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笼中之鸟·林中之鸟
==朦胧星域,大裂隙边缘,戈兰达瑞斯地下,HO-2城区==
卡厄凡从钟乳石的背影中滑翔,它的指爪在风中自然蜷曲。腿和足则是横向打开,附着其上的飞羽舒展。这是卢寇提司特有的第二对翼,这能够帮助它们在空中飞行时获得更多的升力。它们的肉体生来就更加适合长途跋涉,而它们的灵能则帮助它们不至于与亲族失去联系。
洞窟阴影中的凉风划过它的羽毛,时不时有一根或几根被羽翘起,然后又迅速落下。
-我将步入笼中啊,不要为我哀伤。-卡厄凡向附近的所有亲族发出了同一句话。它听见了它们的回应,有些是悲伤的鸣叫,有些是真挚的祈祷。
-为你洒下目光啊,我们的祀神迦侞卢司。-一位城中藏匿的亲族在灵魂的湍流中低语。可能是那一位溚瓦奴司——更长于嬗变法术的分支。卡厄凡亲眼看见它挥动着古老的树之新枝,然后人类的一节躯体就绽放开来,成为了肉草与骨花。它们是更接近于迦侞卢司的一支,卡厄凡感激它的祝福。
埃林与卓拉在地面行走,同时警惕地四处张望。在他们二人的正上方,卡厄凡悄无声息,落入了阴影。
+我感觉到了。就在这里。+埃林说。
+保持警惕。我们在明,它在暗。+卓拉回复。
埃林站定。他的周围是黯淡的阴影。对于人类来说,“阴影”与“不详”是等号。他记得戈兰达瑞斯的那些民间传说。阴影中的怪物会伪装成花草树木,吞噬路过的旅人。于是从古至今,每一个戈兰达瑞斯人在野外走夜路时,都会点燃明火的提灯。
但现在,埃林与卓拉要放任这阴影袭人了。
洞穴空旷的上空有空气流动的声音,卓拉抬头。人类肉眼的夜视能力并不强,但她还是能够看见。有一个更加暗淡的影子一闪而过。
她抬起手,细细的巫术闪电直指天花板。它照亮了那一片的钟乳石。
+它藏起来了。+埃林提起了喷火器的管子。
+我们继续深入。现在这里离光太近。+卓拉下达了指示。她向阴影更深处走了一步。
卡厄凡看着他们走向阴影的更深处。它舒展开了自己背部的羽毛。钟乳石粗糙地摩擦着它的翼尖,将它的一级飞羽从中间劈叉。它现在没时间去梳理这些羽毛了。诃摩近在眼前,它必须全神贯注。金黄色的虹膜已经变成了窄窄一条,它硕大的漆黑瞳孔则瞪得溜圆。
就是现在。卡厄凡从正上方一跃而下。它伸出了利爪,直指埃林的头顶。
当骤然开始呼啸的风,伴随着意外光滑的羽毛重重砸向他的颅顶时,卓拉直接按下了激光手枪的扳机。伴随一声粗粝刺耳的怪叫,这头异形从埃林的正上方急转落地。埃林也被连带着一起拽倒。
这是一个接近三米高的巨大鸟型怪物。棕色的羽毛覆盖它的全身,其特殊的排列方式,让它看上去几乎与周遭的岩壁一模一样。只有翼手上的飞羽,才具有显著又亮眼的颜色——那是极其纯粹的蓝色,呈现斑纹状,均匀而有条理地分布在长长的黑色飞羽中段。所有这些羽毛,无一例外,都闪烁着不详的亚空间之光芒。
“今日即是你之死期,肮脏的异形!”卓拉开了第二枪。激光擦着埃林的钷素罐命中了异形的羽翼,他能闻到羽毛焦糊的味道。背上的燃料罐很有重量,他无法直接爬起,只能在地上滚动,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发力点,恢复站姿。
又是三发激光。埃林看见卓拉的衣摆随着她的手臂动作飞舞。他没闻到之前羽毛焦糊的味道。卓拉根本没有命中。
他还听见异形的脚步声,非常轻盈,正如传说中的那样。
“阴影中的怪物,”他滚动到面部朝向下的姿态,对着大地低语。“你们这阴影中的怪物。”血从他的鼻孔流出。
异形发出了一声像是嗤笑的嘲弄声音。它再一次遁入阴影——埃林能听见卓拉不满的“啧”声……还有像是与卓拉发动灵能时,相似的“潮涌”声音。
他不确定自己以前是否真的听到过这个声音,但他就是能确定这是什么。也许这也是被强加的记忆之一。事到如今,最好就这样去相信。
当埃林终于站起时,他的视线里再次失去了那个异形。
“它在玩弄我们。”埃林说。他旋动喷火器的功率旋钮。
“你最好不要被再次扑到,神皇在上啊——”卓拉话还没说完,就怔住了。她低头。
