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〇〇回:庞宰相难违圣意,欧阳修臆度露劾
话说是年腊月中,包拯携家眷,又公孙策,艾虎夫妻等一行,辞别江宁府之相送官民,乘船溯江西去。此后,至和州栅江寨,沿濡须水北上,仍选择于巢县登岸,改乘骑车马,直抵庐州虎山北麓包府。而时下过不得二三日,就将辞旧岁,迎新年,自是赶忙筹备年节所需,以共度佳节。于年节期间,一来率家人省墓奠祭,二来较近亲戚旧故闻悉,亦自当有所走动拜访一番,皆无需赘述。
转眼年节过后,遂又一行辞离包府,启程驱车马北行,将至东京开封府上任。且听取公孙策意见,一路经寿州,过颍州,由陈州进京。这日途间,于陈州南郊,董氏念及莺莺家乡宛丘为陈州附廓,使丫鬟无忧探车窗唤来与艾虎、包兴等一样骑马而行,旧年曾跟随过包繶,现年二十二三岁之仆从可寻,传话问及莺莺,今将抵州城,有无本家叔伯姊妹在籍,是否前往一会?然不多时,却无意中听得乡人于路边茶棚言论,地方大户崔家老太太在京辞世,近日亲族已扶柩回籍,现其祖宅孝棚高起,请以僧侣做道场超度,远近亲戚乡友前去吊唁,络绎不绝。想崔老太太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如今八十三岁寿终正寝,已是人生福报矣。
对于此情,或因包拯迁知开封府,时值携家人动身在道途,终竟不识行走路径,所以无从派人及时将祖母死讯报知莺莺。今闻悉莺莺祖母谢世,诸亲已护送灵柩回转宛丘,包拯一行遂赴崔家祖宅,见面得亲家崔碏、吕氏夫妇与崔族亲人。故而淹留陈州,短时难以抽身,免不得帮助照应照应,亦懒得详述。
却说渐渐已是嘉祐二年丽月间,忽闻于去岁仲秋贬知陈州之狄青,近来已身患恶疾,病势尪羸。包拯与公孙策思量有些情分,便领同艾虎、包兴数人借着空暇,特此前往陈州府,以示探望。
当门吏闻知是包大人、公孙先生等登门拜访,急忙入府禀报。不一时,得狄青之子狄谘、狄詠出门亲迎。于门首照面见礼,认识现年二十四五岁者为狄谘,年方弱冠者为狄詠,皆已有职任在身,因父病重,日前方乞假至陈州。待请入州府内宅,又相见过狄青夫人魏氏,以及已经束发之龄的狄譓,约莫舞勺之岁的狄谏。毕竟狄青风骨奇伟,妻魏氏亦雍容闲雅,才貌俱佳,自然诸子生得无不清秀俊朗。更见狄詠丰姿倜傥,最为出众,可谓人样子。
随后,包拯与公孙策、艾虎相从步入内舍,见面狄青。——青将略盖一世,为人缜密慎重,谦让不居。不想今未及半百之龄,因朝廷猜忌而谪黜,悒郁愤懑、颓堕委靡;兼嘴生毒疮,战场厮杀多年之旧伤不适,竟卧病在榻。见得数旧友不忘情谊,亲临问候,当然满怀欣喜。接着包拯、公孙策相问及病情,寒暄一时。狄青虽病势沉重,却心绪激动,勉力向公孙策言道:
“想当年,亦非吾所愿,于今方知……当初公孙先生……不使吾访天朝之本意也。”
却使包拯、公孙策心下凄楚,默然不答,转而劝慰将军放宽心态,现为一方知州,能够远离朝政,反倒乐得清闲,亦是美事。或许病体不支,内心忧戚,对遭朝臣暧昧之谤,如鲠在喉无法释怀,故此他闭目养神,不作一词。
