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囚笼
我妈让我帮她干活,下午两点我就骑电动车去了。
我倚靠着锄头,站在路边,吹着风,俯瞰这广阔空旷的土地。绿色的叶子,浅褐色的干旱泥土,干枯的灰色玉米秸秆堆成一个个类似蒙古包的样子,有人没有把玉米砍断,于是他们地里的枯萎的玉米像一个个兵马俑的长枪站立着。远方的低洼处,一群白色的羊在棕色的麦田里晃悠,深绿色的松树直冲蓝天,一颗巨大的梧桐树的绿黄叶子在风中微微摇摆。更远处的小河,缓缓流淌着,静静的,我听不到水声。几个坟墓的黑色石碑突兀竖立着,上面刻着金色的行书字体,坟前黄色的纸花,大大的花瓣在风中轻轻舞动。
蓝天,白云,阳光,绿叶,风,羊群,麦田,小河土地,虫子,石碑,我。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惬意,感受到了生命的优雅与美妙。
“欸!别发呆了。”叫喊声沿着风钻进我的耳朵,将沉醉在自然魅力中的我唤醒,我妈站在不远处,手里也拿着锄头,“你在这头,我在那头,迎着来。”说完转头走远了。
我将思绪收回,看着自己家的一亩两分地,光秃秃的地里面零零星星长着绿色的杂草,而我的任务是干掉它们。
长在干旱土地里的草儿们呦,你们都是可爱的生命啊,我怎么忍心讲你们赶尽杀绝呢?我慢步走到一株草面前,蹲下,轻抚它的枝条。如此极端的生存环境,而你却骄傲挺立着自己的枝丫,奋力接收太阳的光芒。你的勇气真美,我能看得到你的意志,你身上抽象的东西,我都尽收眼底,你不仅仅是一株草,而是象征着生生不息的生命之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手里轻捏着草端的小黄花,犹如一位小男孩第一次牵心仪女孩的手一样害羞。好了,放心吧,我不会杀了你的,反而喜欢的不得了。
我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草:“……”
锄头由上而下,盘古开天劈地一般丝滑,可怜的草就这样肝肠寸断,所有的根都被我一击即斩。上午玩游戏刚被打爆,心里稍微有点窝火呢。好不容易有个好心情和你心平气和说话,你居然连名字都不告诉我,太伤心了,由爱生恨,把你杀了,抱歉。
有没有一株可以和我说说话的草呢?我把草全都问了一遍。
寂静。
我明白了,你们都不想理我——那就把你们全杀了吧。
我一次次举起锄头,挥向没有发言权的草。其实我就是想弄死你们!哈哈哈,随便找个正当理由罢了。如果你们的死可以为我发泄一点压力,那就是毫无遗憾的一生了。我化身为死神,对每一株无辜的草宣判死刑,我的锄头犹如绞刑架,把它们一个个送上断头台。
绿色的鲜血浸染大地,死去的草堆积成山。阳光不温柔了,好晒,天空也不蓝了,变得灰白。
做死神也是会累的,其实不管做什么,总是会累的。学习大脑会累,玩游戏眼睛会累,吃东西嘴会累,为人父母会累,说不定作为主席、首相或总统也会觉得累呢,何况现在我正在做着体力活,腰都酸了,手指累的难以伸直。可以了,该歇歇了。
我蹲在地头的路边,喝着优酸乳,一个路人都没有,远处我妈还在忙碌。我胡思乱想着,怎么样能轻松一点呢?老人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惜我是独生子,更不可能有女人会和我一起来这里刨草——如果我有一个妹妹呢,如果我妈还生了一个妹妹,那样的话,现在我们不就可以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刨草了吗?真是个好主意。
于是我有一个亲妹妹,就在我呱呱坠地七分钟之后,她的哭声传了出来。我俩关系一直很好,现在她还在读大学,而我是个蠢货,早就不念了。我站起身,眼前一黑,微微踉跄,学习不好,身体素质也很弱,真是一无是处的人生——还好我有一位可爱的亲妹妹。
一声电动车铁篮子合上的声音,我妹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锄头,说:“哥,我来帮你了。”
我转头看着她,黑色的齐耳短发修剪整齐,白色的玉臂纤细得像玉米杆子,拿着锄头略显滑稽。穿着橙色的短袖和宽松的牛仔裤。
我忍不住笑说:“好好,你先刨草吧,我看看你在篮子里放的什么书。”她瞥了我一眼,走了,我转身走到车边,打开车篮子,拿出两本书,一本是《挪威的森林》,另一本是《沉思录》。
看到这两本书名,我大脑也陷入沉思了,漫步到妹妹旁边,开口说:“《沉思录》里面有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原话记不得怎么说的,大体意思是‘无论是皇帝还是奴隶,他们都是自由的’,你看到过吗?”
