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我们亲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记高仓健先生

青年时期高仓健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术馆,趁便在东京与徐富造先生聚会,他说不巧,高仓在北海道拍戏,这次见不成了。转眼年底,闻知高仓健辞世,我赶紧拨通富造兄电话,他说,其实年初高仓已住院,老头子曾想溜出病房和我碰头,被医生劝阻了,富造遂不忍告诉我。

这时他哭起来:“丹青啊,以后我带你去看他,他在家乡福冈的一棵大树下选好了坟墓。”

富造兄是上海老知青,父亲侨居东京,“文革”后即办他过去,教他开餐馆。他去东京时,《追捕》尚未在中国公映,他在餐馆的屏风后时时窥看这位常来就餐的英俊演员。其时高仓正当盛年,独身,没有儿女,以他在日本的大名,出行交友,诸多不便,日后却和富造成了莫逆之交。今富造兄位于港区的餐馆已是日本皇室成员光顾的名店,他特意在自家楼面腾出第四层权做高仓时来走动的“家”。高仓的六十岁生日便在那里度过,富造给我看照片,只见高仓含笑站着,富造夫妇与三位儿女均擅演奏,各人操一乐器,为他庆生。

张艺谋请高仓出演《千里走单骑》时,老人年逾七十,出行中国,左右不离富造。2007年,高仓闻知艺谋在筹备奥运会开幕式,特意去传统作坊订制了一对刀剑,装木盒里,远道送来北京给艺谋壮色,全程仍由富造兄陪同——后来这木盒就搁在办公室,直到开幕式小组散伙。那天我在办公室正听艺谋瞎聊,门开了,只见两个老男人怯生生站那儿,艺谋起身迎过去,同时听得有人轻声说:高仓健。

谁曾忽然撞见三十多年前见过的银幕巨星吗?我完全没认出,而是,缓缓想起他来:他见老了,浓眉倒挂着,已呈灰白,像是我的哪位叔伯或姨父。他俩停留的半小时内,高仓始终害羞而恭谨地站着,因了语言隔阂,没人与他说话。木盒开启时,众人凑过去看,他移步退后,正站我左侧,我试以英语问候,他即应答,于是交谈片刻。告辞时,大家在走道里拥着他轮流合影,我就走开,不料高仓忙完,越过人群轻拉我的手腕,过去合影。

翌日继续开会。午间,富造兄拨来电话,开腔便是沪语,嘻嘻哈哈。老知青是片刻即熟的,富造笑说插队落户的往事,又说老头子昨夜回了宾馆感慨道:这样地来一趟,为什么只有那个黑衣人说了那句话?我问哪句,他说是“What a story!”(怎样的故事啊)。那是我的真心话,也是英语的场面话,老人记得而当真了。

艺谋会用人。十月,他递我几枚高仓的影剧照片,说是老头儿生日,画个素描送他吧,他回去后还念叨你。我一愣,也就画了,交给他。不久富造来电话,说是高仓一定要我去东京时再见。

也巧,女儿正有翌年去东京谋职的计划,他即要了孩子的电话。来年女儿落户东京,旋即告知,老头子和富造很客气地招待她,她叫道:“哎呀,以后再不去了!好正式啊!”是的,日本式的待人的郑重,我也害怕。富造却是开心极了,一叠声说:“你放心好了,高仓说,以后就做你女儿的保镖。”我心下叫苦:看来高仓是个孤单的老人。

四月间陪了母亲到东京看女儿,便在富造的那个四层与高仓又见面了。他仍是笔直地站着,候在门边,脸上的意思真好似在等什么老朋友。我想,一面之交,老头子何至于这么高兴呢。但我也高兴的,不为他是高仓健,而是难得就近观察一位伟大而垂老的演员。

那个长长的下午,我能记得的片刻是同他谈电影,他说,他顶顶佩服的大演员是美国的罗伯特·德尼罗。我说达斯汀·霍夫曼、艾尔·帕西诺,都厉害呀,老头子正了脸色,把嗓音弄粗了,连连说:“Oh,no one!No one can be like him!”那一瞬,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也是大演员,却忽然像极了他扮演的角色,露出忠诚到发倔的模样,眉心拧巴起来。