刚刚埃林遇袭时的血液,长出了猩红的尾巴和苍白的骨鳃。它们绊住了卓拉的右脚踝。
当他们只是把注意力稍稍转移到这亵渎异象的一瞬间,卡厄凡第二次发动了袭击。随着巫术的辉光和令人作呕的血肉绽放,它刺伤了自己。
异形的鲜血竟然看上去与人的无异。这是埃林的第一想法。
当这些飞扬的血珠以惊人的速度,变异成为以菌丝、血管和藤蔓连接起的大网时,卓拉与埃林的反应,不可谓不震撼。在这张大网的部分连接处,甚至能看出形似人类五官的特征,但都七零八落:形似耳郭的构造中央是蒙皮的眼珠,它还在骨碌碌地转动;动脉与静脉以一种违背生理学常识的线路纠缠盘错,又在末端逐渐白化,与已经萌芽的菌丝盘根错节,最终融为一体。
它的每一个部分都相当熟悉,甚至可以说常见;但从任何逻辑的角度,这一坨令人作呕的、堪称“渎神”的严重变异物,都不能被称之为“可存在”。
埃林启动了喷火器。烈焰将其点燃,它们在高温与光明之下发出了真正的哀嚎——它甚至还有类似于声带的结构隐藏其间——变成了扭曲的焦炭。
现在,那个叫埃林的人类全神贯注。卡厄凡有自信,它能在这时候解决那个叫卓拉的人类。
但来自家园……来自失形迷宫的通讯又来了。依然是帕同,那个“半阿沙拓提”。
“我知道你现在有事,但你的亲族要求你尽快回来。”帕同说。“你之前遇到的那几位已经启程了。”
卡厄凡很少听见他这样严肃的语调。它在阴影中疑惑。卓拉近在眼前,这种良机难得再来。
“不用管那两个灵能者,直接撤。”帕同继续下达命令。“基座号传来了消息。你们的‘迦侞卢司’……她在数个、或者十数个千年前,遗失在月亮上的东西,找到了。”
看来它必须回去了。
从阴影中离开之前,它不舍地望向那两个人类。知晓灵能的人类,远比一般人更加美味。
埃林与卓拉仍然保持警惕,但不会在有谁去袭击他们了,暂时。
==朦胧星域,戈兰达瑞斯近地轨道,鸟瞰01轨道站==
随着黄金的钉子被削断,异形的喉中发出一声叹息。它脖颈的羽毛先是膨起,然后又落下。一直紧闭的眼皮向上收起,白色不透明的瞬膜往下回缩。它的头部偏转,只用一侧的眼睛去看。金黄色的浑圆眼珠,直勾勾盯着两位混沌星际战士。
“别轻举妄动,爱尔维先。”阿瑞俄手持巨斧,警惕地盯着这头异形。“首先它不是人类,别拿人类的逻辑去套它——”
他话都还没说完,就看见爱尔维先已经下了第二刀。
异形的粗哑尖叫响彻空荡荡的仓库,高耸的天花板是绕梁而行的余音。爱尔维先沿着它的右肩胛直达被拔出金钉的胸口,划下一道斜口;然后在左肩胛,他如法炮制。沿路的羽毛都直直立起,异形的鲜血从斜岔的刀口深处汩汩流下。
“明明是异形……”爱尔维先爱怜地用剑刃向下一抚,异形从胸口直达腹腔的表皮应声而裂。Y字形状的切口让表皮失去了包裹作用,它的脏腑连同嗉囊中的残留物,骨碌碌地滚落出来;富有弹性的动脉、静脉和气囊皮将它们悬挂在空中。那些包裹住器官的气囊仍然随着异形的呼吸而起伏。
“……而你们的生理特征,却与人类有一种肮脏的类似之处。”爱尔维先厌恶地将这句话嚼碎,然后吐出;它们是富有腐蚀性的唾液,在异形的内脏上灼烧出碳色的斑点。“虽然这种趋同进化的情况也不少见。”他补充说。
异形再次发出粗粝的鸣叫。他们听不懂,但可以确定它骂得很脏。
阿瑞俄已经明白了爱尔维先的所作所为意欲为何。他保持着戒备姿势,双手持着斩首斧,挪到了异形的身侧。在这个位置,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削掉它的脑袋。
爱尔维先抬起脑袋,蛇头一样的改造MK VI头盔直勾勾盯着对方。“别坏我好事,阿瑞俄。”他说。阿瑞俄能想象出头盔下他伸出舌头、展现獠牙威胁的样子。
异形在痛苦中怒目圆睁,它的眼珠像玻璃一样,倒映着将它活剖的帝皇之子。紫金的动力甲身影娴熟地挥刀、挑拨,将它的筋脉尽数剥离。
“你看,阿瑞俄。”爱尔维先捧起了它的心脏。阿瑞俄看见它的五个心室有节律地泵动。
“它们无耻的抄袭了人类演化的创意。”爱尔维先忧伤地说。“它一定是试图借助类似的生理结构,来唤醒我对同族的怜悯;但你看仔细了,它们的这些器官,除了这一点影子,其余地方与人类根本沾不上任何关系。多么下贱的生物啊,对不对?”
