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俞平伯精校评点脂批本(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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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酬训教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戚回前: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宝玉衔来,是补天之馀,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皆宝爱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甲侧: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俞校:“寻情”——从戌、己、庚、晋、甲;原“寻”。找门路,蒙侧:此(仕)途宦境,描写的(得)当。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甲侧:画出心事。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甲侧:毕肖,赶热灶者。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而别,回至俞校:“而别,回至”——从晋、甲;原“作别回去,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甲侧: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旋协佐,方可少尽弟之鄙诚。蒙侧:要说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实无可托之人,文笔逼切得宜。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俞校:从戌、晋;原“家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甲侧:奸险小人欺人语。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遽然入都干渎。”甲侧:全是假,全是诈。蒙侧:借雨村细密心思之语,容容易易转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头心头。最妙!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俞校:从戌、己、庚;原“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甲侧: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晋双:复醒一笔。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甲侧:写如海实不(系)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蒙侧: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说。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正月初六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同路入都”。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饯行之物”。雨村一一领了。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执意要他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教育”。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甲侧: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俞校:从戌、己、庚;原“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俞校:从晋、甲;原“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蒙侧: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保(宝)爱黛玉如己。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甲侧:实写黛玉。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二个小童”。依附黛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依黛玉”。而行。甲侧: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蒙侧:细密如此,是大家风范。

有日到了都中,甲侧:繁中简笔。进入神京,俞校:从戌、己、庚;原“进了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甲侧: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甲侧:至此渐渐好看起来也。甲侧: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夫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甲侧: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又更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俞校:从戌、己、庚;原“协力”。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甲侧:《春秋》字法。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甲侧:《春秋》字法。雨村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甲侧:因宝钗故及之,一语过至下回。蒙侧:了结雨村。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甲侧: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这林黛玉常听见甲侧:三字细。蒙侧:以常听见等字,省下多少笔墨。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这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俞校:从己、庚;原“轻意”。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蒙侧:颦颦故(固)自不凡。生恐俞校:从戌、己;原“止恐”。被人耻笑了去。俞校:从晋、甲;原“耻笑了他去”。甲侧:写黛玉自幼之心机。晋双:黛玉自忖之语。自上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甲侧:先从街市写来。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两脚门”。有人出入。正门上有匾,蒙侧:以下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匾上大书“勅造宁国府”五个大字。甲侧:先写宁府,这是由东向西而来。黛玉想道:“这是外祖的俞校:从戌;原“外祖之”。“的”字从晋、甲。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俞校:从戌、己、庚;原“一箭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俞校:“下了轿”——从晋、甲;原“下轿,黛玉下了轿”。林黛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俞校:从戌、己、庚;原“当地放”。一个紫檀架子的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才刚俞校:从戌、己;原“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甲侧: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晋双:有层次。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栊,俞校:从戌;原“帘子”。甲侧: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一面听得人回说俞校:从己;原“回话说”。:“林姑娘到了。”甲眉: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蒙戚双:写尽天下疼女儿之神理。大哭起来。俞校:从戌、己、庚、晋;原“哭起来”。甲侧: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蒙侧: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当下地下侍立之人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伏侍之人”。无不掩面涕泣,甲侧:旁写一笔,更妙!黛玉也哭个不住。甲侧:自然顺写一笔。蒙侧:逼真。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甲眉: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俞校:“贾赦、贾政之母也”——从己、庚;原“也,贾赦、贾政之母”。甲侧: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当下贾母一一的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晋双:邢氏。这是你二舅母。晋双:王氏。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晋双:李纨。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甲侧:声势如现纸上。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甲眉:从黛玉眼中写三人。第一个肌肤微丰,甲侧:不犯宝钗。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甲侧:为迎春写照。第二个削肩细腰,甲侧:《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甲侧:为探春写照。第三个身材未足,形容尚小。甲眉: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甲侧:是极,逼(毕)肖。蒙侧:欲画天尊,先画纵(众)神如此,其天尊自当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像。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甲侧:此笔亦不可少。互相厮认过,各归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俞校:从戌、己、庚;原“不过说”。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蒙侧:层层不露(漏),周密之至。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甲侧:妙!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俞校:“也不能一见”——从庚;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蒙侧:不禁我也跟他哭起。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甲侧: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甲侧:写美人是如此笔伏(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却有一段自然的俞校:从庚;原“自然”。风流态度,甲侧: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甲眉: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免(勉)强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笑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甲侧:文字细如牛毛。甲眉: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固是不从。俞校:“固是不从”——从戌、庚;原“母因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蒙侧: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蒙戚双:爱哭的偏写出有人不教哭。