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
大雾。清晨。潮湿。清冷。
“醒了?”她侧卧在我身旁,用胳膊拖着脸颊。
我揉揉眼,嗓子很干,咽了一口吐沫:“外面怎么白茫茫一片。”我半坐起身,转头盯着窗外的浓雾。
深紫色的花枝从雾中伸出来,搭在窗框上,隐约看到绿色的草地,其它就全是白雾了。
她说:“就像是在天上一样,外面的雾是云朵,我们的木头房子钻进云里——你说地面上的大雾是不是天上的一大块云坠下来的?”
我笑而不答。
她盯着潮湿鹅卵石小路的方向又继续说:“路两侧草叶上的露珠,是为我哭泣吗?昨天夜里有点冷,我做了噩梦,醒来眼角还留有泪痕。”
我好奇问:“那是什么样的梦呢?”
“一颗番茄,炸开了,像血一样。”
我坐起身说:“走吧!闯进清晨的大雾中!”
“雾中赏花,我赞成。”
不由分说,拉着她跑了出去,走了四五步,就已经看不到门了,我侧头看她,看不清,只能看到我手里拉着一只手。
我对着雾喊:“怎么样,感觉不赖吧。”
“就像在云端漫步一样,我们在云上跳舞吧。”她突然旋转起来,拉着我的手,想要让我配合她跳芭蕾舞。
我深呼吸,把云朵全部吸进肺里,然后随她舞动,闭上眼睛,用脚感受对方的位置。在鹅卵石上慢慢滑动脚底,直到她撞在紫藤树上。雾渐渐淡了,一束束紫藤花遮天蔽日,在我们头顶绽开。
我尽情欢笑,问她:“开心不?”
“开心。不过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马上就要死了。”
耳鸣,我昏了过去。
睁开眼,我正躺在野外潮湿的草地上,深邃的天空,荒无人烟的大地,浅绿色的黑山起起伏伏,犹如抹茶蛋糕。
她侧卧在我身边,看着我。
她说:“冰岛。你梦寐以求的地方,现在你来了。”
“我来了。”
“你感到幸福了吗?你觉得生命活出意义了吗?”
“没有。我只觉得孤寂,空洞,胸口像开了一个洞。”
“那你觉得还缺点什么?”
“这一点还不够,还要去更多地方。”
“好。”
睁开眼,我坐在白色建筑上,左侧可以俯瞰大海,蓝色的圆形房顶上有着小小的白色十字架,淡淡的薄雾笼罩周围。
她负手站在一侧:“希腊,圣托里尼,这是地中海。”
“好吵。”
“现在呢?”人们说话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地中海上海鸥幽远的鸣叫。
“云朵如血一般。”
“幸福吗?”
“不知道。只是我心里难受。”
“躺下,闭着眼。”
耳边传来水声。
睁开眼睛,我正躺在贡多拉上,她站在船尾,拿着浆,两侧是红色蓝色和黄色的双层楼房,船只穿行在巷子中。
她说:“意大利,威尼斯。”
“嗯。”
我们出了巷子,豁然开朗。我看着岸边和码头露天餐厅的人们欢声笑语,举着手不知道在说什么,阳伞下的女人戴着墨镜,吃着意大利面和牛排,桌子上还有一杯卡布奇诺。
“幸福吗?”她停下手中的浆,站直身子。
“幸福与我毫不相干,已经麻木了。”
……
“醒了?”她侧卧在我身旁,用胳膊托着脸颊。
我歪头看着窗外的浓雾,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地方。
“醒了。”我回答。
“你还想说什么做什么?”
“我,不,能,死。请,救,救,我。”
“你为什么不能死,你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吗?”
“理,由。”
“对,理由,你有什么理由?你就是一个累赘,你的存在不能让任何人感到幸福。”
“我,不能,让,任何人,感到,幸福。”
“不仅如此,连个目标都没有,你的生命没有任何追求。你就是在耗时间,不管耗多久,你都还是累赘。你听懂了吗?”
“我。”
“你。”
她的话字字扎心,我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说不出了,我不能反驳什么,就像我不能反驳太阳和月亮昼夜交替。
“你太残忍了,能给我一个理由吗?送我一个也好。”
“不,做不到。你让我乱编,像个吹牛大王一样编造谎言,我也想不出了。”
“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有的,我存在的理由,肯定有人需要我。”
“你还是执迷不悟啊,你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你会多出多少空气吗?”
“快想啊,快编一个!快编一个理由,什么都好,随便一个,一个就够了!”
“你自己想吧。”
“我,我,我,我也可以刷碗。”
“不,你只是在蹭饭。”
“诺贝尔奖,我想发明永动机拿奖。”
“做不到。”
“那就诺贝尔文学奖,怎么样?”
“更做不到。还不如永动机呢。你写的那些垃圾玩意,一万个人看了也就三四个人认可,而且那三四个还都是傻子。”
“别说三四个了,有一个人认可就够了。所以,再让我多活几年吧。”
“半年。”
“够了。”
“好了,半年之后了。一个认可你的人都没有了。”
“那我的死会让曾经认可我的人感到一丝悲伤吗?”
“大概。”
“那我就不能死,这就是理由。对,我还不能死。”
“你还是死吧。”
“我还是死吧。”
“你想怎么死?”
“一个熟透的番茄掉落在白色地板上,溅出红色的汁液。就这样简单,如同番茄落地一样,毫无波澜死去。”
“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但是心啊!心啊!心啊!”
我躺在圣托里尼的白色房顶上,犹如一颗番茄落在甲板上,鲜血顺着墙壁,往下流,就和天边的云一样红。
“你死前在想什么呢?你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幸福时光吗?”
她手中拿着番茄,念起了惠特曼的诗:
在甲板这地方真像是一场梦,
你已倒下,已完全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