她眼珠瞟向右上方思考着说:“嗯……似乎看到过。”
“真应该让这位皇帝来体验一下刨草是什么感觉,能说出这样的狂言,呸呸呸。”
“你不觉得这样想很有趣吗,起码奴隶可以给自己一些心里安慰——那是什么?”她着一棵挺立着绿叶的幼苗。
这个我认识,回答道:“玉米苗。”
“它也是杂草吗?”
“是的。”
“要挖掉吗?”
“要。”
“但是它不是可以结出玉米吗?”她眉头微蹙。
“现在不是结玉米的时候,它成了杂草,所以必须要弄死它。”我的回答斩钉截铁,毫无感情。
“它做错了什么,值得我们这样追杀它?”
“它唯一的错就是活着吧,大概。”
“这个理由我无法接受,我们做得全是恶人做的事。”
又到了小故事大道理时间,为了让罢工的妹妹赶紧滚去刨草,我一定要想一个可以欺骗她的绝妙理由:“圣经上说人类原是永生的,全是因为亚当夏娃偷吃禁果,我们这群后代才会变成凡人,背负着原罪,寿命变得有限,只要活着就有死的那天,每个人都被死神追杀,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呢?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单纯的活着,就要领来死亡。这棵玉米幼苗也是一样,不过我们就是这棵玉米苗的死神,现在该迎接它的死亡了。”
“有道理,有道理,死神可以定我们的生死,我们也可以定别人的生死,就像学校领导骂班主任,班主任就要骂学生一样,都是理所当然的啊。”妹妹微微举起锄头,轻盈一斩,可怜的玉米苗就这样身首异处了。
“你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你现在已经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了,无法再回头了,动手吧,既然木已成舟,不如把它们全杀了。”
她微微一笑说:“哥,你是有中二病吗?”
“大概吧,哈哈……”我拿起锄头,和她并排刨草,轻轻一滑,可怜的小草们全都碎了。
鸟儿们叽叽喳喳,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落到了电动车座位上,又长又直的黑色尾翼,纯黑的喙叼着一朵小黄花。
我问妹妹:“你喜欢花吗?”
“当然喜欢,大概没有不喜欢花的女孩子吧。”
“你喜欢什么花?”
“什么花都喜欢,有着花瓣,有着颜色,只要这样,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那我考考你,那是什么花?”我指着不远处绿色丛中一簇簇的小白花。
“这个……我不知道。”
“经常吃的土豆你都不知道。”
“诶——土豆也会开花吗?”她张嘴质疑。
“当然喽,玉米杆顶端的‘天花’大概也算开花吧。”
她把锄头杵进土里,另一只手叉腰抱怨说:“拜托,那些花都太不起眼了,这样的花数不胜数,如果你说那种有着大大花瓣的花,我肯定认识。”
“那个呢?”我指着路边一株笔直生长的花,大概有一米高,顶端几多大大的深红色花球,非常吸引人的眼球,就像是浓妆艳抹的成熟性感女人给路边羞涩的小伙子一个飞吻。
她走上前去,弯腰仔细打量着,毛绒绒又厚实的巨大花朵,看起来仿佛是毛毯被剪掉一块,放在了红色的茎上,根茎由下而上红色渐变绿色,直到叶片尖端。她起身又走到侧边,花的整体形状类似扇形,伸手轻轻触摸一下。
“形状奇特的花,很美很有意思,但是我确实不知道叫什么。”她直起腰看着我。
我鼻子喷气,微微一笑,说:“学生真是可悲,就算懂得光合作用,知道怎么样提取DNA,但是却连日常生活中一朵花的名字都说不出——这花叫鸡冠花。”
她眯眼抿嘴笑着说:“哇哦,哥哥好厉害——你是不是想让我这样说,好享受被崇拜的感觉?太虚伪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让我来考考你吧——那是什么花?”
“啊?那个……”我看向她指着的一朵紫色花朵,呆住了。
“怎么样,说不出来吧,你接着显摆啊,哈哈哈,你刚才肯定是故意说一个自己认识的花,然后在我面前装什么都懂。现在,一朵未曾想到的花出现在面前,你就什么都说不出了吧。”
“哈哈哈……但是那花旁边不是长着茄子吗,显然是茄子花,你真够蠢的,上学脑子变憨了,眼睛近视了,连个茄子都看不到。”我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她满脸通红,尴尬陪笑。
“这是什么草?”妹妹问。
“石花菜”
“这是什么草?”
