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安啊长安
现在我所抵着、倚着、撑着、靠着的,是我的第二家乡,此生栖息地,一座有着3000多年历史、十三朝为都的古城,这古城似有庞大的体积和能量:“娘亲还守在城门外/妹妹在风雨中等待……我生来忧伤/但你让我坚强/长安长安”,我的长安啊!
长安蕴含着时光的迷失里,无边本身就是藏匿。
这座古名长安的大城,天然有一种孤独的气质。这里的爱情也是孤独的,李隆基和杨玉环,那么热热闹闹的开场,“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连皇帝都要为她迷恋折腰到从此不早朝,然而最终却要以马嵬坡的生死作收场。因为曾有过盛大与飞扬,所以繁盛之后,也就是孤独的开始。好的东西就是这样,是不安的,是相反相成的,一方面可以华丽到穷奢极欲,另一方面也可以浮花浪蕊都落尽,让人感慨时光流逝。春风得意马蹄疾之后,踏花游春,胡姬美酒,少年意气不再,大唐一去不复回。从此,长安这座很老很老的城,盛产酒、诗和流浪,多少摇滚诗人或游吟歌手,都从长安出发,走向远方。
长安啊长安,从容绰约的风度、沉稳雄健的性情、安闲自适的气质……让我无限迷恋,深深爱慕,见前焦灼盼待,聚时恋恋不舍,别后想念不置。从不曾如此牵挂,只为前世的因缘,对一座城一见倾心,结了不解之缘。赏花木、听秋虫、观星月,曲江泛舟,城墙吹埙,只想在美景中,与长安镇日相对畅谈,尽享恩爱深重。这座男性的城,有胡人和西域的底色,有残阳和驼队的美学,无论时光如何流转,走入这座城的草木深处,触摸一砖一瓦,交往那些极粗砺又极细腻的长安儿女,会始终感觉,有一种悲壮的胡笳意味和出塞从军的壮志。胡笳声和出塞的鼓声,飞扬在这样一个王朝的背影里,也飞扬在每一个长安子民心头,即使江山气数已尽政权有所更迭,那种激烈壮怀是不断的,孤独也是不断的。
以前有个著名的摇滚乐队,叫唐朝。歌词写得极好,“向当年,狂云风雨,血洗万里江山”“岁月正华发,宝剑依旧亮,热血洗沙场,江山归故乡”。今天的长安,依然不乏“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英气,和“独倚栏干看落晖”的我在天地之间的自觉。对一个边地南来的女子来说,长安的气质太过迷人。那是动荡后的平静,河山里的孤独。
长安的春天,不只是霸陵飘拂的柳丝,不只是青阳门里胡姬酒家,不只是曲江岸边杂花生树,不只是芙蓉园里的歌吹;长安的春天,还在那饱满着青春气象的诗歌里……大街小巷,寺庙庭院,锈满青苔的石碑,倒伏路边的华表经幢,偶然还能看见镌刻的诗句,让人不由得,追忆汉唐时代文明的碎片,还原那旧景余韵。
我也曾很长时间居住于北京,那一座皇气弥漫的城市。贵族式的宫殿,平民化的胡同与四合院,共同掩盖住它的特殊性:在中国,这是城市中的城市,城市之上的城市,祖国版图的心脏。然而,相比北京,我还是更喜欢长安。每个城市都充满了欲望,北京的欲望,太过于饱满、鲜明甚至饕餮,它以可怕的胃口鲸口大开,囫囵吞吐如蚁人流。而长安,还是一座可以望月伤怀、折柳相送的古典的城,一座充满了文艺气息和历史情怀的城。
一座城市没有艺术家,便即意态索漠,缺乏滋味,一座城市有了艺术家,于是隐然骚动出异彩;城市若有春梦,恐怕是在等待艺术家,艺术家若有大梦,是到一座有艺术家的城市去——唐的长安、宋的汴梁、明的扬州,民国时的上海,文艺复兴期的佛罗伦萨、第三共和时代的巴黎、二战后的纽约,各地各国成千上万诗人艺术家络绎于途,到这些城市编织艺术梦。海明威年轻时在巴黎居住,有过一段极其美好的时光。他曾对朋友这样说:“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你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个流动的圣节。”长安也是盛宴,这座惯见秋月春风、与时代若即若离的城,大度地包容一切,鼓励新流派和创作,此间的艺术家即使处在窘境中,依旧可以将日子过得浪漫而美好。没有灵感的时候,凭吊一下千年古迹,走走安静老旧的小巷,通往书店或画廊,便更能看到高饱和度的美和文字。一城文化,半城神仙,多少风流人物也给长安增添了绚丽的色彩。在主流社会之外,还有至少5000多位终南隐士,远离都市,隐居山谷,或居茅棚,或住庙堂,或生活在原始的天然山洞里,与群山清风为邻。他们或是为了得到更高的修行,或是为了体验一种常人未见的生活方式。他们试图复制一千年前一样的生活。这就是举世无双的长安。
芸芸众生中,多少人身上都有着一些根深蒂固的牵绊,一朝相系,永世不得抽离。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属于另一个层次的力量。这股力量促使人们去完成他们不曾想过要完成的事情,去到他们没有想去的地方。长安,我命中的宿地,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而没有留在北京,自由地过另一种生活?这个力量是什么?我来了,来到这个苍茫古都。在这里安顿下来之前,我走过了多么迢遥曲折的路啊!
每一个在长安住过的人的回忆与其他人的都不相同。我们总会回到那里,不管我们是什么人,她怎么变,也不管你到达长安有多困难或者多容易。长安永远是值得你去的,不管你带给了她什么,你总会得到回报。
冬天的太阳是有着善变的脸和匆忙脚步的,早早地就淡薄了。阳光一走,庭院中也就格外清寂起来。我匆匆走过,肩膀触动了身边的树,顷刻,那枚去年深秋未落的叶子也落了下来,庄重地擦过我的肩头,风中旋转几圈,落入泥土,飘卷而去。这枚叶子,它是那样红艳,像一朵不肯熄灭的火苗,也像一颗受尽伤害却不舍凋零的心。我知道,这不再是那枚汉朝的叶子,也不再是李白杜甫时代的叶子,但这片叶子,曾经在若干诗篇之间来来往往,又恰好在被风吹起拂过我的发端,这大约是长安之前很久的长安过去的幻影飘浮在四面八方……