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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远国异人

提要:寒影星月动,潜蛰地中雷。

“啊,女郎,这……”

昏黄如豆的灯光里,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娇小女子左手举着油灯,仰头看向旁边同样黑衣的高挑女子,一脸惶惑,几滴水顺着她的鬓角滴落。

“我寻了几遍,水下只此一人,这……明明应该是……”

“豆蔻,冷静!”高挑女子沉声道,顺便看向躺在地上、已然昏迷的“人”。

那是一个少年,年纪跟那人相仿,只是,短发齐耳,肤色青白,衣着古怪,气息微弱——分明是一具行将就木的“活尸”。

“女郎,这……这……这怎生是好?”

高挑女子沉吟半晌,喃喃道:“昔有《山海经》,记录远国异人百余多,或许……他也是来自那遥远的奇妙之国吧……”

“啊?那……那……女郎,您……”

“救!”

“哦。”

那娇小的女子点头应着。

“豆蔻,换衣去,我来。”

“女郎……”

“快去吧。”

那名唤豆蔻的娇小女子不再争辩,乖顺地点点头,将手中的油灯放在了床头的矮几上,而后悄悄退出了房间,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

待豆蔻退下,黑衣女子拿起油灯靠近床上的少年。

果然不是苓儿……

女子长叹一口气。

也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是不是苓儿,既然救了,那就救到底吧。

她伸出手,摸向他的脖颈。

手中的触感冰冷,少年的颈,盈盈一握,苍白脆弱,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之美,只是那颈侧的脉搏,已然缓平了下来。

她双手握住少年颈前高高堆叠的衣领——湿漉漉的黑色布料仿佛有生命的蛇,紧紧巴住少年的身体,如同一层奇怪的皮肤,将少年干瘪的身形勾勒地好似冬天的枯枝。她将衣领使劲往两侧撕扯,那充满弹性的“蛇蜕”却出奇地狡猾,无论如何都不肯露出半丝缝隙。

女子无奈地松开了手,满手是水,带着一股腥臭的苔藓气息,那衣料依然纹丝不动。她起身,在远处翻箱倒柜半天,摸出了一把剪刀。

“咔嚓——”

当豆蔻再次回到女子房间时,已是一炷香后。

她看到,少年的那身黑色的衣服已经被剪成了几块破布,可怜兮兮地撒了满地,而那瘦弱的男孩子赤裸着上身仰躺着,胸前插满了细细的长针,豆蔻大惊,这是她第二次见女郎动用祖传的天时之针。

“女郎,他……如此严重吗?”

女子点点头。

“他落水已久,寒气侵入心脉,产生瘀毒,我现在只能先压制住他体内的寒毒上行,护住心脉,此刻他暂无大碍,但后续……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女子蹙着眉,不安地摇了摇头。

“豆蔻,先去熬两碗姜汤,一碗,想办法给他服下,另一碗,你喝。”

“是!”

那名唤豆蔻的娇小女子干脆地应声,转身消失在夜幕中。又是一炷香后,她托着一个食盘回到了女子房间。

那女子已换上一身普通的白罗衫外搭湖绿色交领锦襦,下着浅金裙,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鹅蛋脸,杏核眼,肤色白皙,很美的一个女子,看起来,应是个富贵人家的夫人,只是,眼神中透着一丝桀骜与疏离,状若冰山,颜有霜雪,似不喜与人亲近。

看到豆蔻进来,她也只是浅浅地点点头。

豆蔻放下食盘,拿起其中一碗,坐到少年身边,将昏迷的少年扶起,搭在自己的肩头,“咔——”一声,卸掉了少年的下巴,手起碗落,将一碗尚温热的姜汤尽数灌进少年嘴里,而后,又是“咔——”一声,将少年下巴复位,把他的头往后一仰,接着放回原处。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在瞬间。

绿衣女子面无表情地端起另一碗姜汤,递给了眼前的豆蔻,“喝了。”

豆蔻轻轻笑了,伸手接过姜汤,一仰头,一饮而尽。

“去把五娘、七娘和八娘叫来,抄小路,别被人发现。”

女子依旧淡淡的。

“是。”豆蔻干脆地应了,而后再次消失在墨一般的夜色中。

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干脆地,归于寂灭。

女子冷冷地凝视着如墨般漆黑的深夜,冬至将尽。

刺史府中,一个豆蔻少女赤着脚,站在半掩的窗下,望着一闪而过的流星,眉头紧锁:“贼星现,天将乱……”

“女郎您怎么起来了?”