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颠颠,说了这些不经之谈,甲侧:是作书者自注。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甲侧:人参(生)自当自养荣卫。甲眉:甄英莲乃付(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贯(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惑(忽)略,故须(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甲侧:为后菖、菱伏脉。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甲侧:懦笔庸笔何能及此!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甲侧: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挑(跳)纸上?此等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甲眉: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靖眉: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勾走了,后文方得活跳纸上。黛玉纳罕道俞校:从戌、庚;原“纳想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甲侧:原有此一想。蒙侧:天下事不可一盖(概)而论。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俞校:从戌、庚;原“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甲侧:头。项下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甲侧: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珮,甲侧:腰。身上穿着蒙侧: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俞校:从己、庚、晋;原“穿福袄”,系字误。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撒花俞校:从戌、己、庚、晋;原“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蒙侧: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甲侧:为阿凤写照。甲眉: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蒙侧:英豪本等。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甲侧: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甲侧: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蒙侧:想黛玉此时神情,含浑可爱。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道:“这是琏嫂子。”俞校:从戌、己、晋、甲;原“琏嫂”。黛玉虽不认识,也曾听见俞校:从戌、庚;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蒙戚双: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到(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彼。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量了一回,甲侧:写阿凤全部转(传)神第一笔也。便仍送至贾母身边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贾母的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俞校:从庚;原“标致”。人物,甲侧: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甲眉:“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我今儿俞校:从己、庚;原“我今”。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甲侧: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甲侧: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蒙侧:以“真有”,“愿(怨)不得”五字,写熙凤之口头,真是机巧异常,“愿(怨)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聪明特达者。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甲侧: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甲侧: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甲侧:文字好看之极!你妹妹远路才来,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远客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俞校:从戌、晋、甲;原“休提前言”。甲侧: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俞校:“一见了”——从戌、己、庚、甲;原“一见”。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俞校:从庚、晋、甲;原“又是欢喜,又一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甲侧:当家的人车(事)如此,毕肖!蒙侧:三句话不离本行。职任在兹也。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甲侧:总为黛玉眼中写出。蒙侧:熙凤后到,为有事,写其势能,先为筹画,写其机巧。摇前映后之笔。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甲侧: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俞校:“也放完了”——从戌、己、庚、晋、甲;原“已放完”。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甲侧: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俞校:从戌、庚;原“并无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甲侧:却是日用家常实事。想是太太记错了。”蒙侧:陪笔用得灵活,兼能形容熙凤之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俞校:“这妹妹”——从戌、己、庚、晋、甲;原“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甲侧:仍归前文。妙妙!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甲眉: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再送来”。甲侧:试看他心机。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甲侧:深取之意。晋双:狠漏凤姐是个当家人。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俞校:从晋;原“老婆”。(戌作“老嫫嫫”。)带了黛玉,去见两个舅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蒙侧:以黛玉之来去候安之便,便将荣宁二府的势排(派)描写尽矣。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氏夫人答应了一声俞校:从庚;原“答了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油车来,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晋双:未识黛卿能乘此否?众婆子俞校:从己、庚;原“众婆娘”。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俞校:从戌、庚;原“挽了黛玉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俞校:从庚;原“之花园”。隔断过来的。甲侧:黛玉之心机眼力。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蒙侧:分别得沥沥(历历),可想如见。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甲侧: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晋双:为大观园伏脉。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甲侧: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甲眉: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子不好,蒙侧: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甲侧:追魂摄魄。暂且不忍相见。甲侧: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蒙侧:亦在情理之内。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拌著”。亦可以解些烦闷。甲侧: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俞校:从庚;原“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俞校:从晋、甲;原“爱恤”。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俞校:从庚;原“领赐去”。不恭,甲侧:得体。蒙侧:黛玉之为人,必当有如此身分。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俞校:从戌、己、庚;原“好好”。送了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俞校:“嘱咐了众人”——从庚、晋;原“嘱咐了”。几句,蒙侧:又嘱咐了几句,方是舅母的本等。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俞校:从戌、庚、晋;原“转湾”。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甲侧: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房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方知这便是”。正内室。俞校:从晋、甲;原“正紧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蒙侧:真是荣国府。后有一行小字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一行小字是”。:“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万岁”。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甲侧:蜼,音垒。周器也。一边是玻璃。甲侧:,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甲侧:雅而丽,富而文。镶着錾银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照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焕云霞”。甲双:实贴。蒙戚双:实衬。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甲侧:先虚陪一笔。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甲侧: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俞校:“在这正室,只”——从己、庚、晋、甲;原“在正室”。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甲侧:若见王夫人,直写引至东廊小正室内矣。