我们一部部数落德尼罗的电影,却没有贝托鲁奇的《一九零零》。我说,德尼罗在那部片子里年轻得一塌糊涂。高仓的眉心又拧巴起来,渐渐对自己生气的样子:“耶……”他拖长声音说:“我怎么不知道?”旋即起身给助手电话,自然,换了日语,富造立即解释:他要手下马上弄到《一九零零》的碟片。

事后得知,日本电影商不愿进口三小时以上的电影。

傍午,母亲倦了,被富造兄引进内室的沙发歇息。当我们张罗靠枕毛毯之际,高仓一直欠身注意着,似乎想来相帮而止于礼。那次女儿借故不肯来,黄昏我们告辞离去,一家人夜饭后才回宾馆,跑堂叫住我,说有人找。谁呢?返身出去,竟是高仓站在街沿他的车旁——我立即想起他曾顺口问我住在哪个宾馆,看来早已想好单独再来。

“你的母亲,可好?”他变得像在电影里似的,一脸的情况,仿佛事态很严重。我说,很好。这时他做了个难以看清的迅速的动作,从左腕褪下手表,直视我,不说话,如做黑市交易般低低地攥着,几乎触到我的手。我很难忘记那一刻——他忽然变得活像北京地面的家伙,眼神分明是说:“哥们儿,您要是不收……”待我迟疑接过,他周身一松,如所有日本男人那样猛一俯首,算是告辞,上车后迅即摇下车窗,射来忠心耿耿的一瞥。

小时候,沪上常有家境好的孩子动辄拿了家里的好东西送人,换取友谊。高仓的馈赠竟使我想起那些小孩,想到时,自知不敬。那年他致送艺谋宝剑,明明十二分享受袭击般的馈赠;东京的见面,他又显然羡慕着我尚能侍奉老母,以至非要摘下表来才能安顿他的温柔——艺谋说,高仓老母逝世后,他到哪儿拍片都带着母亲的相片——看来他在银幕上无数义气凛然的片刻,并非演技,而是真心,抑或,漫长的演艺久已进入他的日常,他要在孤独的晚岁,像他形单影只的荧幕角色那样,时时找寻自己的侠骨柔肠。

可怜高仓不知道我毫不懂表,已近四十年没有戴表的习惯。我给了父亲,父亲说那是他私人版的劳力士表,表背刻着“高仓健2007”,我竟糊涂到未经查看。

此后他年年寄来贺卡,我第一次看见信封上的日本式称谓:“陈丹青 様”。寄贺卡倒是在国外的寻常经验,我还不至于感动到惊慌,可他居然两次寄我冬衣:一件灰黑色羽绒衣,一件深棕色皮衣,想必贵极了,那皮摸着有如人的肌肤,神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赠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画的唐代书帖写生,他特意站画前拍个照寄我,一脸耿耿,活像将要出征的廉颇。近年每岁入冬,我会抱歉似的穿上那件皮衣——实在暖和而轻便——走入北京的尘埃,心里想:老头子哎,可别再寄啦!

此后我没再见过高仓先生。女儿也刻意逃避她的“保镖”,仅在两位老人的再三坚请下,去过一两回。这些天据说媒体连番出现纪念高仓健的版面,可见几代人记得他、爱敬他,而所有巨星与爱他的人群,总是远隔。艺谋说,高仓难得露面,总有他的影迷朝他鞠躬致敬,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临,会自行远距离为他设岗,虽无必要,但引为乐事。

他特意站画前拍个照寄我,一脸耿耿,活像将要出征的廉颇

我不知道有哪种人像电影明星那样,在真身与角色之间,永难得到世人的平实的认知。倘若高仓老母健在,妻儿环绕,他仍会活在明星的被迫的孤寂中吗?而他的晚年,果真孑然一身。