一个矮矮胖胖的小丫头举着油灯,打着哈欠从房内走出:“怪冷的……”

“好,我这就休息了,宝珠你且睡吧。”

“女郎?您伤寒未愈,就不要吹风了,要不,我给您添添暖炉?”

“不必了,休息吧”,少女轻叹一口气,放下了半掩的窗扉,朝屋里走去。

临了回头看了一下窗外墨色,发出了同样的慨叹:“冬至将尽。”

花花世界,笙箫竞渡,十丈软红,绮罗争路。天将蒙蒙亮时,秦淮河畔的花船上才将将熄灯。

“呀——”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愣生生地给青灰色的夜空,拉出了一道大口子。

“什么声音?”

钱县令一个艰难地狗熊翻身,坐了起来。

“哎呀,老爷~哪有什么声音啊?您听错了,时候还早呢~”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攀上钱县令的肩头,是他最为娇宠的三姨娘。

“什么时辰了?”

“呀,约莫着……快寅时三刻了吧?”

“嘶……可能真的听错了吧……”钱县令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准备穿衣。

“老爷?”三姨娘愣在了当场,“您这是……”

“睡不着了,去府衙看看。”

“老爷?”

“三娘乖~”

美人在侧,钱县令还是义无反顾地出了门,只留下身后一个莫名其妙的三姨娘在犯嘀咕:“老爷今儿是怎么了?平时从没这么早过啊?”

灰蒙蒙的公堂之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钱县令快步走进去,急忙作揖,看起来颇为卑躬屈膝。

“大人,让您久等了。”

“钱广田,你好大架子啊!”

黑色大氅紧裹的人言语间颇有怒意。

“是是是,小人怠慢了,该死,该死!”

钱县令忙不迭地打自己的嘴,一时间,公堂之上,只闻“啪啪”作响。

“好了!听得人心烦!”

“是是是,是小人的错,大人您快坐!”

“不必了,大将军让我转告你,今日会有枚弃子送到,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一旦出了差池,后果你懂的,千万别忘了,你能当上建康令是倚仗的谁?”

“是是是,大将军之恩,小人没齿难忘,请大将军放心,小人定会处理妥当。”

伴着一声冷“哼”,钱县令眼前一花,那黑色大氅遮蔽得严严实实的黑影瞬间消失,他用袖口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冷汗已如注。

天光刚刚大亮,府衙门口已是沸反盈天,一片哭爹喊娘之声,直冲云霄。起了个大早的钱县令坐在大堂之上,小憩,闻声,无比头疼。

“赵师爷,赵师爷——”

“大人,”一个黑脸的瘦小汉子凑上前来,“大人,您有何吩咐?”

“堂前何事喧哗?”

“回禀大人,昨夜里,万花楼的一座画舫中翻出了具死尸,丁捕头刚刚把嫌犯拘了来,结果就被万花楼的一众人缠上了,无法脱身。”

“为何?以丁捕头的身手竟摆不平?”

“这……实在是因为……那尸体有些怪异……”

钱县令心下一个咯噔,莫不是?

“赶紧找人帮忙,把嫌犯和死者都带上来。”

“是!”

“还有,赶紧传刘仵作过来。”

“是!”

话音刚落,衙门口一阵人潮翻涌,正如那开了闸的黄河水一般,呼啦啦地,往公堂飞奔而来,此起彼伏的“冤枉”之声,夹杂着脂末粉香扑鼻而来,一时间,公堂之上人头攒动,乌泱泱地跪了一地,钱县令狠狠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的头更疼了。

“赵师爷——赵师爷——肃静——”

钱县令愤怒地一拍惊堂木,场面一时静默了下来。

“哎哎哎,大人,我在这儿——”

寂静的人群中,一个被淹没的三寸钉使劲蹦跶着,推搡着人群往前挤去。

“呸,一群刁民。”

挤出人群包围圈的赵师爷,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恶狠狠地往地下吐了一口痰,众皆敢怒不敢言。

“怎么回事?嫌犯何在?”

“启禀大人,万花楼这一干人等都是嫌犯。”

“冤枉啊——”

最前头插着满头珠翠、花红柳绿的鸨母一嗓子嘹亮的嚎叫,瞬间如那火种落入滚油,又激起了一片燎原大火,一时间,公堂之上鬼哭狼嚎直冲云霄。

“肃静——肃静——”

钱县令再次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泼天的嚎哭声立刻转成了稀稀落落的低声啜泣。钱县令无奈地左手扶额,“死者何在?”