今言及狄青,自讨平岭南侬智高,班师回朝,复任枢密副使,升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尹,未久迁任枢密使。然颇受文臣连合排挤,于去岁仲秋,被免去枢密使之职,假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虚衔,出知陈州。
此事说来,先是面对侬智高叛乱,朝廷一再出师不利,乃派遣狄青为宣抚使,率军岭南讨伐叛贼。有时任谏官韩贽——字献臣,淄州长山人。贽如今将近五旬,自景佑五年登进士第,初授无棣知县。其后理事地方十载余,性行淑均,政简务实。至皇佑四年春,擢为右正言、知制诰。当即,贽直谏曰:
“青武人,不宜专任,请以侍从文臣为之副。”
对此,仁宗询问时任宰相庞籍——自庆历四年冬,籍负责宋夏达成和议后,朝廷召入京为枢密副使。至庆历八年,升任参知政事,拜工部侍郎;皇佑元年,擢枢密使,迁户部侍郎。于皇佑三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兼译经使,初入宰职。
至皇佑五年秋,庞籍外甥因诡绐受赂,被其勒令捕送开封府,问以坐赃罪刺配岭外,不料死于途中。谏官韩贽以此阴讽庞籍暗中指使府吏杖杀外甥以灭口,虽覆查之无实,碍于上奏不断,于是罢庞籍为郓州知州,居留数月,加观文殿大学士。于前岁暮夏,拜昭德军节度使、迁知永兴军,寻改知并州。
见问,庞籍对曰:“属者王师屡败,皆由大将轻,偏裨自用,不能制也。今青起于行伍,昔在鄜、延将兵,颇沉勇有智略,若以侍从之臣副之,号令复不得行,是循覆车之轨也。”
幸是庞籍规劝,这才诏令岭南诸军,皆受狄青节制。至岭南事定,捷报入朝廷,仁宗大喜,谓庞籍曰:
“青破贼,卿议之力也。——当速议赏,缓则不足以劝。”既而,相议曰:“朕欲擢青为枢密使、同平章事。”
然庞籍以为不可,力争曰:“昔太祖时,慕容延钊将兵,一举得荆南、湖南之地方数千里,兵不血刃,不过迁官加爵邑,锡金帛,不用为枢密使。曹彬平江南,禽李煜,欲求使相,太祖不与,问曰:‘今西有汾晋,北有幽蓟;汝为使相,那肯复为朕死战邪?’赐钱二十万贯而已。祖宗重名器如山岳,轻金帛如粪壤,此陛下所当法也。青奉陛下威灵,殄戮凶丑,诚可褒赏。然比于延钊与彬之功,不逮远矣。若遂用为枢密使、同平章事,则青名位已极,万一它日更立大功,欲以何官赏之?且枢密使高若讷无过,若何罢之?不若且与移镇,加检校官,多赐金帛,亦足以酬青功矣。”
——提及此高若讷,字敏之,乃并州榆次人。若讷生于太宗至道三年,自天圣二年考取进士入仕,为官沉浮三十载余,畏惕少过。现已于至和二年仲秋病卒,时年五十九岁,追赠尚书右仆射,谥曰“文庄”。
然仁宗听罢,答曰:“向者谏官、御史言若讷举胡恢书《石经》,恢狂险无行;而且,若讷前导者殴人致死,何为无过?”
庞籍肃立,即拱手对曰:“今之庶僚举选人充京官,未迁官者犹不坐,况若讷大臣,举恢以本官书《石经》,未尝有所选也,奈何以此解其枢密哉!又若讷居马上,前导去之里余,不幸殴人致死,若讷寻执之以付开封正其法,若讷何罪!且陛下既已赦之,今乃追举以为罪,无乃不可乎!”
闻此,仁宗沉默不语。既而,有时任参政梁适进言曰:
“王则止据贝州一城,文彦博攻而拔之,还为宰相。侬智高扰广南两路,青讨而平之,为枢密使,何足为过哉!”