算来我与高仓的面见,总共不到六七小时。他出演的片子,我只看过《追捕》与《远山的呼唤》。那已不仅是日本电影,而早经织入中国人后“文革”初期的集体记忆。前者播映后,当时的国人始得窥见什么是现代的亚洲,沪上的风衣与大墨镜,被抢购一空;后者真正动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重看,仍奋然落泪。在这两部电影中,高仓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汉,沉默寡言,中国说法即“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是最为迷人的银幕类型,国内电影迄今不见独擅此道的大演员。

往后我想看看高仓的其他角色:流氓、黑帮、情种……近日CCTV第六频道接连播放了《追捕》与《远山的呼唤》,两部电影都见老了。高仓的新作,也是他的绝响,是成于2012年的《致亲爱的你》,前些天特意看,平淡质朴,演来不见半点做作,我看着,历历如见我所认识的那位老迈的高仓。此片摄制的上一年,日本地震,我曾去电话问安,老人语音苍苍:我好的,我好的,你呢?

现在高仓死了,我才想到去了解他,也由此而念及电影与民族的关系。欧美电影不论,中国人对苏联和印度的电影与明星,固有所欢,但日本的故事、日本的容颜,有那么一种滋味,似乎在电影里更得中国的人心。什么缘故呢?我说不圆,所谓同文同种并非完全恰切的说法。我们迄今难以摆脱的怨仇,总归来自日本,或许,唯其如此,在历史的阴影中,中日相好的一面,如幽微的光亮,明灭其间。多少民国的大人物有着一位日本妻子,或是情人,又多少日本的女子远嫁中国,默默事夫,从一而终。

但我们很少会去想想这些故事的深处。改革开放后及今,中国青年渐渐凝固了单面的日本印象:要么追慕那里的时尚,要么便是仇视。早先的情形,时下的青年怕是不知道: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日尚无邦交,周恩来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联欢节,那是战后头一次日本民间派小朋友来访中国,由同龄的孩子陪同参观玩耍,为期个把月。事后公映的纪录片拍下这样的场面:两国孩子在火车站分别时,抱成一团,拉扯着,哇哇大哭,不肯分开。

在过去四十年的影视作品中,中日观众有着更为广泛而无须避讳的心理缘分,近年韩国影视起来后,日本电影的魅力渐次褪色了,然而仍有无意彰显的人群,沉迷日剧,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有两位日本的绝代佳人为中国上年纪的观众所牵念着,一远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后辞世的李香兰与高仓健。

高仓生涯的最后一位腻友,也是中国人,他的暮年故事,在富造先生那里。那天通话,六十三岁的富造哭泣始终。我真有点不愿相信临终的高仓仍然记得我——富造兄哽咽着说,末一次见高仓,老头子说:转告丹青,他是个画家,还是尽量不要谈论政治。*

2014年11月26日写在北京

2014年先后辞世的日本演员李香兰与高仓健


* 此文在网上传开后,祝振强先生发文《陈丹青怀念高仓健难掩“文革”遗风》,指我写高仓健的态度“居高临下”,“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原文较长,特摘录如下:“高仓健的感恩、虔诚、谦卑、纯粹,其内心的那份恬静、修为以及其所达到的凡人望尘莫及的境界,或许不是从‘文革’的大风大浪里闯荡出来、极其崇拜鲁迅的刻薄、促狭、动辄粗话相向的陈丹青先生所能够理解的。”谨此谢谢祝先生的坦率——顺带告白:那次高仓特意潜来旅舍找我,从腕子上摘表之前,坚持要我收下的是厚厚一叠日币,装在信封里,数目不详——我猜他看我侍奉老母,又住在普通旅馆,心想做点什么——当下我不知如何是好,竭力推拒,那一瞬,他的目光真像在说:“哥们,你要是不收……”同时捏住我的袖口。待我终于接了,他又塞了那枚表,“周身一松”,旋即返车。这种“袭击般的馈赠”,我此生从未遇到过,写纪念文时,犹豫很久,隐没了这一节,生怕令读者产生我难以预知的揣测或议论。今节录祝先生批语,忽然决定说出,倘若祝先生(或其他网友)更觉反感,谨恭候批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