“饭包草。”
“这是什么草?”
“牛筋草。”
“我喜欢这个草,它的根非常多而且结实,就像嘴里咬着牛蹄筋,很有韧性,让我刨它。”她推开我,拿起锄头全力刨下去,结果锄头被草根咬住,她身子后倾,使劲往后拽,结果自己累趴了。“大学生身体素质是这样的,哈哈……”她坐在地上傻笑。
“不过你这也太弱了吧,人类女性被一株小小的牛筋草打败了,让一下,我给你拔出来。”我向前走一步,把重心放低,后仰着全力拔。拔出来了,我飞了出去,一屁股坐到地上。
“如果有一位人类男性,拔草的时候摔死了,这绝对是最搞笑的死法。”她咧嘴大笑,头发变得乱糟糟的,满是尘土。
一只离群的羊在路上散步,走到我俩旁边,一粒一粒的羊屎蛋子掉在路上。我俩默契转头,相视一笑。
“我能打它一拳吗?”妹妹用手腕掩嘴笑着说。
“你可能会被它打扁。”
“它会咬人吗?”
“不知道,我没养过羊,你去问咱妈吧。”
她起身跑向妈妈那边,我也跟过去听着。
“妈,羊会咬人吗?”
“不会。”
“羊会踢人吗?”
“可能会。”
“我可能会被它打死吗?”
“应该不会,它会顶人,老年人可能被顶倒,摔到哪摔死了,你小青年,死不了的。”
“羊拉的屎为什么这么圆?”
“不知道。”
“羊吃什么?”
“草。”
“冬天没草吃什么?”
……
她开始问一下无关紧要的问题,妈妈肯定马上就会被她问烦,我赶紧乖乖干活去,防止过会成为出气筒。
干了一会,我又过来,她还在不停问,像是拷问罪犯一样。
“牛吃牛肉干吗?”
“不知道。”
“母牛的奶可以吸吗?”
“你吸去吧。”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小时候咋不问问你妈妈。万一你小孩以后问你,‘妈妈,天为什么是蓝的’,你怎么回答?”
“我就是不知道,就像这个草”,妈妈刨下来一株草,扔地上,“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又能怎么样?反正都是草。”
“那个是饭包草,哥哥说的。”
“你去问你哥吧,他肯定想好以后怎么给小孩解答这些怪问题了。”
“但是他找不到对象。”
“前几天我在老家跟你们姨奶奶说了,让她看看有合适的没,让她给你哥说媒,找个对象。”
他俩看着我。我赶紧走上前,说:“我滴妈嘞,我什么时候也没让你给我说媒啊。”妹妹附和道:“是啊,你看我哥这蠢样,一无是处,没有女人愿意跟着他的。”
“肯定也有女人和他一样蠢的。”妈妈擦了擦汗,尴尬地微笑。
我问:“你那时候说媒是什么样的,怎么个流程?”
妈妈陷入回忆:“见了面,先让烟……”
“啊?这是说媒吗,这是在和兄弟聊天吧”
“不是不是,是媒人给大人让烟,然后让男女两人出去自己聊,去散步或者逛街。”
妹妹过来拉住我胳膊,说:“哥,让我给你特训一下,不然你肯定会犯神经病。”
“怎么特训?”
她一脸严肃说:“现在,我是媒人介绍给你的女方,然后我们孤男寡女,走在外面散步。”
“哈哈哈,好,有点意思。”我伸手拉着她。
她拍开我的手说:“喂!怎么刚开始就牵人家女孩子的手啊,这样太鲁莽了,你应该先聊聊天,闲聊一下,起码互相了解一下,让女孩放松警惕。”
“有道理有道理,那就先闲聊——开始吧。”
我俩走在路上,鸟语花香,树叶晃动,青春懵懂的少男少女,就这样走着,慢步,走啊,走啊走啊……
“你怎么还不说话?”妹妹抬头问我。
“啊?你怎么不说话。”
“肯定是男的先开口啊,女生都是比较矜持的。”
“哦哦,好好好,重新来吧。”
我俩慢步在路上,她站在我右边,微风从我们之间的缝隙穿过,她微微低着头,显现出害羞的样子,我脸转向左边,假装不在意。抬头看看天,舔了舔干燥的唇,轻咳一声清清嗓,漫不经心地说:“那个请问……你结婚了吗?”
