,寂静无边无际,却舒服自在。有些日子,他们无所事事,便坐在家中翘曲的小窗边,眺望着窗外会呼吸的大地。他回想起她的红唇牵动,她的声音在寂静无月的夜晚是那么婉转动听。镜子里映照出的她的双眸有些模糊不清,她睡衣的褶痕印在她的皮肤上。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疼痛。每回忆起一个细节,他就感觉到另一个细节在消逝。有关她的记忆在他的碰触下分崩离析,就像蝴蝶翅膀上的银色磷粉。
简直大错特错。他不该回忆的。在记忆里潜伏,是危险的行为。新鲜记忆与旧日记忆交汇在一起,便会将其抹去。朱明在脑海里来回游移,想找些别的记忆,但什么也找不到,只有她的脸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而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对她还是那么熟悉。他们一起逃亡,终于结为了夫妇,他们的脉搏急速跳动着,她的呼吸急促,脸上却带着灿烂而顽皮的笑容。她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风拂过他们的房间,蚱蜢就在窗外轻轻地叫着……
更多的记忆毫无征兆地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个画面出现,唤起了千百样的感觉。粗糙的手掐住他的脚踝,把他从床上拖到地上,那些说话声他只能隐隐约约分辨出属于何人,而他绝对不会原谅声音的主人。他的胳膊抱着头,试图挡住无休止的击打,而他的头骨被打得咯咯作响。她那瘦弱的身影,光着脚走在月光下跑过走廊,被奔上楼梯的模糊身影团团围住。拳头和靴子从四面八方落在他身上,他的思想仍然在旋转。她去哪儿了?她是安全的吗?在这一片混乱中,做职业杀手时受过的训练构成了他坚定不移的核心,即便受到了痛殴,他的理智依然引导着他的手伸向床下,他的手指断断续续地寻找着藏在那里的枪,但他也知道这么做纯属徒劳,现在反抗太迟了,况且他们有那么多人。
这会儿,记忆涌现的速度慢了下来,画面连续而清晰。有手扶着他瘫软地靠在墙上,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痛。冰凉的枪管抵在他的太阳穴上,她的哭喊声沿走廊传来,乞求他们不要杀了他。最后,她父亲的声音响起,勉强同意了她的请求,并要求手下撤退。接着,指着他脑袋的那把枪移开了,击锤关上了。此刻,他想起有一张冷酷无情的脸出现在他那血污的眼前,那张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厉声发布了一道命令:迪克森,过来,给塞拉斯的这条杂种狗套上项圈。
一股热浪席卷过来,朱明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喘着粗气,双手攥成了拳头。夜晚很冷,空气倒是十分清新。火熄灭了。在洞口外面,星星在天空中划出道道弧线。这个蓝色的夜晚非常晴朗,一轮明月低低地挂在东边的天空里。他躺在铺盖上睡着了,一个梦也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