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陌真的被逐出师门了。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也深感自责。
第二天,他又返回武馆,在胡伯青大侠的房门口跪了三天三夜,若不是大雨倾盆,他的师兄弟将他扛出来,真不知要跪到何时才是个头。即便如此,胡大侠还是没有原谅他。
我十分心疼张子陌,也很费解,胡大侠是真的老糊涂了吗?张子陌的话是触碰到了他的逆鳞吗?或者,另有隐情?
张子陌大病了一场。我在魏城下榻的客栈照顾他。
此时,已入了冬,天气寒冷干燥,窗外满目皆是枯枝腐叶以及冰冷冷的砖墙。
这天,张子陌站在窗边发呆,我刚好买了早餐回来。
“张兄?快进去,外面冷。”
他呆呆地望着我,好久才吐出话来:“柳姑娘,谢谢你的照顾。”
“客气啥。快来吃饭。”
“我以后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
我一直都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啊。
我抬头,才发现他脸上原本的锋芒已经消失殆尽。赶忙安慰道。“没关系,习惯就好。”
他同我讲,他想到了死。
他也从不相信牛鬼蛇神,但他一样怕死。
他不敢不相信轮回,因为如果知道死了以后一切化为乌有,他更害怕死。到那时,他只会是一个没有温度的身体,任蛇蚁鼠虫啃食,任草木的根茎缠绕穿刺,任泥土掩埋,任水流侵蚀,最终化为一具枯骨。没有人会记起他,胡大侠会忘记他,那些朝夕相处过的师兄弟也会忘记他,甚至钱素也会忘记他,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看法,没有恩怨情仇;他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没有机会将这一世犯下的错更正,也没有机会重新活一回。
原本,他活着,也只是希望能遵从师父的教诲,将平川剑法传承下去,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可是现在,他被逐出师门,成为了一个与师门无关的人,也再没有理由传承他并不那么精进的平川剑法,更别说自己的价值了。
他如果似钱素般依附于一个如魏府般势力庞大的靠山,那么在他的心里自小就铸成的坚定的信念之楼就会崩塌。
生无义,死亦无义。
此刻,他如一缕未散的魂魄,煎熬着,任寒风侵袭着。
看着他日益消瘦的模样,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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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江湖上响红了两个人的名字——张子陌和柳晨。
当然,这期间,我们遇见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
张子陌之于我,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若没有他,我独自一人,怕是在这江湖上举步维艰。
若没有他,我独自一人,怕是很难成为人们口中称颂的“柳女侠”。
若没有他,我独自一人,怕是对不起舅舅对我的培养,也无法慰藉母亲和父亲的在天之灵。
所以,我不后悔两年前的选择。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我们回到了华城。在下榻的客栈里,我站在窗边,凝望着那被云遮蔽的若有似无的月,傻傻地笑着。
“啊!”我退步,一个黑衣人突然跃进窗内,“谁?”
“好久不见。”这个声音,是我恐惧的源泉。
她擅自点亮了桌子上的烛火,那微弱的光芒恰到好处地映出了那个精致的侧颜——正是钱素。
“你来了……”我用同样微弱的声音回应了她。
她冷“哼”一声,绕到我身后,附在我耳边:“怎么,柳女侠是不是快忘了我了?”
“不会……”我低着头,望着她纤细的手指划过桌面,掏出一只红色的小药瓶。
她轻步走到我面前,“如今你可是大红大紫,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了,可不能食言哦。”
此刻,她姣好的容颜却似深山老妖般张牙舞爪,在我的眼里恐怖如斯。
“咚!咚!咚!”突然,我的房门被敲响了,“柳晨,出什么事了?”
是张子陌。
钱素瞬时拔出腰间的剑搭在了我脖子上,用她邪魅的笑容望着我。
“张兄,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你回去吧!”就算她钱素不拔剑,我也会把张子陌支走的。
“哦……那你好好休息,我走啦。”
听门外没了动静,钱素才收起剑,“还算你有眼识。”又指了指桌子上的药瓶,“现在服下,明日我再来找你。”说完便又从窗子飞走了。
我长叹一口气,从桌子上拿起那瓶药,手不由得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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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张子陌应邀去见一位友人,我便独自在房间休息。
我硬是坚持到张子陌走后,药性才开始发作。
那药应是一条火蛇,发作之前盘踞在我的脾胃之下,如薪火般开始燃烧。发作时,我的每一次呼吸,就像拉了一下助燃的风箱,那火越烧越旺,以至火焰外泄,然后又自由地穿梭于我的五脏六腑之间,流淌过我的每一寸经络,抵达四肢,再原路折返,不断重复着这样的来回。
我头重如铅,视线逐渐模糊,奈何神志却是清醒的。
两年前的选择,就是我从钱素那里取得救治张子陌的良药,条件是为她试药。钱素精研药毒之术,亟需一副躯体匹配尝试她的新药,而张子陌就是她选中的人。她假意随张子陌回到武馆,不曾想张子陌会一病不起。于是,她发现了照顾他的我。
她原本就可以选我。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张子陌就已经从她的手中救了我。
那条火蛇应是流窜得累了,又回到了我的脾胃之下。半晌,脾胃如热锅般沸腾,一股污秽之流呼之欲出。我咽了咽口水,喉咙如刀割。
张子陌吃了钱素给的药后,果然渐渐好转。我正思忖着钱素何时找我试药时,武馆传来噩耗——胡伯青大侠突发恶疾,亡故了。张子陌旋即一口鲜血,从此痊愈。
再见钱素,就是昨夜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