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苏州,山温水软,杏花春雨,足以感发诗兴,大可养寿终老。诗文兴情以造园,古城内外,名园如绘。园主及设计者,有风流倜傥的诗人、潇洒奔放的画家、著书数百卷的学者,他们将自己的社会理想、宇宙观、审美观、人格价值等精神文化信息纳入这一方方小园之中,借助有限的物质实体组成的空间,构建出精神的无限天地。文人们在营构园林的同时,也在塑造自我,因而,苏州园林成为诗画艺术载体,洋溢着清香、甘洌的书卷味,充满氤氲的文气和文人气息,得自然之道且兼具精神生命的精华,犹如一幅幅立体的南宋文人山水画,似一首首隽永的山水田园诗。
苏州园林创造了“美好的、诗一般的”梦幻境界,“诗意地栖居”的文明实体,充分体现了中华农耕民族最高最优雅的生存智慧。拙政园、留园、网师园、环秀山庄、沧浪亭、狮子林、艺圃、耦园、退思园等九座著名古典园林先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布为“世界文化遗产”,诚如杨鸿勋先生所言:“成了名副其实的 ‘苏州园林甲天下’!”
高雅的“书卷气”是苏州园林主要特征之一。 “三生花草梦苏州”,历代骚人墨客接踵而来,流连吟哦于此,留下大量墨迹,或刻之崖石,镌之砖墙;或大书于木,悬之中堂。这些摩崖镌刻、匾额楹联,作为艺术语言,不只是一种符号、工具和建筑物典雅的装饰品,而是一种审美的艺术本体的建构,作为传达旨趣、透露景境的文学渊源或人文内蕴、升华意境等手段,是景的“诗化” “心灵化”,是对于景境意象和心灵境界的一种审美概括,因而,具有历史的、人文的、审美的价值,是园林中不可或缺的艺术珍品。有人说,苏州是一本书,一本需要细细品味的书,那么,苏州园林就是这本书中最耐人寻味的诗,而园林中的文人品题就是“诗眼”。
清文人和园林鉴赏家张潮曾说:“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幽梦影》)匾额题刻,正是将园林中这些虚实之景以及文人的情思系之一词,来表达其深邃的立意、含蓄的意境和高雅的情调,从而拓展并且强化和充实了景境内在的生命意蕴,如“小山丛桂轩” “五峰仙馆” “绮窗春讯”,泉石生辉,意境超妙;“沧浪亭”“网师园”“归田园居”“濯缨水阁”,寸山多致,片石生情;“集虚斋”“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汲古得修绠”,题寓远致,理趣盎然;“拜石轩”“坡仙琴馆” “东山风流”,典藏精蕴,催发幽思;“闻木樨香轩”“印心石屋”“亦不二”“揖峰指柏轩”等,佛理禅趣,忘机脱俗;“明道堂” “世纶堂” “春在堂”,前贤遗韵,清芬奕叶。匾额又是高雅的文化向导,藻绘点染,赋形摛彩,传递既定的意境信息,延引游人进入无垠的艺术天地,使有限的形态获得了无限的表现力。如撷色彩有“翠玲珑” “绣绮亭” “浮翠阁”,赏风姿有“四时潇洒亭”“竹外一枝轩”“暗香疏影楼”,听天籁有“听雨轩” “留听阁” “一亭秋月啸松风”,观物影有“柳荫路曲” “塔影亭” “倒影楼”,闻花香有“藕香榭”“双香仙馆”“清香馆”,驰遐思有“流玉”“飞虹”“陆舟水屋”等。融辞赋诗文意境于一炉,游观者不仅能凭听、视、嗅觉器官感受到自然美,同时可领略王羲之兰亭雅集的遗韵,涵咏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真意,咀嚼王维禅宗空寂的心境,体味陶弘景听松风的妙诀,遥念谢安东山风流的神采,浸润林和靖《山园小梅》的境界……沉潜观照,意味自出。