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筯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洒花椅披”。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馀陈设自不必细说。甲侧: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上坐了。甲侧:写黛玉心意。本房内丫鬟俞校:从庚;原下有“们”。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些丫鬟们,蒙侧:借黛玉眼写三等使婢。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俞校:从戌、己、甲;原“拍牙”。背心一个丫鬟走来,甲侧:金乎?玉乎?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蒙侧:唤去见,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风范。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横著”。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俞校:从戌、己、庚;原“堆著”。书籍茶具,甲侧:伤心笔,堕泪笔。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半旧的”——俞校:从己、庚、晋;原无。下同。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却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料定这是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料定是”。贾政之位,甲侧: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甲侧: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帏、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弹墨椅袱,甲眉: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甲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话,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弃前人也。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坐,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甲侧:点缀宦途。再见罢。甲侧: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蒙侧: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的(而)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面(回)愁苦。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侧: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家里的俞校:从庚、晋、甲;原“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甲侧:占(与)“绛洞花王”为对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甲侧:是富贵公子。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蒙侧:有(幼)曾听得,所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甲侧:与甄家子恰对。极恶读书,甲侧: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甲眉:这是一段反衬章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看)去,方不失作者本旨。最喜在内帏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内阃”。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甲侧: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虽极憨顽,甲侧:“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俞校:从戌、己、庚;原无“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蒙侧:黛玉口中心中早中(如)此。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一处,蒙侧:用黛玉反衬一句,更有深味。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甲侧:又登开一笔,妙妙!岂有得俞校:从晋、甲;原“岂有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甲侧:此一笔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俞校:“有日不理他”——从戌、己、庚;原“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三个小么儿俞校:从戌;原“小子”。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甲侧: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一一”。都答应着。甲眉: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蒙侧: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甲侧:后房门。由后廊往西,甲侧:是正房后廊也。出了角门,甲侧: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俞校:从戌、己、庚、晋;原“宽过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俞校:“小小的”——从己、庚、晋;原无。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蒙侧:灵活,无一漏空。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甲侧: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俞校:“都垂手侍立”——从戌、己、庚、晋、甲;原“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随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甲眉:这正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便是贾母的后院了。甲侧:写得清,一丝不错。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安”。桌椅。甲侧: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贾珠之妻李氏捧饭,蒙侧:大人家规矩礼法。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傍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俞校:“你嫂子们”——从己、庚;原“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坐,坐了。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俞校:“也坐了”——从晋、甲;原“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傍布让。外间伺候之俞校:从戌、己、庚、甲;原“伺候着”。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蒙侧: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完,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甲侧: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今黛玉见了这里俞校:从戌、己、庚;原“见了这”。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蒙侧: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用(同)慨,诚可悲夫!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俞校:从戌、庚;原“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甲侧: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甲眉: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甲侧: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黛玉又问俞校:“黛玉又问”至“就罢了”——从己;原“是睁眼瞎子罢了”。(戌无“就”字,馀同己。)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声脚步响,甲侧: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甲侧:余为一乐。蒙侧:刑(形)容出姣(娇)养神[情]。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俞校:从戌、己、庚、晋;原“不知”。怎生个惫懒人物,甲侧: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懞懂顽童。俞校:“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当系作者自批,非正文,今从甲删去。甲侧: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蒙侧:从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不(下)文更觉生色。心中正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俞校:从己、庚;原“一个轻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俞校:“嵌宝”——从戌、己、庚、晋、甲;原无。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眉: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色若”。春晓之花,甲眉:“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似俞校:从戌;原“脸若”。(戌“脸”作“眼”,乃误字。)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甲侧: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甲侧:怪甚。蒙侧:此一惊方[见]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孟)浪,不是淫邪。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甲侧: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蒙戚双: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就,要分开不得了。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贾母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俞校:从己、庚、晋、甲;原“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洒花”。下同。半旧大袄,仍旧戴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色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俞校:从戌、己、庚;原“团粉”。唇若俞校:“唇若”——从己、庚、晋;原无。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蒙侧: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好,俞校:从己、庚;原“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合。