——言及梁适,生于真宗咸平三年,乃翰林大学士梁颢之子,初以父荫为秘书省正字,授开封府工曹。至景佑元年,自力考中进士,擢淮阳知军。寻召入京为审刑详议官,迁右正言,改知制诰。后调出京,历知兖、延、澶、秦等州。时皇佑初,入朝知审刑院,擢枢密副使。于皇佑四年,仁宗以梁适通晓法令,临事有胆力谋略,升为参知政事。
面对梁适所言,庞籍曰:“贝州之赏,论者已嫌其太厚。然彦博为参知政事,若宰相有阙次补,亦当为之,况有功乎?尚且,国朝文臣为宰相,出入无常;武臣为枢密使,非有大过,不可罢也。此外,臣不欲青为枢密使者,非徒为国家惜名器,亦欲保全青之功名耳。青起于行伍,擢为枢密副使,中外咸以为国朝未有此比。今青立功,言者方息,若又赏之太过,是复召众言也。”
前后争之累日,仁宗乃从之,转而曰:“然则更与其诸子官,如何?”
庞籍答曰:“前汉大将军卫青有功,四子皆封侯。前世有之,无伤也。”
仁宗颔首,遂从庞籍言。后数日,两府奏事,甚而顾庞籍笑曰:
“卿日前商量除青官,深合事宜,为虑远矣。”
待到狄青还朝,仁宗特意再置酒垂拱殿,酬犒讨贼将帅。狄青仍留任枢密副使,加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尹;妻魏氏封定国夫人,赐敦教坊第一区为宅第。以子阁门祗候狄谘,迁西上阁门副使;右侍禁狄詠,迁阁门祗候;狄譓、狄谏尚未成年,皆授为内殿崇班。
另外,以枢密直学士孙沔,擢为给事中,获圣上问劳,解所御服带赐之,且听其自请,任知杭州;以知桂州余靖,亦迁官给事中;以知宣州杨文广,迁西上阁门使,移知邕州;以广南西路同巡检,右班殿直张玉,迁内殿承制;以西染院副使贾逵,迁西染院使、嘉州刺史、秦凤路钤辖。又西京左藏库副使,于归仁铺战死前锋孙节,特赠忠武军节度留后,以妻薛氏封仁寿郡君,子孙康授为东头供奉官,孙应授为左侍禁,并官其从子三人,给诸司副使待遇,终其丧。但凡此次岭南讨贼,有功之将帅,均给以厚遇迁擢。
旋即,枢密使、户部侍郎高若讷,罢为尚书左丞、观文殿学士。
是时梁适贪黩怙权,以高若讷为枢密使,位在己上,宰相有缺当次补;量狄青武臣,擢枢密使于己有利无弊,故极力相争之。既不得,将退出朝堂,心甚不怿,乃密为奏言:“狄青功大赏薄,无以劝后。”
藉此,密使人以圣上前之语告狄青,又暗结内侍押班石全彬——字长卿,真定府真定人。前此侬智高侵袭广南两路,全彬奉命为荆湖南、江南西路安抚副使。随军出桂州,时年虽已将杖乡之龄,却告请宣抚使狄青愿独当一队以自效,得使将左方兵,曾力战邕州城下。经全彬于禁中自颂其功,极言狄青与孙沔褒赏太薄。仁宗继日闻之,不能不信,于是两府进对,忽谓庞籍曰:
“平南之功,前者赏之太薄,今以狄青为枢密使,孙沔为副;石全彬先给观察使俸,更俟一年除观察使;高若讷迁一官加近上学士,置之经筵。”
闻圣上言词声色俱厉,庞籍错愕,对曰:“容臣等退至中书商议,明日再奏。”
仁宗之意薄遽,乃曰:“只于殿门合内议之,朕坐于此以俟。”
庞籍不敢违意,便与同列议奏,皆如圣旨。复入对,仁宗容色乃和。
