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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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告别

老李头临走的时候把李福娘叫到了跟前,压着最后一口气扯着嗓子仔仔细细的叮嘱李福娘一定要守好李家,守好李福。李福娘连连答应着,老李头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拉住了李福娘的手,交代好了李家的一切,老李头的手终于放心的垂了下来。

老李头走的第十四天,李福娘领着李福嫁进了知县家里。

烤鱼香还没有散干净,接亲的马车就赶来了。李福和木生都没有想到离别竟来的这么快。

“小福,我们明天就走。”李福躺在床上,李福娘突然开口。

“我有地方住,也能养活自己。”李福没有翻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闷的开口。

“宅子我卖掉了,小福,我们明天就走。”李福娘愣了一下补充道:“办葬礼需要钱。”

李福猛地翻过身来,错愕的看着娘,他或许想问娘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默默就做了决定,他或许想问娘为什么选择带他走。他想问娘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但娘走出去了,步子拖得老长。啪嗒啪嗒的声音使李福想到了镇北村的雨天,李福最不喜欢下雨天,雨水从屋檐滑到地上,啪嗒啪嗒,染湿了李福的鞋。李福想到了镇北村卖桂花糕的王阿婆,想到了麦田里的镇北村的天,他还能去哪寻到更美的一片天呢?还有湖里的鱼,地上的草,城里哪有地方能痛痛快快的抓鱼烤鱼,能痛痛快快打滚撒泼呢?还有田里的蚂蚱,甚至那座压人的宅子,这一切的一切叫李福怎么好轻易的就割舍了呢?但是娘呢?李福沉默了,一个答案在心里浮起,再也摁不下去了。

穿好衣服,李福走到了娘的门前,灯还没熄,娘的影子打在窗户上,好像在收拾什么。月亮射下的惨白的光线打在李福身上,李福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李家的大门又开了,清亮的脚步声悠悠的荡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子里,李福跑着跑着,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同样的天,同样的风。可是木生呢?对,李福便是去寻木生。风呼呼的在李福耳边吹着,李福加紧了脚步。好像也没有走多久,王家的院墙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了,李福爬到南墙上喊着木生,呼喊声被风吹散了大半,然而木生还是披着衣服出来了。

“大晚上的,咋了?”木生揉了揉眼睛“要是给我爹喊起来就完了”。

“你明天有事吗?”李福撑了撑手臂,翻身坐在矮墙上。

“明天我得跟我爹去收王寡妇家的麦子,我爹说再不收完就烂在地里了,那么多亩地,就指着我和我爹......“木生一说这事便来了劲,皱着眉头打算将肚子里的苦水大倒一番。

“我明天...就得跟我娘走了。”李福怕木生抱怨起来没完没了,连忙打断了木生。

木生愣住了,张开的嘴巴由于震惊久久不能合上:“明天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你能来吗?“李福看着木生,然后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自己该表现的在乎还是不在乎。

木生挠了挠头,他很清楚明天的活是必须要干的,爹不会允许他在这种时候休息一天的,况且爹的年纪也大了...“能。”木生看着李福脱口而出。

木生又披着衣服回去了,月亮爬到天的正中央的时候李福吸着鼻涕从李家门前站了起来,他本来想走到麦田去,可是麦田隐没在黑夜拉下的幕布里,李福退却了,他坐在门前,抚摸着大红门上的每一道划痕,每一处凹陷。他用手指向他所熟悉的一切告别,默默在心里记下镇北村一切的一切,他好像就这么接受了将要离开的事实。对于他将接受的一切新的东西李福很忐忑,但他好像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分别意味着什么。

李福缩着脖子回到李家的时候娘的灯还亮着,娘的影子好像印在窗户上一样,没有变过。

天还是亮了。李福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的将耳朵贴在房门上,仔细听着门外的声音。门外安安静静的,只有鸟雀的声音听的清晰。李福推开门往外走,想起李家的规矩,李福向祠堂走去。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李福重新点燃三根插了回去,三条烟带缠绕着向上生长,李福对着牌位拱手拜了三拜。爹的排位面前多了一把烟枪,大概是娘今早放上去的,李福想了想,把那杆烟枪拿了下来。

马车终于碾着土路停在李家门口,马儿嘶吼着甩了甩嘴巴,娘搬着一口小箱子上了车,伸手招呼李福,李福磨蹭着不肯走,他的眼神望向麦田,木生此时或许正在割着麦子,李福什么也没有看到,李福的麦田已经空了。娘没有再去催促李福,但马蹄烦躁的撩起了地上的土,车夫的鞭子漫无目的的抽着,太阳已经爬到头顶了,秋日的太阳并不热,但李福读懂了空气的烦躁。

马车就要出发了,李福突然想到山上的蚂蚱,车外空空荡荡的,寂静的像是祖父的床前。一声鞭鸣撕开了寂静,马蹄声有节奏的响起,马车调转着,李福不能看到那扇红门,李家的院墙上爬了一束藤,李福第一次看见。李福突然感觉到些许慌乱,一股想要跳下车的冲动挟持了李福。在马车调过身来的时候,在李福正要跳下车去的时候,一根狗尾巴草飞了进来。李福捡起来才发现草上拴着一只蚂蚱,蚂蚱一动不动仿佛被摔晕过去了,李福连忙顺着窗看过去——木生气喘吁吁的摔坐在地上,李福拼命向木生挥着手,马车晃晃悠悠的前进着,木生和李宅消失在路的尽头,消失在太阳底下。

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头,扬起一路尘土,娘闭着眼睛靠在马车左边,不知道睡了没有。蚂蚱缓缓在李福手里挣扎着苏醒,李福看着动起来的蚂蚱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回荡在马车里,回荡在原野上,李福嘶吼着,原野理解他的委屈和恐惧,原野也接纳了他的悲伤和留恋。李福嘶吼着发泄着突如其来的情绪,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告别意味着什么,娘没有睁开眼睛,马儿也没有放慢脚步。夕阳落下来,这个少年自顾自的与旷野对话。

窗外的田地越来越少,李福正一点点离开他熟悉的地方。再也不会看到的景色顺着车窗流动着,蚂蚱缓慢的在李福的手里爬着,李福解开蚂蚱的束缚,把手放在窗户外面,乡下的蚂蚱如何在城里活的舒服呢?李福想。蚂蚱乘着风张开了翅膀,阳光透过泛红的翼晃的李福看不清,模模糊糊中李福好像看到木生在前面跑着,去追那只飞向太阳的蚂蚱。

那个下午,在蚂蚱的翅膀展开的一瞬间,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正式向他的童年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