“大人,死者在此!”

丁捕头中气十足地在衙门口一声吼,整个公堂的地皮抖了三抖,七零八落的啜泣声立马消音。一个铁塔般黑粗的壮汉子大踏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捕快,抬着一副担架。那铁塔走过之初,阵阵腐臭之气传来,众人皆胆寒地往两侧站,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死因为何?”

“属下不知。”

钱县令一时好奇了:“掀开与本官看看。”

“这……”铁塔犹豫了。

“大人,要不还是等刘仵作来吧……”三寸钉着急了。

钱县令更好奇了:“掀开!”

丁捕头和赵师爷对望一眼,最后只好摇了摇头,赵师爷退后一步,丁捕头一吸气,猛地掀开了尸体上盖的白布。

钱县令的眼睛瞬间瞪成了铜铃,接着,又猛地往后一坐,胃里一阵翻腾,幸亏早上没在三娘那里用膳。公堂之上,干呕之声也开始此起彼伏。

眼前这具尸体,实在是难以看出,生前是个“人”。

因为,那是一块,面貌难辨的,没有骨头的,硕大的肉块。

那“人”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全身肿胀,爬满了肥白的蛆,密密麻麻一层,拱着那堆苍白的腐肉,而腐肉肚腹上,一道纵贯的伤口豁开,从这个角度看去,五脏六腑似乎已尽数溜走。

“盖上吧!”

钱县令强压着呼之欲出的呕心之感,脸色青白地发问:“刘仵作何在?”

“来了来了大人”,又是一声疾呼,一个瘦小的驼背老头,头前倾着,两撇八字胡一左一右垂在嘴边,背着一个大药箱,从衙门口外飞奔而入。

“抬到旁边去。”钱县令一脸嫌恶。

“是。”刘仵作和丁捕头同时应声,将那副担架往旁边挪去。

“你,从头说说,怎么回事?”钱县令一指胖胖的鸨母。

“青天大老爷,奴家冤枉啊!”那满头珠翠的鸨母往前一扑,跪在了堂前。

“民妇姓万,跟奴家那口子经营着万花楼,咱们万花楼在这秦淮河上少说也二三十年了,一直都是本本分分的。不信您问问这邻里乡亲的,谁不知道咱们家的名号?再说,您瞅瞅咱们这些娘子,一个个的,风一吹就能跟个风筝似的上了天,连刀都没拿过的手,哪里有那本事杀人哟,我的青天大老爷……”

那万妈妈三呼冤枉,嘣嘣嘣三个响亮亮的头磕下,额头立刻渗了血。

钱县令更加头疼地扶额:“万氏,本官是问你,昨晚你看到了些什么?”

那万妈妈筛着糠,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回禀大老爷,昨晚……昨晚跟每晚并无不同……哦,若说不同,就是有个胡商悄悄走了,真是个怪人。”

“胡商?”

“是……是的,海棠……”

万妈妈回头,一手扯住跪在旁边的一个娇俏女子。那女子年约双十,对襟襦衫半开,微微露出里面的桃红肚兜,面容有几分慵懒,难掩姿色艳丽,不愧是万花楼的花魁啊……钱县令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花魁半敞的酥胸,悄悄地咽了口唾沫。

只见花魁海棠颤颤巍巍地走出了人群,跪在万妈妈旁边,朱唇轻启,言语甜腻,闻之令人酥软:“奴回青天大老爷,确如万妈妈所言。半个月前,有个贩卖珠宝的胡商来我们万花楼,出手很是大方,包下了咱们楼里最大的流云舫,一直到昨儿夜里……”

“夜里?夜里如何了?”

“奴一向浅眠,起夜时,发现那胡商已不见了踪迹,奴以为,他是不辞而别,故不以为意,却不料……却不料……”

海棠低下头,双手紧紧搅着手中的锦帕。

“不料什么?”

“青天大老爷恕罪,海棠她受惊过度,还是奴家来说吧。”万妈妈一只手握住海棠的双手,一边抬起头来。

“听海棠身边的丫鬟小翠说,海棠起夜时,看到船头似乎有外人,于是就去看了一眼,结果……结果就……就看到了这个……”

万妈妈趴在地上,又开始筛糠。

钱县令沉吟了下,转头看向旁边:“刘仵作,这人死去多久?死因为何?”