甲眉: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俞校:从戌、己、庚;原“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贫时”。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眉: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袴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袴矣。蒙戚双:“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衣服”。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俞校:从己、庚;原“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甲眉: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俞校:从甲;原“罩烟眉”。甲侧: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俞校:从晋;原“俊目”。(戌作“似□非□□□□”,朱匡内字,后人所添。)甲侧: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侧: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侧:此一句,是宝玉心中。甲眉: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蒙侧: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胜三分。甲侧: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甲眉: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宝玉看罢,因笑道甲侧:看他第一句是何话。甲眉: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甲侧: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认识的,俞校:“认识的”——从己;原“认识”。甲侧: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蒙侧: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日(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今日只作俞校:从戌、己、庚;原“今日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甲侧: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无]怪人谓曰痴狂。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甲侧: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甲侧: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甲侧:与黛玉两次打谅一对。蒙侧:姣(娇)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性(情)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侧: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二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俞校:从戌、己、庚;原“两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甲侧:写探春。蒙侧: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蒙侧: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亦(已)定盟矣。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甲侧: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有玉无有”。甲侧: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甲眉: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俞校:从戌、甲;原“狠摔去”。(戌“狠”作“恨”,乃误字。)甲侧: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峰(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劳什古子”。了!”吓得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甲侧: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侧: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面泪痕,哭道甲侧: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家里姊姊妹妹都没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都无有”。蒙侧:不是写宝玉狂,下(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单我有,我说没趣。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无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俞校:“这么一个”——从戌、己;原“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也无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甲眉:“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一则全殉葬之礼,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权当殉葬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俞校:“权作见了女儿”——从戌、己、庚、晋;原“收作常得见女”。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俞校:从戌、己、庚;原“只说无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蒙侧:不如此说,则不为姣(娇)养。文灵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戴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甲侧: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俞校:从戌、庚;原“来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俞校:从己、庚;原“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暂安”。碧纱厨里。蒙侧: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等过了残冬,俞校:“残冬”——从戌、己、庚、晋、甲;原无。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甲侧:跳出一小儿。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蒙侧: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馀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俞校:从戌、己、庚、甲;原“藕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俞校:从戌、己、庚;原“自己”。奶娘王嬷嬷;俞校:从戌、晋;原“王妈妈”。下同。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甲侧: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甲眉: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与了黛玉。外亦如俞校:从戌、己、庚;原“外亦”。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唤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俞校:从戌、晋;原“李妈妈”。下同。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甲侧:奇名新名,必有所出。陪侍在外大床上。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蒙侧: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归)案。蒙戚双: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贾母因溺爱宝玉,蒙侧: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俞校:从戌、己、庚;原“尽忠之心”。素喜袭人心地纯良,肯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甲侧: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蒙侧: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俞校:“又只有”——从戌、己、庚、晋、甲;原“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情性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蒙侧: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在卸了妆,悄悄地进来,笑问:“姑娘怎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道:“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俞校:“在这里”——从戌、己、晋;原“在”。伤心,甲侧: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的,甲侧: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甲眉: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来。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甲侧: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蒙侧: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俞校:“姑娘”——从戌、己、庚、晋、甲;原无。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伤感不了呢。蒙侧: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快别多心。”蒙侧:“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竟(境)先到矣。晋双: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俞校:从己;原“掏出”。蒙侧: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上面有现成的俞校:从戌;原“有现成”。穿眼。甲侧:癞僧幻术亦太奇矣。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迟。”甲侧:总是体贴,不肯多事。蒙侧: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又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俞校:从戌、己、晋、甲;原“倚仗势力”。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蒙侧: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蒙侧:接下文。且听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