楹联是随着骈文和律诗成熟起来的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讲究骈俪对仗、音调铿锵、节奏优美,融散文气势与韵文的节奏于一炉,浅貌深衷,蓄意深远。苏州园林中的楹联,有园主和文人即兴即景自撰联和撷古人诗文名句的集联,也有移花接木之联。内容异彩纷呈,意象纵横:或描摹形神,挥洒淋漓,如拙政园“雪香云蔚亭”对联:“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艺圃“朝爽亭”对联: “漫步沐朝阳,满园春光堪入画;登临迎爽气,一池秋水总宜诗。”或景融哲理,余香袅袅,如“梧竹幽居亭”对联: “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沧浪亭“翠玲珑”对联: “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或感事抒怀,述志道情,如留园“五峰仙馆”对联:“历宦海四朝身,且住为佳,休辜负清风明月;借他乡一廛地,因寄所托,任安排奇石名花。”曲园“乐知堂”对联:“三多以外有三多,多德多才多觉悟;四美之先标四美,美名美寿美儿孙。”或记事励德,启迪心性,如网师园“濯缨水阁”对联: “曾三颜四,禹寸陶分。”拙政园绣绮亭对联: “处世和而厚,生平直且勤。”或述古道今,情思悠悠,如沧浪亭“明道堂”对联:“百花潭烟水同清,年来画本重摹,香火因缘,合以少陵配长史;万里流风波太险,此处缁尘可濯,林泉自在,从知招隐即游仙。”所谓“清吟追陶谢,逸韵慕嵇阮”,士大夫文人从自然、社会中感悟到的人生真谛、宇宙隐语以及内心情思,借助这些高言妙句而物态化,从而感性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苏州园林匾额题刻不仅文字隽永,而且书法美妙,篆、隶、真、行、草,诸体皆备,历代名家的笔情墨趣大可寻求:颜真卿“颜体”的神姿,李阳冰篆书的风采,文徵明楷书的深严,董其昌草书的潇洒,何绍基行楷的金石味,陈鸿畴行草的汉隶笔意,郑板桥斜趣横生的“六分半书”,乃至沈尹默古朴婉妙的楷书、林散之的“草圣遗法”、费新我熔古铸今的左腕书法、吴进贤苍劲稳健的汉隶……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
《礼记·学记》曰: “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不仅于书无所不读、修习不废是学习,而且游观中也能获取大量真知。品匾赏联就是“游焉”时高雅的文化活动,它能给您美的享受和陶冶,您也可从中获得丰富的知识信息。本书是为您的文化旅游准备的一份精神快餐、研读苏州园林时的“导读”。当然,鉴赏本是一种心智活动,您尽可以“再创造”甚至“误读”,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您自有独到神解,笔者奉献的,不过管窥一得。
书中所收匾额楹联以现存为主,酌收部分遗失的名家作品。以苏州市区的主要古典园林为主,大体以建园的时代先后序次,每个园林按景区划分。析解融考据、辞章、义理为一体,诠释词义,考核典实,正本溯源,点出题中之精蕴、题外之远致,旨在提示和启迪艺术欣赏情趣。适当介绍撰书名家的简历和书法特色,具有较高欣赏价值的景点,特加按语,交代一些背景材料。
本书在1991年初版、1999年增订版、2011年修订版的基础上,进一步纠谬、增订、改版而成。本书自初版至今,已历三十年,重印多次,尽管有许多不尽如人意处,但始终受到业内人士和游客的喜爱。本人致力于释解的正确和内容的完善,但求多一点满意,少一点遗憾。
苏州园林的文人品题,经中华文化精英数千年的历练、饱学之士的炫奇斗胜,内容涉及文学、美学、哲学、宗教、绘画等艺术领域,稍不留神,就会出现望文生训之憾。品题的诗文出处,更如大海捞针,尽管不惮其烦,钩稽查寻,但有些仍告阙如,纰缪浅陋之处仍然难免,俟方家斧正。
值本书改版之时,我对发行本书的单位和个人表示诚挚的谢意,也感谢华夏出版社长期的友好合作和责任编辑高苏先生的一贯努力。原书蒙著名书法家吴进贤先生题签,不胜荣幸。如今吴先生已驾鹤归去,改版将一如既往地以先生墨宝刊印,以臻永念。
曹林娣
202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