“启禀大人”,罗锅老头儿稽首道,“从这尸身腐烂程度来看,这人死去起码半月有余,死因应该就是这道致命刀伤,如果不出意料,他应是被沉在江底,脏腑、骨架俱已为水流冲散,所以……”

“这么说,这具尸身是从河岸上流冲刷而下的了?”

众人闻言,皆大松一口气。

“这……”刘仵作一个停顿,“若说是从上流冲刷而下,那尸身内外皆无水草侵袭的痕迹,且这浑身的蛆虫……”堂上众人的心再度高悬了起来。

“那这么说来,凶手,果然就在你们万花楼这一干人中。”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公堂上乌泱泱的一片瞬间跪下了,“冤枉啊——”的声音再次响彻公堂。

“啪——”惊堂木再次被拍得山响,“都给我肃静!”

钱县令脸黑似锅底:“还敢狡辩?万花楼每日迎来送往,宾客非富即贵,难道不是尔等谋财害命,却不料天理昭彰,尔等恶行终暴露?如今却又有何颜面来本官面前喊冤?”

“我的青天大老爷哟——您可真冤煞奴家了,奴家和娘子们俱是些身娇体弱的妇道人家,哪有这份气力啊——何况……何况,咱们万花楼打开门来做生意几十年,虽是干的是这种皮肉营生,可是,到底不是那等穷困潦倒的人家,奴家……奴家真的犯不着啊,大人明鉴啊——”

万妈妈继续把头磕得山响。

一时间,公堂之上,嚎哭声,磕头声,乱成一锅粥。

“万氏,你这万花楼,除了姑娘们,难道就没点小厮帮衬不成?还不快速速招来!”

“青天大老爷啊,您瞅瞅,咱们楼里的小厮就这么几个了。”万妈妈一侧身,露出了身后四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皆畏畏缩缩的,其中一个被万妈妈一把扯住,拉到了跟前,“您看看,这大腿都没那……胳膊粗,哪里有那个能耐,把人骨头都拆干净啊,大人明鉴啊——”

“人生的瘦小未必不能杀人,尤其常握屠刀者。”刘仵作捻须,若有所思道。

“对啊,楼里的厨子呢?”钱县令恍然大悟。

“厨子?”万妈妈懵了,“厨子就是我家那口子,老头子——”

瘦小干瘪的龟公就在万妈妈身后,被她肥硕的身子遮了个严严实实,闻听钱县令召唤,略有些艰难地挤进了万妈妈和她一手拉着的小厮身边,一个响头磕下。钱县令看着跪在眼前还不及“身娇体弱”的万妈妈一半儿粗的老头,一时无语。

“回大人话,万花楼这几十年,虽一直是小人掌勺的,但小人……小人这边荤腥皆有固定的屠家送来,小人已有十年不曾做过这拆骨的营生了,大人若不信,小人可以给大人看看这些时日买卖的契据。”

钱县令语塞。

“那这尸身出现在你万花楼的画舫中,你又当如何解释?”

“这……青天大老爷啊,奴家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谁知道哪个缺德王八叼咱家舫上的,咱们这一楼人,属实冤枉啊……”

周围几声低低的窃笑声。

“笑什么笑,妈妈说错了吗?”肥胖的万妈妈愤怒地一回头,再一看旁边楚楚可怜的海棠,“啊,我知道了,是那个胡商,一定是那个胡商,他住了大半个月,他自己包的那艘舫,对对对,一定是他,海棠,你快想想,那个胡商有何异常之处?”

“这……他本就生得奇异,奴……这半月他未曾唤奴家,奴就在自己房内,根本……根本不敢近前伺候,哦,对了,小翠……小翠跟他接触得多些。”

“女郎——”一声尖叫,一个绿衫子的丫头一下子扑了出来,约莫十三四岁,看着不甚机灵的样子,跪在海棠身边,“女郎您知道的,我……我就给他端个酒菜,其余的,我一概不知啊女郎——”

那丫头死命揪住海棠的衣袖,号啕痛哭着。

钱县令双手扶着额:“眼下案情明了了,那个凶嫌就是那个胡商,他杀人以后逃之夭夭,而丫鬟小翠,与本案凶犯似有关联,着押入大牢,择日再审,退堂!”