翌日,擢狄青为枢密使,以知杭州孙沔为枢密副使。孙沔赴任杭州,行至南京,即召还。并以给事中、知桂州余靖为工部侍郎。
缘有时任侍御史梁蒨——字梦符,襄州襄阳人,目前已年近七旬。蒨于天圣五年举进士第,起为博州军事推官,又辗转任职各官署通判、知州多年,处事严谨,张弛有度。至皇佑年间,恩拜尚书屯田员外郎,复以殿中侍御史,转侍御史。蒨数言余靖赏薄,既然孙沔与狄青继践二府,故余靖亦加秩。
同年秋冬,庞籍因外甥坐赃流配而死,被弹劾罢知郓州。梁适计获事足,擢升礼部侍郎,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得以位极人臣。然次年夏秋间,遭时任殿中侍御史马遵——字仲涂,饶州乐平人;御史中丞孙抃——字梦得,眉州眉山人;言事御史吕景初——字冲之,开封府酸枣人;又前池州知州,时任监察里行吴中复等台官,相继论梁适奸邪贪黯,任情徇私,且弗戢子弟,不宜久居重位,乃于孟秋罢知郑州。隔月,复加观文殿大学士、改知秦州,于前岁秋,徙知永兴军。
再说狄青升任枢密副使、枢密使,于西府三四年间,虽谨慎寡言,恪尽职守,却始终为文臣倾轧。——自皇佑四年夏,狄青迁转进京,即遭时任御史中丞王举正进言曰:
“青出兵伍为执政,本朝所无,恐四方轻朝廷。”
又时任左司谏贾黯——字直孺,邓州穰县人,今年仅三十余岁。黯庆历六年进士及第,初授将作监丞,通判襄州。后入朝为著作佐郎,左正言等职。于皇佑四年,迁任左司谏。其上奏曰:
“如此,一则四裔闻之,将有轻中国心;二则小人无知,闻风倾动,翕然向之,撼摇人心;三则朝廷大臣,将耻与为伍;四则不守祖宗成规,而自比五季衰乱之政;五则狄青未闻有破敌功,失驾御之术,乖劝赏之法。况国初武臣宿将,扶建大业,平定列国,有忠勋者,不可胜数,然未有以卒伍登帷幄者也。”
同时,右正言韩贽亦跟风附随,奋激谏沮。视文臣夸夸其谈,仁宗置之不顾,仍是坚持己见,破格擢用狄青为枢密副使。
至狄青一举平定岭南,非议之言才勉强息止,仁宗又力排众议,再擢升狄青为枢密使。而京城小民推崇狄青材武,每见出入,辄聚观之,使道路蔽塞不得行;更兼优待兵将,相与分甘共苦,倍受士卒推戴,令议者忧其为变。
时去岁正月朔旦,仁宗突然不豫,神志昏蒙,不能省事;乃至禁中跣足奔突,语无伦次的大呼小叫。挨到丽月中下旬,狄青探知圣上病情愈益加重,命司天台官吏稽定吉辰,于禁中焚香启用还魂床,内侍扶圣上夜寝神床,祛邪还源,才见疾瘳。于圣上暴感风眩,抱恙近两月,然其间,狄青更为京城人所指目。
其后,有时任谏官刘敞——字原父,临江军新喻人。敞现今将近不惑之龄,自庆历六年进士及第,初除蔡州通判。供职州郡不过数载,至皇佑五年夏,入朝权三司度支判官。于至和元年仲秋,同修起居注;未一月,擢为右正言、知制诰。敞自视学问渊博,又对佛老、卜筮、天文、地志等皆究知大略。且立朝率性敢言,不惜借以天象,在朝堂直陈狄青家犬生角,数有光怪等荒诞不经之论,意图将狄青罢免出京,保全国家安定。故狄青见而恶之,禁不住冷冷的讥问曰:
“刘舍人经天纬地之才,何以此洗涤青邪?”