妹妹一拳打我胳膊上:“你有病吧,人家女生结婚了还跟你说什么媒。”
“哈哈……有道理。”
“重新说。”
我又轻咳一声,说:“喂……咱结婚吧。”
妹妹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憋着笑。
“可以别那么直接吗?”
“嗯。咳咳……以后咱生几个孩子好呢?”
妹妹蹲地上捂脸笑,我也憋不住了,对着天空大笑。
她抬头,阳光洒在脸上,眯眼说:“正常一点好吧,认真一点。”
“行,我认真一点。”
走在路上,真的像初次见面心生情愫的男女一样,也可能我俩都有当演员的潜力。
我率先开口说道:“初次见面,你真漂亮,可以告诉我怎么称呼吗?”接着吧一朵花放在她的手心。直接夸她漂亮,打直球,哪个女人被夸漂亮都会开心吧,不管是开心一整天还是三秒五秒,在开心的那一刻,把花放到手心,这样就够了。
“这……”她低头盯着手心里那朵小小的紫色酢浆花,然后伸手揉揉眼,“这也太小了吧,太敷衍了。”
“如果花越大爱越多的话,那送向日葵或者大王花的人肯定不愁找不到女朋友。”
“不是说花越大越好,难道女生要扛着花走路吗?总之,不大不小最好,合适最好……反正——算了,心意到了就够了,谢谢你的花,就叫我阿绿吧。”
“好的,阿绿妹妹,可以和你交往吗?”
“不应该说要不要交往这种话,如果合适的话,自然而然就交往了,甚至都交配了。”
“有点道理,你可真是恋爱高手,我学到不少东西,那我现在应该说什么好呢?”
“你可以问问我要不要去哪玩或者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阿绿,你肚子饿了吗,要吃点什么不?”
“我想吃草莓蛋糕。”
“我去给你买。”
“好。”
“给我钱。”
“滚。”
“那我不就真成傻子了,给别人买东西,不要路费,而且还是自己掏钱。”
“哎呦,别那么小气嘛,万一我就是那位可以和你相守一生的女人呢,你是在给自己未来的老婆买东西,都是一家人。总之这就算投资了,不舍得出钱对女人好的男人怎么得到女人的芳心呢?”
“那万一投资失败了呢?我的钱不就打水漂了,自己买东西,啥也没得到,还是买给别人未来的老婆,想想就气。”
“投资总是伴随风险的,而且这东西不算很贵,值得投资。”
“那好,你站在这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草莓蛋糕。”
我气喘吁吁回来了,把蛋糕放到她面前说:“阿绿!你看!草莓蛋糕!”
“哼!我现在不想吃啦!”她双手抱在胸前。
“知道了!阿绿,我知道啦。我应该早晓得你不会想吃草莓蛋糕,我真是笨得像驴子一样不用大脑。对不起!我再去给你买别的。你喜欢什么?巧克力泡芙?还是起士蛋糕?”
“对对对,就这样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会死心塌地爱上你。”
“看《挪威的森林》看的,如果是我是话,我会把草莓蛋糕自己吃了,你想买就自己去买吧。”
“你不懂,这对女人来讲很重要,这是一份完美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爱。”
“大概吧,我要是懂这些,可能就像村上春树一样写天马行空的小说了。”
她把手中的紫色小花扔进风中,噘着嘴,蹲在路边吹蒲公英。我目光追随着蒲公英的种子乘风飘向远方,天空中飞过两只喜鹊。
我喃喃低语:“如果能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就好了,为什么母亲不能把我生成鸟呢?”
“你现在不就是在飞吗?你比拥有着天空的它们更加自由。”她蹲着,肩膀后生出一对巨大的羽翼,雪白的羽毛飘落。“被天空囚禁的鸟儿,连笼子的边缘都碰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活在笼子中,”她用翅膀轻浮我的头顶,“而你却能碰到自己笼子的边缘,这不是比它们要自由得多吗?”
她轻轻一跃,翅膀扇动,尘土飞扬,与那两只喜鹊并驾齐驱,犹如二龙戏珠,穿梭云间,美不胜收。
“那两只喜鹊有什么好看的?”妈妈走过来,扛着锄头,顺着我的视线看着电线上那两只喜鹊。
“你没看到旁边电线杆上站着的人吗,她长着一对宽大的羽翼,像加百利一样,在夕阳下,金光闪烁,影子被拉得修长。”
“哪有人,别胡说八道了,快天黑了,家走吧。”
“好,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