“大人冤枉啊——女郎——女郎——看在小翠伺候了您五年的份上,您帮小翠说句话啊,小翠真的是冤枉的啊——大人——大人——女郎——女郎——”

两个衙役拖起那憨傻的丫头,准备往后院牢狱处拖动,公堂之上,盈满了杀猪般的惨嚎声。

在一片凄厉的哭喊声浪中,钱县令右手揉着额头,有气无力地说道:“行了,嫌犯暂时羁押,无关人等且先散了吧!”

“青天大老爷英明,谢青天大老爷!”满头珠翠的万妈妈千恩万谢地磕了一个响头,众人皆大松一口气。

“不对!”

众人尚在谢恩中,一个冷冷的声音斜插了进来,众人皆是一愣,喧闹的公堂之上,沉下一片诡异的寂静,大家齐刷刷地,往尸身那处看去。一个身着湖绿襦衫的女子,掀开了尸身上的白布,正俯身摸索着那具早已不成形的尸体。

“大人,不对。”那女子头也未抬,再次给了青天大老爷钱县令一记响亮的耳光。

钱县令的额角跳了两跳,惊堂木再次拍了个山响:“何方刁民,竟敢如此藐视公堂?来人,给我押下去!”

“是!”

几个衙役应声向女子走去。

“我看你们谁敢?”

众人皆是眼前一花,一个娇俏的红衫女子不知从何处冒出,炸眼间便立在了绿衫女子身前,一身短打劲装,双手紧紧扯着一根银亮的长鞭,与众衙役对峙着,一时间,公堂之上,剑拔弩张。

“豆蔻,不得无礼!”

绿衫女子沉声低喝,红衫女子应声收起了手中的银鞭。

“大人,”那绿衫女子抬起头,直视着钱县令,不卑不亢,“身为朝廷命官,真相未明,您当真要如此草菅人命?”

獐头鼠目的赵师爷闻言大怒,不待钱县令发话,一步上前,仰头指着绿衫女子的鼻子大骂道:“大胆,竟然敢如此诋毁钱大人,来人——”

那女子低头,一声冷哼,竟似看不见眼前的三寸钉一般,继续朝向那头疼欲裂的钱县令款款一礼,温言道:“民妇久闻钱大人英名,咸和三年,钱大人以寒士之身入仕,历任江豫各州县尉,因政绩突出,咸康元年,调任建康中县令。民妇虽一介粗人,但祖籍乃豫州辖下,近年来常听故人提起,钱县尉当政时爱民如子,冤假错案无所遁形,故而民妇担忧,若此案草草了结,恐伤大人清廉之名。”

钱县令扶着额头的右手一顿,而后左手又拢在了额头上,一张脸隐在一双大手的阴影之后,神情莫名高深。

“放肆,大人英名岂容你这等长舌妇人败坏?来人——”

“赵师爷——”

状若高深的钱县令突然出声,喝止了三寸钉的进一步行动。

“那……依夫人高见,本官错在何处?”

“大人?”三寸钉不解地回头看向钱县令。

那绿衫女子轻笑一声,脸上的严霜消解了几分。

“刚刚大人所提到的那位凶嫌,决计无法作恶了,因为,他此刻就在这里……”,那女子低头一指地上那摊不成型的“肉块”。

“绝无可能,此人已死半月有余,那胡商昨夜才刚刚失踪……”,刘仵作忍不住打断眼前这妇人的信口雌黄。

“仵作大人,请恕民妇唐突,您可有仔细看过此人的骨殖?”

“岂有此理”,刘仵作气血上涌,皱巴巴的脸皮仿佛突然被撑开了,两撇八字胡几乎竖到了天上,“老夫入此门已四十余年,手下勘验过的尸身岂止万千?一介无知村妇,竟敢如此质疑老夫?这具尸身哪里还有骨殖?”

“是吗?尸身虽已损毁,但头颅呢?头颅并未全部碎去,残余的骨架长窄,目框深陷,鼻骨高挺,其形与我中原人士迥异,难不成,万花楼半月之前还有另一个不辞而别的胡商?”

“荒唐,单凭几片碎骨,如何能判断出其人身份?”

那女子并不接话,转身看向被衙役架着的小丫鬟:“姑娘,那胡商是否身材高大,比普通中原人更加健硕?”