视刘敞不避乖缪,有意引起舆论,令朝野沸沸扬扬。仁宗不可容忍,遂于去岁末春,将刘敞调离京城,出知扬州。其又极言:“今外说纷纷,虽不足信,要当使无后忧,宁负青,无使负国家。”仍毫无掩饰,大放厥词。
然刘敞出朝后,紧接着,其至友翰林学士欧阳修——字永叔,吉州庐陵人。修而今已是知命之龄,自天圣八年登进士第,初授将仕郎,调西京留守推官。后历任馆阁校勘,夷陵、乾德知县,武成节度判官,知谏院,右正言、知制诰;又权知滁州、扬州、颍州,应天府等职。至皇佑元年,入朝任翰林学士、史馆修撰。于至和元年秋中,出知同州未行,以翰林学士留朝,俾修《唐书》。修与刘敞素来交厚,偏听其向壁虚造之议,沆瀣一气,在去岁夏初,即上疏密奏《论狄青札子》曰:
“臣闻人臣之能尽忠者,不敢避难言之事;人主之善驭下者,常欲闻难言之言。然后下无隐情,上无壅听,奸宄不作,祸乱不生。自古固有伏藏之祸、未发之机,天下之人皆未知,而有一人能独言之,人主又能听而用之,则销患于未萌、转祸而为福者有矣。若夫天下之人共知,而独人主之不知者,此莫大之患也。今臣之所言者,乃天下之人皆知,而惟陛下未知也。今士大夫无贵贱,相与语于亲戚朋友;下至庶民无愚智,相与语于闾巷道路,而独不以告陛下也,其故何哉?盖其事伏而未发,言者难于指陈也。
“臣窃见枢密使狄青,出自行伍,号为武勇,自用兵陕右,已著名声,及捕贼广西,又薄立劳效。自其初掌机密,进列大臣,当时言事者已为不便。今三四年间,虽未见其显过,然而不幸有得军情之名。推其所因,盖由军士本是小人,面有黥文,乐其同类,见其进用,自言我辈之内出得此人,既以为荣,遂相悦慕。
“加之青之事艺实过于人,比其辈流又粗有见识,是以军士心共服其材能。国家从前难得将帅,经略招讨常用文臣,或不知军情,或不闲训练。自青为将领,既能自以勇力服人,又知训练之方,颇以恩信抚士。以臣愚见,如青所为,尚未得古之名将一二。但今之士卒不惯见如此等事,便谓须是我同类中人,乃能知我军情而以恩信抚我。青之恩信亦岂能遍及于人,但小人易为扇诱。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遂皆翕然,喜共称说。且武臣掌机密而得军情,不唯于国家不便,亦于其身未必不为害。然则青之流言,军士所喜,亦其不得已而势使之然也。
“臣谓青不得已而为人所喜,亦将不得已而为人所祸者矣。为青计者,宜自退避事权,以止浮议,而青本武人,不知进退。近日以来,讹言益甚,或言其身应图谶,或言其宅有火光,道路传说以为常谈矣,而惟陛下犹未闻也。且唐之朱泚,本非反者,仓卒之际,为军士所迫尔。大抵小人不能成事,而能为患者多矣。泚虽自取族灭,然为德宗之患,亦岂小哉?夫小人陷于大恶,未必皆其本心所为,直由渐积以至蹉跌,而时君不能制患于未萌尔。故臣敢昧死而言人之所难言者,惟愿陛下早闻而省察之耳。如臣愚见,则青一常才,未有显过,但为浮议所喧,势不能容尔。若如外人众论,则谓青之用心有不可知者,此臣之所不能决也。但武臣掌机密,而为军士所喜,自于事体不便,不计青之用心如何也。伏望圣慈深思远虑,戒前世祸乱之迹,制于未萌,密访大臣,早决宸断,罢青机务,与一外藩,以此观青去就之际,心迹如何,徐察流言,可以临事制变。且二府均劳逸而出入,亦是常事。若青之忠孝出处如一,事权既去,流议渐消,则其诚节可明,可以永保终始。夫言未萌之患者,常难于必信;若俟患之已萌,则又言无及矣。臣官为学士,职号论思,闻外议喧沸而事系安危。臣言狂计愚,不敢自默,取进止。”
欧阳修舞弄文墨,力图晓以利害,说服圣上乾纲独断,罢黜狄青,以免群臣争议拖延。仁宗或不以为意,未见采纳其主张,且互相秘而不宣,使朝臣一时皆无知悉。