阿瑞俄嗤之以鼻。“你对折磨异形的热爱倒显得你……”
他没来得及说完,因为就在此时,这头异形发出了第二声尖锐高昂的鸣叫,而后整个轨道站地动山摇。
就在刚才,大裂隙爆炸了。这一银河级别的天文奇观与戈兰达瑞斯擦肩而过,但它的扩散余波,才刚刚开始肆虐。
天花板的碎屑在物理的声波中悉数落下,它们在阿瑞俄的视野里留下一片片深灰与漆黑的残影,如梅德伦加德永远飘落的烟灰。
“这是干什么——!”身前是有人罕见地失态,大喊大叫。那是爱尔维先,这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这也在阿瑞俄的意料之外。
他手起斧落,刃下是皮开肉绽、筋骨寸断的声音。金属扭曲的尖锐咆哮在他的身边回荡。明艳红色的血浆洒落在地。
“噢,你看。”爱尔维先说。失态只是一瞬。
跃步,滑步,转身立定。他的蛇盔吻部似乎张开了一点,露出了隐藏其下的獠牙。
“我们的小阿瑞俄被你吓着了,异形。”帝皇之子恢复了高傲的姿态。
抬腿,跨跃,落地。一瞬间,阿瑞俄似乎窥见了他事实上从未见过的、昔日第三军团的荣光之一角。
手起刀落。羽毛的翎光和巫术的碎屑在剑尖微小的风暴中被碾为尘埃。
-阿沙拓提啊。-金钉在异形的手掌心熔化成水,它们是和缓的溪流,流淌在这头伽兰异形的羽翼。波光粼粼。
爱尔维先听不懂它的呢喃,也不在乎。他再次举剑,而剑刃上残留的血肉绽放成为鲜花。阿瑞俄的目镜遮盖了他在震惊中放大的瞳孔。
-血、骨与肉啊,即是包含万物。-它用和人类完全不一致的语言低吟。
异形稀稀落落垂悬的内脏,在巫术的闪光中悉数断裂。它空荡荡的腔内已经生出了新的。这些脏器一落地,就开始萌发、生长。
足尖点地,跃步,空中旋转二周半,落地。爱尔维先劈碎了一节骨骼的枝桠,而其上如柳条垂吊的血管,紧紧攀附住了他持剑的手臂。
阿瑞俄看着他在林中起舞。
在梅德伦加德的钢铁丛林中,他的那个凡人父亲,在柳枝一样的锁链下起舞。
追求舞蹈与美,这是值得厌恶。
而这……这个瞬间……他真美。阿瑞俄想。
他提起了斧头。
丝缕的织线在异形的手中聚合。它们读取自身、复制自身,然后编织自身。一柄法杖——足以在基因层面上触动“美”之概念的法杖,于它之手中现形。它被异形轻轻挥舞,一如日光融化的末冬之冰雪,亦如微风拂过的初春之新芽。
踏步,收足,立定。爱尔维先……不再起舞。阿瑞俄看见了,他看的非常清楚。异形的巫术,沿着之前攀爬其身的血管注入了爱尔维先。他手甲连接的缝隙里,甚至鼓起了异常的肿块。当一个人以“完美”著称时,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不谐,都能被一眼看出。
异形已经被元气大伤过,而现在又过于沉浸于和爱尔维先的对决。当它醒悟地回过头时,阿瑞俄的斩首斧已经不可避免。
他在对方玻璃球似的眼珠中,看见刃片落下。
……他那不成器父亲的头颅破碎开来。白花花的脑浆顺着他未被修缮的大胡子流下一地,血腥味与烟尘气互相混合,令人作呕。
现在不会有任何弱点牵绊我。我证明了自己心如坚铁。让我加入你们。年仅十二岁的小小阿瑞俄,转过身,昂起了头。
弃铁者的冠军咬紧牙关,他低下头。他面色如铁。他尝到了牙龈中渗出的锈味。
他砍下了第二下。然后是第三下,第四下。
异形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然后在场所有的巫术,都随着它的生命一同变得破碎。
阿瑞俄停止了挥砍。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维狄欧索之前告诉我们说,它是盟友。”他说。他听见自己的声带在发抖。
“他找朋友的口味很独特。我不喜欢这个。”爱尔维先的口气是少见的冷淡。他挥了挥手臂,将干枯的血枝抖落。他手腕上的不和谐肿块小了一些,但仍然没有完全消失。看来这一部分的改变,比其他所有的都要更深。
“是啊……”阿瑞俄说着,拂去刃片上黏着的血肉。“我们去把钢印上的东西挪过来,然后呼叫基座号。我必须和他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