小翠把头点得仿佛小鸡啄米:“是的是的,那人坐着比我还高,站起来有两个我摞起来那么高,鼻子那么大,胡子拉碴的,可吓人了。”

“那就没错了,谢谢姑娘。”绿衫女子点点头,转身又朝钱县令一个万福。

“适才仵作大人称,此人已死半月有余,可能民妇孤陋寡闻,感觉此人更像是中毒而亡,或许,凶嫌是按常人份的药量下毒,尸身本应连骨带肉尽数消融,却不料此人过于壮硕,所以这毒,并未在预估的时间内,将尸身完全腐蚀。且,此人身上早已被人下了蛊毒,在他毒发后,蛊虫被催化,爆体而出,变成了如今这副尊容。”

“胡说八道,世间哪有此种剧毒?何况,还有那道刀伤——”刘仵作再次吹胡子瞪眼。

“那真的是刀伤吗?”那妇人冷冷打断罗锅仵作。

“民妇曾经从一些古籍中,看过一些前朝往事,里面曾提到,几百年前的朝廷酷吏手中,曾经有过一味名曰阎王散的毒药,此药无色无味,一旦服食,必会肠穿肚烂,尸骨无存,其毒消融腐尸之时的断面,有如刀斩,故,此毒又被称为刀头毒。但此毒自古以来便珍贵得紧,就是皇亲国戚都未必能染指几分,料,万花楼众人应无此通天手段。至于蛊毒,南疆绵延千年,巫者甚众,至今荆襄一带仍有遗风,这胡商或是从那一带而来,沾染了蛊毒也未可知?若是不信,仵作大人可用银针挑些尸虫来,一验便知!”

“这……”

“对对对,没错,那胡商确实从荆州而来。”万妈妈忙不迭地接话。

“刘仵作,照这位夫人说的试试。”刘县令单手支额,有气无力地吩咐着眼前气成了蛤蟆的八字胡。

刘仵作无奈,只得从药箱中抽出银针,本就罗弓的腰背几乎扣在了地上,再次掀开白布,尸臭越发浓烈了起来,八字胡在心里默默问候着眼前这长舌妇的祖宗八代,而后不耐地,用银针挑起几条扭动得正欢的大蛆虫。

“你看,哪里有异常?”

罗锅仵作阴沉着脸,将那不停扭动的几条蛆虫递到那妇人眼前,那挑着蛆虫的银针铮亮,毫无异常,八字胡的眼神中满是幸灾乐祸。

那妇人不语,低头看向银针,嘴角微微撇起一抹冷淡的微笑。

“大胆刁妇,你还有何话说?来——”

黑脸的赵师爷终于开始发难。

“哎哎哎,变了,真的变了,银针发黑了。”瘦小的丫鬟小翠被两个衙役押着,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决定她生死的银针变化,一嗓子尖锐的嚎叫,打断了罗锅仵作不可自抑的志得意满。

那肥白的蛆虫挣扎着挣扎着,化作了一摊黏糊糊的白色胶液,所沾之处,皆留黑色底印,仿若焦糊,罗锅仵作的八字胡彻底耷拉下来了。

“大人,看来民妇的推测多少有些道理,万花楼众人确与此事无关。还望青天大人可以秉公处理,早日抓到凶嫌。”

那绿衫妇人一个万福,面目恢复了之前的苍白冷漠。

“……既然与万花楼众人无关,夫人可知,何人与此事有关联?”

绿衫女子缓缓跪下,一个礼仪周全的叩头:“启禀大人,民妇乃一介深闺妇人,生性粗鄙,略略认识几个大字而已,不懂这世间纷争,况今日前来,原是要奏请青天大老爷帮民妇伸冤。适才,民妇在外敲鼓已逾一刻,并未见任何人前来传唤,民妇斗胆,方才逾矩,扰了大人断案,民妇自知有罪,还请大人责罚。”

钱县令的手终于放了下来,一双眼睛意味不明地直视着眼前跪立的女子,只见那女子神情淡漠,虽然跪着,却如一棵雪松般,直立且孤傲。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有如被霜雪覆盖,无任何水波流转,只余一股深不见底的冰寒,钱县令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个女人……

“……堂下妇人,何方人士,所诉何事?”

“大人?”黑脸的赵师爷一惊,再次回头看向今日一再反常的钱县令。

“回大人,民妇姓吕,夫家姓王,所诉之人,为民妇亡夫的嫡子,也是如今民妇夫家的当家人,王立之。民妇此番前来,是为状告家主草菅人命,戕害同胞手足王苓之,诉状在此,还望青天大老爷做主。”

说着,那女子从袖中抽出一份薄薄的诉状,双手高举过头,钱县令的头再次剧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