及去岁盛夏,逢京师大水,溢城若湖,屋宇摧塌,人畜受害不知其数。百姓无以容身,缚筏露居,狼藉于天街之中。狄青宅第亦遭水淹,避水徙家于相国寺。大概不拘细行,衣浅黄袄子,行止佛殿上居住。见此,民众疑惑议论,都下喧然。
至孟秋,有宰相文彦博——自皇佑三年冬,其罢相降知许州后,至皇佑五年秋,改为忠武军节度使,知永兴军。于至和二年季夏,再度调回朝廷,担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
又宰相富弼,字彦国,真宗景德元年,出生于故乡西京洛阳。天圣八年,弼推举茂才异等,初授将作监丞,任孟州签判,历绛州通判、直集贤院、知谏院、知制诰等职。自庆历三年,擢枢密副使,共同范仲淹、韩琦等主持改革事宜。历时年余,推行新政失败,罢知郓州,又徙知青、郑、蔡、并等州。于至和二年季夏,诏令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与文彦博同时拜相。
由于仁宗年近半百,国嗣未立,及不豫,天下寒心。时值中书门下文彦博、富弼诸重官共议建储,颇轻蔑枢密院狄青等武臣,未尝东、西二府与商谋。欧阳修相时而动,又上疏曰:
“愚臣浅薄,谓自古人君必有储副,盖承宗社之重而不可阙者也。陛下临御三十余年,而储嗣未立,此久阙之典也。近闻臣寮多以此事为言,大臣亦尝进议,陛下圣意久而未决。而庸臣愚士知小忠而不知大体者,因以为异事,遂生嫌疑之论,此不思之甚也。
“世之庸人,偶见陛下久无皇子,忽闻此议,遂以云云尔。且《礼》曰:‘一人元良,万国以正。’盖谓定天下之根本,上承祖宗之重,亦所以绝臣下之邪谋。伏望择宗室之贤者,依古礼文,且以为子,未用立为储副也。既可以徐察其贤否,亦可以俟皇子之生。
“臣又见枢密使狄青,出自行伍,遂掌枢密,始初议者已为不可。今三四年间,外虽未见过失,而不幸有得军情之名。且武臣掌国机密而得军情,岂是国家之利?
“臣前有封奏,其说甚详,具述青未是奇材,但于今世将率中稍可称耳。虽其心不为恶,而不幸为军士所喜,深恐因此陷青以祸而为国家生事,欲乞且罢青枢务,任以一州,既以保全青,亦为国家消未萌之患。盖军中士卒及闾巷人民,以至士大夫间,未有不以此事为言者,惟陛下未知之尔。云云。”
时欧阳修凡再上疏劾青,留中不出,各方看似安然无事。又言事御史吕景初——景初今已过不惑之龄,初以父荫试秘书省校书郎,至皇佑元年举进士第,历任汝州推官,夏阳知县,并州通判。于至和元年春夏,经尚书左丞高若讷举荐,迁为殿中侍御史。其上言曰:
“天象谪见,妖人讹言,权臣有虚声,为兵众所附,中外为之恂恂。此机会之际,间不容发,盖以未立皇子,社稷有此大忧。惟陛下蚤为之计,则人心不摇,国本固矣。”
缘吕景初数诣中书,建白执政,请出狄青。令文彦博不满,答曰:
“青忠谨有素,外言皆小人为之,不足置意。”
吕景初却振振有词,对曰:“青虽忠,如众心何?盖为小人无识,则或以致变。大臣宜为朝廷虑,毋牵闾里恩也。”
兼之前京师水患,狄青避水徙家相国寺,于佛殿上居住行举,文彦博等执政闻之始惧。即日请事至殿中见圣上,乞除狄青以两镇节度使,出知外藩。当时,有同为宰相之刘沆——字冲之,吉州永新人。沆年纪已越耳顺之龄,自天圣八年考取进士,授职舒、潭等州,勤勉尽责多年。至皇佑三年春,由尚书工部侍郎升任参知政事。于至和元年仲秋,拜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沆闻之不忿,乃奏曰:
“御史去陛下将相,削陛下爪牙,此曹所谋,臣莫测也。”
见此,时已迁擢殿中里行之吴中复——中复现年有四旬六七岁,自景佑五年举进士第,除知峨眉县,通判潭州、江宁府等职,居官廉洁,乐易简约。至皇佑五年,迁监察御史里行;至和二年秋冬,以主客员外郎出知池州数月,复入朝为殿中侍御史里行。闻刘沆言词而愠怒,其针锋相投,上奏曰:
“昔时沆治温成丧,天下谓之‘刘弯’,俗谓鬻棺者为‘弯’,则沆素行可知矣。”
——提及此,只因于至和元年正月,遇多年宠冠后宫,势动中外之张贵妃薨逝,时年仅三十一岁。仁宗悲悼不已,特辍视朝七日,追册贵妃张氏为皇后,赐谥“温成”。命时任参知政事刘沆为监护使,观察使石全彬为监护都监,凡过礼,皆石全彬与刘沆合谋处置,而治丧诸官员奏行之。
遭吴中复以此抨劾,刘沆亦极诋台官朋党,终归无济于事。面对文臣乞罢狄青枢密使,奏劾不断,舆情汹汹,仁宗意志以动,故相言容许思之再议。不久,文彦博、吕景初、吴中复诸臣退出,狄青闻讯去面见圣上,自陈曰:
“臣何以无功而受两镇节旄,无罪而出典外藩。”
仁宗亦以为然,及文彦博复又进见,便以狄青之语转告,且言狄青乃忠臣。文彦博闻之不露辞色,对曰:
“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情,所以有陈桥之变。”
面此,仁宗惊愕,无以言答。狄青未知,到中书,再以前语见文彦博自辩。文彦博直视狄青,厉言曰:
“无他,朝廷疑尔。”
狄青闻言惊怖,退却数步,惆怅离去。
遂于去岁仲秋,以熟状免去狄青枢密使职,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知陈州。同月,终于如文臣所愿,擢用韩琦为枢密使。——至和二年仲春,韩琦以疾自请,由知并州改知其梓里相州,至去岁孟秋,入朝为工部尚书、三司使,仲秋,拜枢密使。
而更为匪夷所思的事,狄青至陈州后,朝廷每月两遣中使抚问。令狄青闻中使来,即惊疑终日,于今不出半载,以致忧悸成疾矣。
不多时,当包拯、公孙策、艾虎等辞别狄青,其妻魏氏与诸子送出门首,步离州廨来。于包拯一行返回崔宅途间,气氛凝重,艾虎不免叹言道:
“狄将军一代将才,年不过五旬,竟遭猜防指斥,忧愤成疾,是以英流寒心屏足,今后朝廷岂有可恃之才乎?”
既而,公孙策亦言道:“在朝文臣各怀鬼胎,狄将军反受之左右,结果仁皇三告投杼,遂贬谪出京。如若当初依照庞宰相所言,不授于众臣忌惮之要职,岂不甚美?”
包拯闻言,沉沉的感慨道:“确然,朝廷武臣寥寥,惟狄将军立功广南,稍有生色,圣上置职枢密使,甚为驾驭得宜。怎料欧阳永叔露章劾之,吕冲之等亦穿凿附会,至恐其有他心,岂人臣为国爱惜人材之道哉!”
言罢,皆无奈的摇头叹息而已。时至三月初,崔母葬礼毕,留下崔莺莺且自陪侍父母,包拯夫妻携二女包颖、包蕙,又公孙策、艾虎、欧阳春等,向崔碏夫妇、崔族亲人相辞启行。遂驶离陈州境,经东京辖下太康、雍丘、陈留诸县,直抵开封上任。得开封府判官陈希亮,字公弼;冯浩,字浩之。推官吕公孺,字稚卿;吴充,字冲卿。以及仓曹参军卢秉,字仲甫,诸官员相迎入府衙。且盛情难却,使包拯、公孙策、艾虎应邀安排酒肴宴饮一番,更不在话下。
然包拯到任开封府未久,于三月下旬,陈州知州、护国节度使、同平章事狄青,终究是忧愤而卒,年仅四十九岁。圣上闻悉,发哀苑中,追赠狄青为中书令,谥“武襄”。——不想一代骁勇战将,因忧悸悒郁,年纪不过半百,竟嘴生毒疮,凄凉的落幕于陈州任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